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厌非看着因为恐惧与失望落寞埋头的蛟奴,不禁握住了挂坠。
粗糙的六道木片摩挲着指腹。
这是他的救赎,也是他的封印。
他深知自己在被封印的状态下,不仅没有能力差遣这条快化龙的百年恶蛟,甚至连清溪垣那几个废物都没法打过。
六道木助他能够不被魔血吞噬,却也在不停得限制他。
他需要力量,自己没有,就借助他人。这没什么好羞耻的,他喜欢这种利用别人的感觉,他人的命脉掌握在自己的一念之间,不是很有意思吗。
只是这蛟龙还是提醒了他,再不加快进程,受制于他的,终究也会反噬于他。
“既然事情没有办成,你来找我是因为什么?”程厌非收回思绪,垂眸问道。
蛟奴的身子伏的更低了:"主人,蛟奴知道生死劫的逆转之法了。"
程厌非黑沉沉的眼睛睁了睁。
“只要宿主出于濒死状态,生死劫即可逆转。”蛟奴顿了顿,继续道,“只是,濒死状态,太过冒险了,要是死了.…”
“死了便死了吧。”程厌非若无其事道。随意得好似只是说了一句“今天下雪了”。
他对生命没有任何的敬畏。蛟奴心底有些发寒,他不由有些可怜被蒙在鼓里的瑞王府那家人,还有那位郡主。
“你还不走么。”见他跪在地上不动,程厌非微微蹙眉。
夜雪中,蛟奴蓦地抬头。”她现在还好吗?“他还是没有忍住,问道。
她只是一尾蛟,连化腿都做不到,平日里胆小得紧,见到来往商船,都能吓得潜入海底。蛟奴不知道现在的她得有多害怕。
是他没有保护好她,才害的她被捕蛟人猎走。
是程厌非将她从那肮脏不堪的黑市中救下,让她免受毒手。
蛟奴一直知道他并不是因为善意,只是想让自己替他办事,但是即便如此也没关系,只要她能活着,他想,怎么样都可以,他甘之如饴。
看着蛟奴瘦弱轻颤的肩膀,程厌非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厌烦。
他忽然想起了那尾小蛟。
她临死前,终于张着嘴巴,说出了唯——句话。和蛟奴说的一模一样:"他还好吗?"
鲛人最是多情,所以只能凄惨地化为浮沫。
愚蠢,他想。
当时他漠然将她的尸身丢入了冰窟,不曾再看一眼。夜雪“簌簌”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蛟奴听到程厌非冷冽的声音。他说:“她很好。”只可惜,你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翌日,是一个难得的晴天。
陆晚自从穿越过来后,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今日难得睡到日上三竿,才伸着懒腰起床。
她是被王府派来的管事嬷嬷叫醒的。昨夜用完膳,她火急火燎地便冲出门找程厌非,把王府的人吓了一跳。
瑞王大半夜地派了人寻她,得知她安然呆在侯府这才松了口气,派着管事的嬷嬷待她醒后接回王府。因为自己的一时兴起,这么劳烦别人,陆晚其实有些不好意思。因此安静地听嬷嬷把话说完后,才道:“可我今日已经与郡马爷说好,要一道出门踏青。”
踏青?
大冬天的踏什么青,嬷嬷有些无语,面上却不显一二,只恭敬道:“郡马爷也已经侯在马车里了。”
陆晚奇道:“莫非今日是什么日子?”
不然为什么这么着急要将她接回府邸,说起来也是,例休就晚了几日,二叔就急匆匆地特地赶到清溪垣去接她,这也挺奇怪的。
嬷嬷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郡主,离上次发病已近半年了。”
陆晚愣住。
发病,发什么病?书里也没写……等等,陆晚神色一顿,猛地记起几个断断续续的片段。
第一个是原主陆芷自小身体不好,曾有道长断言她活不过十九岁,所以王爷王妃几乎是往溺爱的方向宠她,硬是将她宠成个无法无天刁难阴狠的恶毒女配。后面原主看上了祈修,要上仙山时,瑞王夫妇虽然舍不得女儿,却想到寻仙问道或许能让女儿延年益寿,便也应允了。但这在原文中就简短几句概括,陆晚也只知道有这么个剧情。这怎么还有“发病”吓人的设定呢?
