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很快过去。
云望宫下,约有数十位身着青衣的弟子,垂首静立。
原道均独站高楼,负手而立,一派仙风道骨:“……尔等需谨记于心,切不可仗势欺人,以仁心待万物,勿急勿躁……”
数十位云望宫弟子垂首听令:“是。”
将心中嘱托说完,原道均刚要飞身离去,眉眼一扫。
台下安静的众弟子中,夹杂了一个明显在走神的人。
同样的一袭青衣,气质冷如皎月,偏偏一脸懒散,见他视线投来,还神态自如的冲他点了点头,又往嘴里塞了个蜜饯。
原道均面皮狠狠一抽。
“……此次,吾另有一故人之子将与你们同往。”
原道均狠狠瞪了盛凝玉一眼,刻意加重了语气。
“去往清一学宫后,勿要胡作非为!”
言罢,原道均转身拂袖间就已经消失无影,留下的话,却让许多弟子摸不着头脑。
药有灵:“老家主最后这两句话似乎没什么关联啊——明月师姐,你说老家主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在暗示些什么?”
盛凝玉嚼着蜜饯,顺手分给了周围弟子几块,含糊道:“谁知道呢?许是年纪大了,记忆都有点模糊了吧。”
周围弟子俱是呆了一呆,随后到抽一口凉气:“明月道友这话——这话似乎有几分道理啊!”
这般年岁的少年,正是有些蠢蠢欲动,想要与师长做对的时候。
云望宫弟子们想起老家主最近莫名其妙的一些举措,先是半封原家和云望宫,又是将弟子都拉起来集训——不是修习功法,而是让弟子人人都熟记如何保命、如何在灵药有限的情况下,最大限度的处理伤口……
可不像是老糊涂了么!
一弟子小声道:“我们云望宫哪里会缺灵药呢!”
“又不是以前魔族来犯时,现在魔族都消停了,最多就是遇到个傀儡障,那里还会有这么多祸事需要我们处理?”
“老家主这也思虑太重了。”
“就是就是。”盛凝玉又往嘴里塞了一口蜜饯,却话锋一转,“不过老家主这也是未雨绸缪,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真到了那山穷水尽的险要之时,我这等资质不行的废物蠢材,可就要多仰仗诸位了。”
“明月道友这是哪里的话!”
“都怪那起子小人,竟然如此苛责道友,道友不要怕,清一学宫里定不会有这种人的。”
“但明月道友说得在理,看来老宫主的思虑也不无道理。”
“看来我等还要勤加苦练才是。”
好孩子啊,盛凝玉感叹,所以她最喜欢云望宫的医修了。
都是正当年华的少年,稍微说些好话,就恨不得将一颗心掏出来,哪怕年纪最大的原殊和,这些年也沉浸闭关修炼,心智并不成熟。
想起原殊和,盛凝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就发现他于人群中看了自己好几眼,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盛凝玉:“?”
这是盛凝玉在来了云望宫后,第一次见着原殊和。
她疑心是不是原道均和原殊和说了什么,但又觉得不可能。
就算原道均要透露她的身份,也该告诉去清一学宫授课的原不恕,而不是原殊和这样一个心智不成熟的少年。
盛凝玉向原殊和走了几步,刚要开口,就听一声冷哼自身后传来。
人群自动散开,金光闪闪的小少爷金献遥自后步入,他走到盛凝玉身前,压低了声音,颇有几分咬牙切齿道:“我警告你,不管你有多少的狐媚手段,都不许用在我姐姐身上,听见没有!”
哦,看来可爱的弟弟刚解除禁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盛凝玉眉梢微扬,刚要说什么,却又目光一动。
“金道友说得,在下都记下了。”盛凝玉柔柔弱弱的笑了笑,缓缓道,“只是阿燕姐姐就喜欢我,怎么办?”
挑衅!这根本就是挑衅!
金献遥瞪大了眼睛,一把挥开想要上前说些什么的药有灵,几步上前,直面盛凝玉道:“我姐姐最爱的就是我姐夫了!她怎么会喜欢你?——你说,她喜欢你什么?”
他一心专注在盛凝玉身上,没注意到周围弟子都掩面,露出不忍直视的神情。
药有灵摊摊手,放弃拯救。
盛凝玉叹了口气,惆怅道:“无论天资还是根骨,我自知都比不上宫主大人,不过有一点,宫主大人却比不上我。”
金献遥几乎要跳起:“我姐夫那一点比不上你?”
