辇车车轮碾过未央宫宫道的青石地,车轮的声音在寂静的宫禁中格外清晰。
雪后的夜风带着湿润刺骨的冷,摇落树梢的夜露,拂过辇车外悬挂的银铃铛,发出阵阵清脆声音。
辇车缓缓停在璧月官前,车上一个高挑的少女轻巧跳下,先是四面瞧了瞧,随后敲敲车壁:“神女,到了。”
历春扶着戚兰下车,朝着璧月宫的宫门走去。
站在宫门之下,戚兰似乎也能感知一二璧月宫曾经的风光。
璧月宫的宫门就比未央宫其他的寻常宫门高阔,宫门是深色的红木,檐角漆了华贵的沉紫色,其下悬挂了数个羊角宫灯。
即便是先帝曾经特为老国师建的广承楼,似乎也没有璧月宫华贵。
可见先帝后期对黄仙师的宠信的确是超过了老国师。
如今璧月宫的宫门依旧巍峨肃穆,羊角宫灯却已经久未换过,灯面陈旧,摇摇晃着,仿佛一阵风来便能将它们吹散。
所有的宠信、优待,都在陛下登基后化为乌有。
戚兰微微垂眼,不忍再看那几个残破的宫灯。
历春站在戚兰身边,第一次认真打量此地,不由得也生出了一股兔死狐悲之感。
按理说,黄仙师这样的人,在先帝身边那么多年,是先帝信任的红人,应当也结识了不少人,即使是他,在陛下面前也没什么自保之力,一夜之间沦落到独自居住璧月宫的境地。上次夜宴,历春更是见过黄仙师对陛下的恐惧顺从。
那神女呢?神女什么都没有,所谓洵祖转世的名声,陛下好像也完全不放在眼里。陛下若是什么时候起了心思,她们会不会也像黄穆身边的弟子一样被遣散,神女便只剩一个人。历春胡思乱想了一阵,忽听宫门一阵沉重的响动。
戚兰不由得抬眼,白六给她的消息果然没错,黄仙师白日里绝不出门,每晚戌时左右会出宫透气。宫门沉重,左右四个内侍才打开了宫门。
黄仙师垂首坠肩,仿佛十分疲惫一般,踏出宫门。四个内侍立在门边,目光不转地注视着黄仙师。戚兰见了这样的场面,不由得呼吸也凝滞。开宫门透气只能是在夜间,又有人盯着,宛如监禁。原来黄仙师不是面容有损不爱见人,而是白日不能见人。
黄穆乍一抬眼,看到戚兰带着历春站在宫门外几步之处,下意识想要负手抬肩。但他也只是绷了绷肩膀,随即泄气一般沉肩松劲,勉强打起精神,直起身子走向戚兰的方向。黄穆抬手扶了扶面上的银色面具:“神女来寻贫道?”
戚兰会来,他毫不惊讶。
戚兰的目光投向门边的几个内侍,他们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大约也在听着。黄穆掸了掸道袍,低声道:“神女不必看了,他们什么都听得到。”
他又补充道:“凡是贫道与神女或是神女的伴侍说话,都会有人听着。神女若是有顾忌,与贫道闲话几句速速离去便是。”戚兰眼瞳微颤,蹙眉想了想,凝眸坚定道:“我有许多苦恼疑惑,想要请教您。”黄穆坦然笑了:“神女不怕,贫道也不藏掖,知无不答言无不尽。”"只可惜,”黄穆说,“不能请神女入内用茶,只能就着夜风闲谈几句。"
黄仙师与岑道长在这一点上倒是真像师徒,与人叙话执着于先上茶,岑道长邀过她几次,对茶道很是精通得意。
戚兰问道:“您与先师果真是故交吗?兰虽然常日闭门不出,但兰这些日子问过许多人,都道您与先师一向不和,彼此争锋。”
黄穆唇角微绷,摇头道:“如神女所说,从贫道进宫开始,贫道与先国师从来就算不上亲厚。”
“陛下爱重先国师,贫道亦有报君之意与私心,不愿先国师专美于前,争锋,实在再自然不过。”
“但是,贫道与先国师有争无仇,如今先国师去了,对贫道而言,也算是故交了。官中方士利的寥寥无几,贫道见你也亲切,以令师故交自称,或许有鲁莽冒犯之处,却绝无欺瞒恶意。”戚兰蹙眉思考他的话,似乎也有情理。她如今俨然已经不是闭门不出的神女了,老国师和黄仙师究竟是什么关系,稍加打听便能知道,黄穆若是有意欺瞒,很容易便会被揭穿。只不过,既然黄仙师和老国师曾经的确对立过,他的话便要削减些信度了。
