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得了容玘的吩咐,命人着手收拾行李,不过几日,一切收拾停当,容玘带着楚明熙和几个最得力的仆从还有侍卫一道启程回京。
一行人乘船走了水路,到了通州后又换坐马车赶往京城。
初春过后,天一日赛过一日地热起来了,这两日更是热得反常。
许是夜里没歇好,抑或是天热本就容易让人昏昏欲睡,容玘有些困乏,阖眼闭目养神。
周遭一片静寂,耳边响起的唯有单调的马蹄声,间或一阵风吹过竹林,带起树叶晃动发出沙沙的声响,惊起一阵阵蝉鸣声,落在耳中只觉着身上越发热了。
嫁给容玘已有三载,然则她平日里对着他总免不了有些羞涩,眼下容玘睡着了,楚明熙胆子反倒变得大了些,她靠近他些,静静地看着他,透过视线虚描绘着他脸上的轮廓。
恰逢晌午时分,车里热得像个蒸笼,容玘的额头上渐渐沁出一层薄汗。
楚明熙又靠近了些,掏出帕子抹去他额角的汗珠。
出门时走得急,忘了在车上备些冰块,又有车帘遮挡着,这会儿坐在车厢里只觉得闷不透风。
楚明熙抬起手轻轻撩开车帘,尽管天热,好在有风,没了车帘的遮挡,一阵阵风直吹入车厢内,车厢里一下子凉快了不少。
她心中一喜,弯着唇角扭头看向容玘,却见他眉头蹙起,被刺目的阳光刺得眼睫微颤。
寻思着撩开车帘也不是个好法子,楚明熙压低了声音,吩咐坐在角落里的丫鬟石竹:“石竹,递把扇子给我。”
石竹应下,不消片刻便找出一把扇子,见楚明熙伸手欲要接过,忙回道:“夫人,不若让奴婢来扇罢,仔细累着您的手。”
楚明熙从她手中抽走扇子,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侧目朝容玘那边瞥了一眼,见他仍睡着没被惊醒,方才低声地道:“不必,我来罢。”
石竹拗不过她,便由着她去了。
楚明熙轻摇着扇子,一边还不忘留意手上的力道,力道不轻不重,既不会太重扰了容玘的清梦,又不会太轻让他觉着天气炎热。
马车辘轳向前,过了足有一个时辰,容玘悠悠醒转。
楚明熙见他睁眼醒来,眸光羞涩地闪躲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把握在手中的扇子朝身后一藏,免得被容玘眼尖瞧了去。
石竹是自小跟着楚明熙的,明白自家主子因何会做出这番举动,暗暗叹了口气。
姑娘总是这般战战兢兢,心里头分明是极在意殿下的,恨不能把世上最好的一切都亲手捧到殿下面前,无奈殿下性子清冷,姑娘纵有满腹情意,却从不敢在殿下面前做出任何亲昵之举,免得自己亵渎了殿下这样谪仙般的俊逸清雅男子,生怕殿下认为她缺了女儿家该有的矜持,更怕他对她生了厌烦之心。
好在殿下待姑娘也是极好的,待再过个几年两人关系更亲近些了,姑娘便不必再过得如此小心翼翼了。
***
不提楚明熙他们一路如何颠簸劳累,五月初三那日,一行人到了京城。
时值傍晚,夕阳如血,霞光辉映半天锈红。
前脚到了京城,后脚宫里头和楚明熙的外祖家就得了消息,知晓容玘和楚明熙已到了京城。
凤仪宫。
皇后高氏挥退宫婢,面上如蒙了一层冰霜。
三年前容玘娶了楚明熙后,她便命人私底下打听过楚明熙的来历,知她家世普通,父亲只是区区一个七品县令,母亲更是不待说,娘家经营着一家医馆,整日里做着替人看诊的低贱营生。
楚明熙这样的儿媳妇,她心里委实是看不上眼的。
可那会儿容玘几乎与个废人一般,他娶妻之前亦不曾知会过她,她纵然得知他成了亲,远在京城也做不了什么。何况容玘身患眼疾数年,只消端看皇上的态度,便可猜到容玘已被视为弃子,是以她早已歇了他来日能当储君的念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当那恶人,由着容玘如何高兴如何行事,总归是她的亲生儿子,总不能为了个女子坏了他们的母子情分。
可如今容玘眼疾痊愈,很多事便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她贵为皇后,十月怀胎生下的二皇子身份何等尊贵,她的儿媳妇合该是能帮到他而不是扯他后腿的。
单嬷嬷察言观色,在一旁劝道:“娘娘,殿下的心性您是最清楚不过的。他是个知恩图报的,诚然那楚姑娘的门第差了些,算不得殿下的良配,但老奴听闻当初正是楚姑娘帮殿下治好的眼疾,若真要算起来,楚姑娘还是殿下的大恩人呢。”
皇后抬手抚了抚鬓角,神情缓和了几分。