盛凝玉抿唇,垂眸羞涩一笑:“我年轻,阿燕姐姐就喜欢年轻的。”
“你——”
“金献遥。”
香夫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她拦在两人中间,面上却没有了一贯的温柔笑意。
盛凝玉几步上前,顺势靠在香夫人怀中,抑扬顿挫道:“阿燕姐姐不要为了我生气,不然我也会难过的。”
香别韵见她如此,也知她是故意逗弄,但对金献遥却仍放心不下,面容少见的露出几分严厉。
“金献遥,你若再生事端,不知友爱同门,就不要去清一学宫了。”
“阿姊,我知道了。”金献遥闷闷道,眼尾余光瞥见那矫揉造作的女人,心下暗自咬牙,没忍住回瞪了一眼。
呵,等到了学宫,有你好看!
盛凝玉埋在香别韵肩上,心里笑得直打跌。
药有灵终于看不下去了:“金献遥,王道友是你姐姐的妹妹,论起来,你也要叫人家一声‘姐姐’才是!”
本还在瞪她的金献遥眼睛逐渐睁大:“啊?”
“真的?”他怀疑道,“你莫不是又在骗我?”
“还能有假?”
“那你们怎么不早说?!”
“呵,我倒是想早说,这不是被你金少爷一巴掌推开了么?”
香别韵含笑看着那些孩子打打闹闹的背影,一道冷冽的声音道:“是她?”
“是她。”香别韵轻声地念着夫君的字,“非否,你要好好待她。”
原不恕顺着自家夫人的目光,望向人群。
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小姑娘。
清风朗月,眉眼依稀,恍若故人。
只是这小姑娘性格柔顺,被欺负了也只能伏在妻子肩上,却没有当年那人的肆意跳脱。
他的道侣说:“老家主当告诉你了吧……她吃了许多苦,非否,你帮我多照顾照顾她,好么?”
他的父亲说:“想必你夫人已经告诉你了吧?她,唉,一场孽缘罢了,她的容貌我若再遮掩,反倒叫人瞧出端倪,你这一路多看顾些,也不枉……缘分一场。”
原不恕贯来沉默,他看出了道侣和父亲的伤心,不愿再多提,于是自己利用情报调查了一番。
——王明月。
他认真记下了这个晚辈的名字。
原不恕从不是那等会寻替身之人,他作风清正,哪怕旧时与那位明月剑尊——的大师兄宴如朝称得上关系甚笃,但此刻遇上了一个与友人师妹如此相似之人,原不恕也绝不会将作为替身,送到友人面前。
这是侮辱他的友人,也是侮辱那位剑尊。
原不恕知道自己友人的性格,也知道宴如朝这些年为寻觅他师妹踪迹煞费苦心,光是传出那灵骨之事——原不恕敢肯定,七分假三分真。
或许鬼沧楼当真有剑尊灵骨,但绝非全部。
只是宴如朝一向是个“阎王叫他五更死,他也眠寝至四更”的存在,没有人能打乱他的计划,哪怕是他自己也不行。
所以原不恕的去信询问统统没了回音。
原不恕道:“夫人放心。”
他过来时,远远就看到那姑娘靠在他夫人怀中,柔顺极了。
原不恕想,他也是见证过那位剑尊的学宫岁月,这位王明月姑娘再如何,难道还能比得过那位明月剑尊?
“弟子见过宫主。”
“弟子见过宫主!”
随着一叠声的问候,原不恕起身悬空,凌于众人之上,翻手扔出一物,起先只有核桃大小,不断在空中扩大,最后竟成了一艘巨大的灵舟。
“这就是我们的灵舟么?”
“好气派!”
听着耳旁弟子的惊叹,盛凝玉同样感慨万千。
她曾见过这灵舟,在她上一次去往清一学宫时。
盛凝玉随着众弟子一同登上了灵舟,果不其然,在两侧看见了熟悉的镌刻。
苦海无涯,一叶扁舟为渡。
众生有尽,道心仁义永溯。
盛凝玉习惯性摸了一下“苦”字,却听身后传来一语。
“在做什么?”
盛凝玉回过头,来者正是原不恕。
这位宫主显然积威颇深,众弟子一时间噤若寒蝉,不敢言语。
盛凝玉看着原不恕的神情,眨了眨眼,心头忽得冒出一个猜测。
——他不会还不知自己是谁吧?