陆晚继续回忆。
第二个片段则是原主被削了波棱盖后,当时瑞王府已经发生了重大变故,她举目无亲的,身边只有个前夫大反派能职料她,于是被程厌非以疗伤为由锁在了小黑屋里好几年,不知昼夜,腿还没好,手又
给废了,人也差不多要逼疯了。
她开始求程厌非杀了她,给她一个痛快。
但当时已经黑化的程厌非却始终没有杀了她。反而帮她擦去泪痕,扶稳她鬓边的簪花,食指轻轻抵在唇边:“嘘,别哭,我怎么舍得杀你呢。”
“你是我的药啊。”他如此说道。
发病?药?
陆晚感觉自己又因为原书的大坑莫名其妙进入了什么奇怪的支线剧情。
她心中充满疑虑,又听嬷嬷继续道:"郡主还请先向王爷王妃问过安,再出门去游玩。"
这话说的好像她是一个不听从管教的熊孩子,陆晚再推脱就显得过于不懂事,无奈,她只好跟着嬷嬷上了马车。
程厌非已经在车厢久坐多时了,见她进来,面色不变地打招呼:“郡主。”
这人表情管理做的太好了,从他身上应该打听不到什么。
陆晚只能憋着疑虑,直到来到了王府。
瑞王爷在大堂已经等候多时,见她进屋,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又很快板起了脸:“我一不看管着你一点,你就消失。”
陆晚自知理亏,便转而抱住瑞王妃的手臂,撒娇道:“母妃,我就是太久不曾下山了,想出门玩乐罢了。”
被心肝女儿这么抱着,王妃早已经眯着眼睛投降了:"王爷,她还只是个孩子。"
她还只是个十九岁身高一米六能喝二两白酒能挥鞭打人的孩子呀。想不到这话,有朝一日也会用在自己身上,陆晚有些头皮发麻。瑞王道:“你又忘了上次她发病时的模样了。”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王妃也担忧地拍了拍陆晚的手:"无论如何,都该先喝了药。"
半年喝一次的药可还行。
陆晚心里疑惑,朝堂外张望了一下。
程厌非自入了王府后便随着管事嬷嬷走了。陆晚心中等的焦急,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刺鼻的药味弥漫在整个大堂。
是程厌非信步而来。
她抬眸就对上了程厌非的眼睛。他的面色有些苍白,薄唇微抿,嘴角却是笑意:"郡主,请用药。"
他将药碗递了过来。红褐色的药汤看起来格外诡异,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腥臭味。
陆晚下意识地去看程厌非的手腕。依旧与昨晚那样,没有伤口,非常白净。
见她愣着不动,王妃拍了拍她的头,催促道:“快喝啊。”
陆晚只能忍着嫌恶抿了一口,这一口差点没把她送上天。一股子难以形容的腥臭味入了喉,陆晚一阵反胃,强忍着咽了下去,抓着药碗的指尖都有些发白。
“喝完药就放你出去玩,听话。”王妃当她又耍性子,怜爱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陆晚欲哭无泪,这辈子就没喝过这么恶心的东西。想着一天的时间不多了,她还得攻略人,陆晚只能屏息一口气灌进了喉咙里,连忙含了一颗酸梅压了压胃,这才缓过劲来。
喝完药,王妃又道:“晚上也早些回来,还得喝药呢。”陆晚一个翅趄。走出王府很远,程厌非这才问道:“那么难喝吗郡主?”
陆晚坚定道:“难喝。”
但难喝不是重点,以她看小说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那碗药定是掺杂着程厌非的血。按照套路她的药引八成就是程厌非。
就是不知道她这发的什么病,还得喝血,吸血鬼吗?陆晚有些别扭。
她一路都在思考,等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地跟着程厌非进了郊外。
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
郊外松树上的雪已经化了,在阳光下透着晶莹的露珠。陆晚顿了顿:“这里是哪?”
