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禄阁内十分宽阔,红木高架之上整齐摆满竹简,约有数万卷的藏书,却并不显得拥挤局促,四面窗户透进天光,一眼望去阔落庄严。
戚兰环视一周,不曾见到齐瞻。吕喜上前行礼指引,她才知天禄阁内有三层,一三层藏书,二层则是供人休息或是抄录之处。
戚兰心头微微发热。
建章宫内也有藏书阁,且在戚兰看来,已经十分宏伟。天禄阁其内大了几圈不说,还有多层,可见藏书之多,规模之大。
这样的地方,若是将建章宫内的许多书卷都排除在外,该有多可惜。
齐瞻请她来此,想必也有以此来吸引她的意思。
她瞧过齐瞻批注过的星辩,既然愿意费心去看,甚至做了批注,陛下对星象学说,至少,不再如从前那般反感了吧?
戚兰握紧手中书卷,跟着吕喜沿着琉璃台阶走上天禄阁二层。
登上二层,眼前更开阔。二层藏书要少很多,摆放了数张矮桌与暖席,皆用屏风隔开。
吕喜将戚兰送到,便躬身退下。
戚兰朝前走了两步,望见屏风后的人影,一手搭在桌边,肩背挺直却松弛。
绕过屏风,齐瞻墨冠玉带,一身银灰的常服,正闭目养神。
不知是否因为身在天禄阁,齐瞻身上竟难得有了些许清雅温和之感,加上他闭着双眼,倒叫戚兰本来稍有忐忑的心安定了些。
戚兰轻轻坐到他对面。
齐瞻的眼睛其实生得很好,睫毛纤长浓密,本该是一双柔情款款的多情眼,只不过因着他五官凌厉,神情又总是倨傲冷沉,平日里眼睫垂落反而平添压迫。
他松弛下来,闭着眼睛的样子,使得戚兰不得不将目光集中在了他眼下的青黑。
这些时日,她不去伴驾,送的宫人他又不理会,恐怕他又如她去宣室之前一样,睡得不好。况且,年关政务繁忙,他如今的模样,好似与戚兰当初在御辇上看他时一样了。戚兰轻叹,气息刚泄一半,齐瞻便睁开了眼,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戚兰对上他的双眼,不自主问道:“陛下可还在用酸枣仁汤?”
齐瞻眼眸微动,淡漠道:“断了。”
“为何?”戚兰不解。
先前明明是有效的,齐瞻用过一段时间后面色也好多了,怎么能说停就停?“神女离朕而去,留的药酸苦又失了效用,朕便断了。”齐瞻抬眼。窗外的天光映亮她皱起的眉头,中间一点朱色微颤抖动。她的呼吸也急了几分,腰腹微微起伏。
“陛下是在说气话么?药方都是一样,甚至兰遣人送的都是亲自配好的,怎会突然失了效用?”她今日系了一条攒珠花的腰带,细碎的珠饰随着她说话间不稳的呼吸轻晃。齐瞻的指节烦躁地在桌上一叩,随即收握,笃定道:“毫无效用。”
每一回喝过酸枣仁汤,身体便会微微发热,起初戚兰伴驾时,清音念诵,正好中和这股热气,心念静下,自然好睡。后来戚兰逐渐放肆惹他心烦,她的念诵不能清心,反倒使他心火腾躁,恼火之余出半身的汗,松畅几分后也算好睡。她走后,不上不下的热意只会更让他久久难以入眠。
戚兰蹙眉,疑惑于他笃定的态度,只好道:“若如此,兰回去再想想法子,只不过陛下是国君,务必爱惜自己的身体。”国君。
齐瞻长眉低压,盯着她道:“神女身负国师之职,果然尽责,对国君的身体很是关心。”是一句褒奖的话,但戚兰总觉得其中有不悦。再想探究,齐瞻又恢复了淡漠的神情。戚兰想不通,只好不再想。她没有忘记,齐瞻找她来,主要还是为了星辩。她抬手将书卷递给齐瞻,齐瞻却坐着岿然不动,没有伸手接过的意思。
难道要她为他摊开吗?
戚兰想了想,便展开书简,朝向齐瞻的方向,探身将书简摆放在齐瞻面前。腰间珠花刮蹭过桌角,发出轻轻的摩擦声,在空旷的书阁中清晰可闻。齐瞻的手掌握紧了两分,随即缓缓松开,微红的掌心压在书卷上。
他愿意叫她来此已经是难得,戚兰当然不指望他先开口,先探手指向齐瞻标注出的字句。
“陛下在此勾画,是有不解吗?”