盛凝玉眉梢微动:“回宫主话,弟子见飞舟上镌刻的梅花实在好看,忍不住伸手触碰,一时忘神,还请宫主原谅。”
原不恕:“无妨。”他又看了一眼盛凝玉,不禁微微出神。
实在太像。
……不,不该如此。
这样想,无论是对剑尊,还是对这位妻妹,都不公平。
原不恕收回目光,扫了一圈垂首不敢多言的众弟子,“尔等初次登临飞舟,难免出神,一炷香后,各自回房修炼。”
原不恕说完就转身而去,连原殊和都没招呼。
盛凝玉这下真的挑起眉梢。
也不知原老头做了什么,原不恕竟是真的没认出她?
原不恕一走,弟子们顿时作鸟兽散。一旁的纪青芜小声呼出一口气,药有灵凑到盛凝玉身边,崇拜道:“我方才都以为宫主要责罚了,气都不敢喘,明月道友,你居然还敢接话,真是这个!”他说着话,还对着盛凝玉竖起大拇指。
“原宫主不是这样的人。”
“我兄长不是这样的人。”
两道声音异口同声的想起,盛凝玉转过头,就对上原殊和的面容。
小少年急于为兄长辩解,脸色有些红,盛凝玉笑了下,顺势走到他身边,压低了嗓音道:“原小公子似乎有话想对我说?”
原殊和神情又变得极为纠结,他站在原地思考了几许,终是道:“等到了学宫,我、我再与道友详谈。”
到学宫?
那很快了。
这一次的学宫是由凤族如今的声名最盛的少族长凤潇声起的头,但不知为何,她没有选择立在自己的银竹城旁,也没有选择立在剑阁附近的旧址,而是选择了立在了剑阁与银竹城的交界处。
“看!那就是我们的学宫!”
“我看看!我看看!”
灵山巍峨,紫气隐现。
金阙玉楼上自有飞龙环凤,碧瓦朱檐,为首最中间,上书“清一学宫”四个大字,字迹缥缈,又极具力道,彰显煌煌神威,令人望之生畏。
众弟子直到下灵舟时,还在发出惊叹。
盛凝玉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
原不恕正代表云望宫录入名册,他们被放在清一学宫正殿外的广场上,众弟子叽叽喳喳的议论着,盛凝玉也凑在其中。
“银竹城好东西多,立在此处四通八达,日后也方便我们找些热闹看。”
“银竹城?”云望宫弟子愣了一下,随后摸头憨笑,“王道友说的是‘逐月城’吧?乍一听这旧名,我都差点没反应过来。”
逐月城?
盛凝玉一愣,然而还不等她开口,就听身后忽得传来一道声音。
“……凝玉姐姐。”
褚季野怔怔地看着那道身影,几乎是瞬间,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席卷了全身。
素衣青纱,面容稚嫩。
但他知道,这一定就是她。
是他魂牵梦萦的明月,是他朝思暮想的凝玉姐姐。
褚季野本来早就要前往灵桓坞,却吃了个闭门羹。原老爷子以“为清一学宫重启而多做准备”为理由,将云望宫半封闭了起来。
但他没有放弃,他选择在清一学宫之下等待。
幸好。
褚季野想,幸好,他等到了。
晦气!
盛凝玉暗骂一声,转身就要离去,谁知身后那人却不依不饶。
“凝玉姐姐……”
没有褚青等老人在,其余家臣根本不敢置喙家主。于是褚季野几步上前扯住了盛凝玉的袖子,饶是已经做出了这个动作,他却似乎还在发愣,梦呓似的开口:“你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不来寻我?”
“不过没关系……没关系的。”他的声音飘忽犹如海上浮光,“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可是褚家家主!
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还会和他们云望宫的王道友拉拉扯扯?!
云望宫弟子俱是瞪大了眼睛,有人想拦,却被褚家的家臣全数拦下。
原殊和见势不对,暗自掐了个诀,传信给兄长。
不止他们,还有些其余门派的弟子们,俱是跃跃欲试的想要看清到底发生了何事。
被众人目光围堵,盛凝玉彻底冷下眉目。
这就是没有完整灵骨,也灵力全无的坏处了。若是原先,她一剑抽过去,谁敢不从?