程厌非停下脚步,看她,微笑道:“郡主想不想喝山泉酒?”山泉她听说过,酒她也知道,合起来是啥?见她懵懂的模样,程厌非道:“就在这里,只要按下竹刺,山涧处就会淌下清泉酒,甘甜,微醺,却不醉人。”
顺着他的视线,陆晚果然看到了一座矮峰。
山间有许多突出的竹刺,看上去有些诡异,也不知怎么形成的。程厌非带着她走到竹刺边,这才发现底下还有个石碗,他道:“郡主试试?”陆晚点了点头,按着他说的抓住一根竹刺。程厌非垂眸掩去眼底的情绪,声线里却隐约含着笑意:“对,按下去即可。”
陆晚不疑有他,用力按压,随着一声“噗嗤”声,山涧还真流淌下一汪清泉,陆晚蘸指抿了一口,清甜润喉,隐隐有些微醺,还真是酒。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偌大的林中,陆晚隐约听到了痛苦的低吟声,那声音瓮瓮的,似乎近在耳边,又似乎隔得很远。
她顿了顿,问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有吗?”程厌非面露好奇地跟着听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没听到。”
奇怪,难道她耳鸣了?
陆晚犹豫着又张望了一下。
林间有风,将她的发丝吹得有些毛燥。程厌非盯着她发顶的呆毛,看了一会儿,道:"郡主,不多饮几口吗?"
走了这么久,她确实有些渴了。
陆晚点了点头,便把山间上的竹刺都按了一通,这才盛满了石碗。石碗边有一勺木瓢,也不知是谁安放的。看来这里还是个网红打卡地,连道具都准备齐全了。
陆晚就着木瓢喝了两口,解渴后,便擦了擦嘴抬眸。
她脑子里思绪纷乱,从来都憋不住什么话,直来直去的,想着昨夜看到的,斟酌了一下,还是开口道:“程厌非,昨天我起夜的时候迷路了,不小心听到了侯爷的话。”
她直说道。
而且昨夜和程厌非的对视过于明显,她不信他没看到她。与其让他存有疑虑,不如她自己主动坦白。
果然,程厌非并没有特别惊讶的表情。只是黑沉沉的眼睛微眯着,似乎在等她继续往下说。
陆晚顿了顿,继续道:“你父亲说的不算。”
以为她要借此打破沙锅问到底,没想到她忽然斩钉截铁地蹦出就这句话。
程厌非愣住。
“什么肮脏不肮脏的,你身上也流淌着他的血呢。他说肮脏,那他算什么?”陆晚说的飞快。
程厌非眼神微动,默了一下,道:“我与你想的不同,郡主。”
说到这,他顿住,没有再继续说。
陆晚便道:“我是对你挺不熟悉的,但是程厌非,我就是想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已经不只是程家人了,现在你的家人还有我,所以,其它的事情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俗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虽然我们就两个人,但也肯定比你一个人有力量的。”陆晚顿了顿:"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个家。"
——“要是你没有家,以后就跟着我走吧,我给你一个家。”风从林间穿过,莫名的,程厌非想起了那场夜火中,小女牙子说过的话。
她说这话时,眼睛比明月还要皎洁。
但是多么清澈的眼睛,死后也是那般混浊无神。
不知过了多久,程厌非看向山涧,那里还在流淌着清泉酒。竹刺已经被刺入山体之内。
这里曾经关押着一百三十二口人。
他听他们痛苦挣扎,苦吟求救,听腻了,就按下竹刺。竹刺没入山体,将他们狠狠贯穿。他们还没那么快死,得听着自己的血液一滴一滴流逝,直至流尽。
今日,山体里的人是严家九口人。
程厌非弯了弯唇,看向陆晚:"郡主,你真是好人。"你按下了九根竹刺。完成了人生中,第一场杀戮。
可这游戏,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