戚氏先祖戚洵便是星象师,戚氏对于星象的传承已成体系,数辈的师徒更是留下了无数的著述,戚兰的《经星辩》算是补充之作。
除了后三卷是与农耕相关,前面的多卷都是命星相关,齐瞻标画的第十九卷,则是全书第二部分的最开头,煞星。
天命煞星,支煞看使门,干煞看符官。干为天煞,支为地煞,凶多吉少。倘所到之煞甚凶,得三奇可解,遇天罡亦可解。倘三奇在地下与诸煞同处,诸煞远避,应无灾害。如三奇在天上,忽然加临,诸
煞起而复退。
“这是大体的解煞之法,兰写在开头,更详细些的在后卷。”
戚兰继续认真道:“陛下,第二十卷有解,佩金玉、整居所,都有效用。若因命煞而使身边之人退避,伤心触肝,愈退愈煞,更难化解。”
齐瞻低眸看她指在墨字边的纤细指尖,淡粉的指甲盖被光线照得清透。干净得近乎透明。她保持着探身的姿势,清冽馨香的气息起伏,腰带珠花随之磨咯桌角,断续地发出细碎声音。戚兰一边说一边观他神情,他像是沉思,又像是什么也没听进。戚兰抿唇,止了话头。齐瞻却在此时提笔蘸墨,似是要记录。
戚兰正欲收回的手顿滞了一瞬,犹豫的片刻,沾了浓郁墨汁的笔尖悬于上方,正对着坠了一滴墨汁在她指尖。戚兰骤然一惊,下意识将手抬起。
书卷上倒是没有沾染墨迹,漆黑团墨尽数洇入甲缝,沿着纤细葱指缓慢淌下。
戚兰向来喜洁,顿觉整个手都密密地发麻,甩脱不掉的湿润触感格外清晰,整节手指都被染黑。寻常记录书写哪里会蘸满墨水,他分明是有意如此。
“陛下你……”
戚兰五指微张,腕心抵着桌面,要就着这个姿势起身。珠花震颤,撞击在桌边,清脆阵阵。齐瞻眼眸陡深,握住她抬起的半掌,顺势一拽。
戚兰失了支撑,整个人都不受控地朝前倒伏,彻底倒在桌面前,竭力用肘臂撑住了身子。桌面宽阔,被齐瞻这样一拽,她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维持着一个极不舒适的姿势。她用力想要挣脱,齐瞻手上却平稳着不肯松劲。他甚至还空出一手,双指夹起修改错字的刻刀,长臂伸至她腰际,轻轻—划。
噼里啪啦的珠果落地声渐次响起。
戚兰清晰地感觉到腰带上的珠花都断裂洒落。
她的脑中嗡然一声。
齐瞻与她近在咫尺,呼吸可闻,面上的每一分表情都看得清楚。“神女的腰饰不好,很吵。”
但他脸上并不全是烦扰之色,像她落水那晚一样,愉悦,甚至眼底有她未见过的浓沉波澜涌动。戚兰颤抖着敛眸。
他握着她的手,毫不介意仍然湿润的墨汁,指腹也染上墨黑。
掌下是属于她的细弱挣扎,竭尽全力也是柔弱。因为柔弱所以可以轻松钳制,也因为柔弱所以仿佛随时有折去的可能,反倒不好全力攥紧。
他微微松了五指,柔软的手掌便急急抽出,连同细微兰香一起急速退离。
戚兰勉强站起身后,也未来得及看地面上洒落的珠花一眼,匆匆踩着一地细碎的脆声绕去了一旁的屏风后。她背对着屏风,面前便是堆放书卷的高架,满是书卷的清冽木质香气。稍有平息的呼吸立时又不稳起来。
这里是天禄阁,收存了百年万家的典籍,极庄重之地。齐瞻将她邀至天禄阁,就是为了再羞辱她一次?
她双唇微颤,一字一句道:“陛下,委实过分了。”
身后良久无声。
戚兰连忙转过身,他仍在屏风之后,跽坐在桌前,没有更过的举动。
她缓了一口气:“陛下,您请我来这里,既不听我说述说,又对我有冒犯之举,您当道歉。”影子一动,齐瞻已然从桌前起身,走到屏风近前。"朕连同昨日一并道歉,神女会一笔勾销吗?"
戚兰眼眸闪烁,一时哑然。从没人像齐瞻这样待她,她自然就不大懂得如何处理。
道歉即当做无事吗?
“您要答应,日后再无冒犯。”齐瞻笑了:"来日之事,难以预料。"戚兰凝眉抿唇:“那兰便不能再见陛下。”
齐瞻缓缓抬手,指腹在干净的屏风上印下一团墨影:“神女,朕睡不安稳,你再来,不念道经也罢,为朕念别的,或是唱些什么。”他突兀地转了话头,戚兰却明白他的意思,无非是觉得,比起用天威强迫,有些事她更加无法拒绝。
就像,她昨日被冒犯,今日仍然愿意来。
太后和大长公主说的原是没错,她这样的性子,落到齐瞻这里,总在下风。“陛下是想起我曾经无意中唱过的星宿歌谣吗?”
齐瞻眉梢微动。她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了许多,没有多少抗拒,隔着屏风却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缓声道:“烦请陛下,先唤人替我更衣净手。”
戌时,宣室。
齐瞻饮下一碗酸枣仁汤,吕喜在外禀报:“陛下,建章宫来人了。”齐瞻眉目微舒,目光却在看清来人的一刻冷滞。
建章宫来的是一个相貌柔婉、气质温文的宫人,俯身拜见后,开口道:“奴婢擅歌,神女遣奴婢前来,宣室伴驾。”声轻气渺,如莺如泉。又是她精心挑选的,但不是她。她的,属于活人的脾气,如今也让他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