盛凝玉用了十分力道将袖口扯出,却还是不得其法,语气愈发冷:“褚家主这是要做什么?”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彻底让褚季野心绪翻涌。
众目睽睽之下,他再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也不记得自己此刻所拥有的无限尊崇与荣光,他只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仿佛还是当年那个不起眼的褚家子。
心脏钝痛。
褚季野眼圈通红,犹如一甲子前每一次犯错时,他死死抓住着手中布料,近乎自虐般将掌中灵力反刺入自己身上,刹那间,手上满是鲜血。
“我是你的未婚道侣——凝玉,我来接你回去。”
昔日里,只要他这样做,凝玉姐姐总会心软。
她是舍不得看他难过的。
“褚家主折煞我了。”盛凝玉扯了下嘴角,“小人与褚家主从不相识,更未曾谋面,当恨不得这番话。”
这话说得半点不留情面,以至于所有熟悉褚家这位家主脾气的人,都在刹那间感到头皮发麻,可谁知这位名声在外、喜怒无常的褚家家主,这一次却是半点也没有发怒的征兆。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
褚季野低着头,姿态柔顺乖巧到令所有人大跌眼境:“你可以生我的气,可以责罚我,但你别不理我——凝玉,你不能不要我。”
是她在一群人里选中了他,是她先对他伸出手。
她怎么可以不理他?又怎么可以将他弃之如履?
药有灵倒吸一口凉气,呐呐道:“他真的是那天我们遇到的褚家主?”
别不是被人夺舍了吧?
褚季野当然能察觉到那些如芒在背的目光,他当然知道这样会让人如何恶意揣度,但他却都不在乎。
万物如尘埃,唯有明月皎皎,幸得相逢。
褚季野用一种近乎乞求的语气开口:“那些事情——所有的事情,我都可以解释,都是误会,只是我年少气盛……凝玉姐姐,你先随我回去,我一件一件说给你听,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个头。
离得近了,盛凝玉右手又开始疼。
在褚长安抓住她袖子的那一刻,他的灵力与鲜血流出,而她感受到了她的灵骨。
近在咫尺。
不巧的是,作为主人,当灵骨距离自己很近时,盛凝玉不仅能感受到灵骨,还能重温被剖骨那日的疼痛。
起先是指骨一抽一抽的疼,然后是右手腕间。
疼得太厉害,掌心都渗出了冷汗,盛凝玉根本无暇回骂,生怕一开口就是喘息。
生生剖骨。
……疼。
太疼了。
盛凝玉扯了扯嘴角,绷紧了手背,指骨微动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她一边疼着,一边还有功夫闲想。
既然部分灵骨在褚长安身上,被封印暗算之事大抵也与之有关——幸好那日在树林中,她及时躲避,否则真是白白送上门了。
就是之后,要想个法子,神不知鬼不觉的把灵骨拿回来。
褚季野见面前人不语,心中重燃欣喜,伸手就想覆上她的手背,却被一道骤然袭来的灵力猛然刺穿!
这道灵力犹如剑光,蓦地从身后袭来,快得像是一道雪影,只是力道却不浅,全然没有皑皑白雪的高洁,反而冰凌似的冷冽,带着一股要置人于死地的杀意。
这还仅仅只是一道灵力。
饶是褚季野已至天权境,却还是为此心惊。
褚季野不得不松开了盛凝玉的袖口,翻身躲避,落下是湛蓝大的衣袍如海,他收起了先前的委屈小意,阴森地看向灵力来源。
无需他开口,自有褚家人怒道:“竟敢背后偷袭我褚家家主,何人如此狂妄?”
不等他们多言,下一瞬,雪色衣衫,惊鸿如玉,翩然而落。
熟悉的香气自身侧将她包裹,盛凝玉缓缓动了下眼。
右手好似不那么疼了。
于是她偏过头,冲着来人牵动嘴角,笑了一下。
这是她自方才起,流露出的第一个不同的神情。
却是在对别人笑。
褚季野心中堪称妒火滔天,面色也越发阴沉,几乎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与敌意,铺天盖地的灵威向那雪色衣衫之人袭去!
褚季野森然道:“你是何人?”
周围人俱是胆寒,有人更是发起抖来。
众目睽睽,灵威之下,衣袂纷飞如昼雪。
谢千镜又上前一步,靠得离盛凝玉更近了些,他牵住了她的手,对着神情愈发可怖阴森的褚家主微微一笑。
“我是她的道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