黄穆望向戚兰眉间那颗鲜妍的红痣,在渺渺宫灯的映照下更鲜红,微微蹙动,溢出些忧虑。
“神女有担忧也是人之常情,”黄穆眼底微沉,定定道,“但贫道只说一句,贫道与神女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
戚兰不解地看他。
黄穆抖动手臂,振袖抬手,露出一截腕子。是那日戚兰没看清的斑驳伤口。
伤口疤痕清晰,有刀剑剜肉的伤痕,也有青紫一片的不知怎样造成的伤痕,比剑伤更新。
戚兰立时惊得后退一步,这样多的伤痕,新旧不一,绝对不是同时造成,恐怕是隔上一段时间,就添新伤。宫门后的几个内侍都盯过来。
黄秘呼吸愈重,长髯兄动不止,声音也因恨惧而瓣料:“神女若还相知道更多,只消进去壁月官看上一眼,你便明白,贫道只痛心,一片真心付与恩将仇报之人,再见昔日对手之徒,贫道绝无忌惮厌恨之意,贫道只担心你步我后尘。"
戚兰望着道道狰狞伤疤,面色泛白,双唇微颤。
恩将仇报之人,是陛下?黄穆曾经一卦断出陛下在宫外的方位,先帝才顺理成章将陛下接回宫中,这便算是有恩。
这些伤都是陛下所致。
戚兰毫不怀疑这一点,陛下这样严苛地将黄仙师监禁在此,除了陛下,还有谁能时常为黄仙师添上新伤?
黄穆一气说了许多,门后的内侍中便走来一人,躬身朝着戚兰一礼,目光却凝落在黄穆面上:“神女见谅,夜深露重,黄仙师该回宫了。”黄穆半张脸覆在面具之下,看不清神情,只将目光投向戚兰:“神女,今日贫道说得过多,近几日恐怕再不能相见。”
戚兰后背不由得阵阵发凉。
黄仙师言下之意,陛下如果知道了他说出这些,会再次严酷惩罚他?
“神女,贫道不忍见你如贫道一般,贫道只有一句,”黄穆的声音里染上悲意,“顺从无违逆,弃去尊严,此为苟延残喘之道。”黄仙师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内侍却没有再让他继续,几个内侍几乎是半架着他回宫。
夜风凛冽扑在面上,戚兰愣愣看着黄仙师被半强迫带入璧月宫中,没来由地想起,在岁羽宫中,被强硬塞入笼中的鹰。皇权之下,人如鹰鸟,任予任夺。
只是她不能,做不到,黄仙师所言,顺从无违逆。
历春颤抖的手扶上戚兰的手臂,竭力支撑着神女的身子:“神女,黄仙师说的,都是真的吗?”
所以陛下对神女也和对黄仙师一样吗?神女从前受的伤,就是先兆?神女以后,也会像黄仙师这样凄惨吗?
戚兰缓了一口气,喃喃道:“未必,但黄仙师的伤痕如此狰狞,当是无假。”
陛下为何对黄仙师极尽折磨?戚兰并不觉得是没有理由的恩将仇报。
今夜本是想要问黄仙师当年之事,陛下与方士的仇怨从何而来,好叫她不必每次面对陛下都毫无头绪。
但依着黄仙师如今的境况,被严苛监禁,她若是再来问他,是害了他。
夜风吹过,陈旧的羊角灯撞在沉紫色檐角,碰出沉闷的声音,在一片静寂中簌簌惊心。
良久,戚兰才吐出一口气:“我们,回吧。”
御驾从宣室驶至璧月宫前的宫道。
璧月宫门前两个女子身影闪过,一青一白。戚兰的确来了璧月宫。如今她出行都有数个宫人陪伴,今夜却是独自前来,只带了一个伴侍。齐瞻下了御驾,在数丈之外相视。
戚兰衣袂微动,朝他颔首行礼。轻轻一礼罢,便恍如流云一般,转身飘散而去。齐瞻盯着戚兰远去的背影。
她见过了黄穆,且齐瞻很确定,黄穆对她说了什么。她在躲他,不愿意见他。齐瞻缓缓按上掌下黑龙剑。她不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