这话倒果真说得在理,那会儿倘若没有楚明熙出手替容玘医治眼疾,就凭容玘当时的情形,想要争夺储君之位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皇上的薄凉她已见识过多回,若是容玘的眼疾迟迟治不好,怕是要一辈子老死在南边,直到死都只能是个无人问津的废人。
现如今既然容玘眼疾已被治好,往后的好日子还长远着呢。
皇后端起茶盏,拂去上面飘着的茶末子,啜了一口茶水,又慢悠悠地将茶盏搁回几上。
“单嬷嬷,帮本宫挑个好日子招楚姑娘进宫见一面罢。”
***
宫里差了人过来,跟楚明熙说皇后娘娘明日要召她进宫见上一面。
楚明熙本想向宫里派来的小太监打听宫里的规矩,又怕问了反倒会在小太监面前惹了笑话平白给容玘丢脸。还在踌躇间,小太监想着自己的差事已办妥,跟她略微客套了几句便回去了。
这是楚明熙头一回进宫,身边又没个能教导她宫规的人,一时只觉得无助又迷茫。
寻思了一会儿,想着容玘毕竟是二皇子,宫里的规矩他必然是最清楚的,不若等他回屋后向他讨教一番。时间虽紧,能学进去多少是多少,只要在宫里小心谨慎着些不犯什么过错,那便无什么大碍了。
她强撑着等了良久,困意却一阵阵席卷而来,她抬手捂着嘴打哈欠,脑袋一点一点地垂下去,又猛地抬起头睁开眼睛不让自己睡着。
直到过了丑时仍不见容玘回来,脑子里分明还提醒着自己千万不能睡着,终是熬不过浓浓的睡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丫鬟忍冬来到床前将她叫醒时,已差不多到了该准备准备进宫的时辰了。
忍冬替她梳着发髻,楚明熙扬声唤来了守在外间的石竹。
“石竹,昨夜玘哥哥可有回来过么?”
昨晚是石竹值夜,石竹应该知道容玘来没来过。
石竹摇了摇头:“回夫人的话,殿下昨晚不曾回来过。”
忍冬手上的动作一顿,石竹抬眸望着楚明熙,透过铜镜对上她的目光。
她明白楚明熙在忧心什么,忙安抚道:“殿下昨晚应是留宿在宫里了。几年未见,皇上定是挂念殿下,想要与殿下多说些体己话也是有的。”
进宫是一桩大事,容不得分毫的差错,楚明熙有心想再多问两句,也只得暂时把心思放在进宫一事上,将自己收拾妥当,坐着马车出了门。
车轮滚在石子路上,过了良久,马车稳稳当当地在宫门前停下,楚明熙撩开车帘,踩着脚踏下了马车。
祖父母常年住在京城,她年幼时也曾在京城待过一段时日,但毕竟是头一回进宫觐见皇后,心里难免有些忐忑和慌乱。
皇后娘娘是玘哥哥的母亲,是她的婆母。
她没什么好害怕的。
她深吸了口气,暗自宽慰着自己。
跟着宫人一路来到凤仪宫,步入殿内,殿中垂手站立着一排宫女,皆是悄无声息的,楚明熙将脊背挺得愈发笔直,脸上更添了几分肃然。
皇后靠坐在枕垫上,楚明熙立在下首,敏锐地感觉到有一道锐利的视线打量着她,无端便有一股威压迫人之势,只叫人心猛地一缩。
“给楚姑娘赐座。”
楚明熙坐下,宫女适时端上香茶和几碟新鲜果子,楚明熙不敢造次,双手交握放在膝上。
皇后捏着茶盖,透过氤氲着清新香气的茶水看向她,问她今岁几岁了、生辰是哪日,家里又有哪些亲戚。
皆是些寻常的问话,楚明熙一一作答,进宫前的慌乱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这几年辛苦你了,有你在一旁看顾玘儿,本宫放心不少。”
楚明熙弯眉一笑,眼里透着掩饰不住的情意:“皇后娘娘言重了。玘哥哥是明熙的夫君,明熙照顾玘哥哥是应当的,明熙不觉着辛苦。”
皇后面上划过一丝不悦,转瞬即逝。
今日一见,才知楚明熙果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当年不过是玘儿一时落魄,她才有幸能接近玘儿成了玘儿身边的女人,可无论再如何落魄,玘儿总归是皇上的嫡子、身份尊贵的二皇子,凭楚明熙的出身,至多只能当玘儿的妾侍,又哪里够格当他的正室?
皇后又试探了几句,心下更加了然。
听楚明熙话里的意思,楚明熙分明认定了此生玘儿都不会再另娶或纳妾,会与她一夫一妻过一辈子。
如此顽固不化,她都不知该气她还是怨她!
从前她于玘儿再有恩情,那也是几年前的事了。也是玘儿心善,才会给她一个名分任由她留在他身边。换作是个心肠硬些的,定是给些银两将人打发走了。
玘儿心软是一回事,楚明熙自己也总该有些自知之明,岂能生生霸占住玘儿的正妻之位。
放眼看看三皇子和四皇子,哪个不是妻子的娘家在一旁鼎立帮扶,而他们也不过是嫔妃肚子里出来的庶子罢了。
玘儿才德兼备,是储君的不二人选,从前只是因着眼疾的缘故没能坐上太子之位,现如今既是眼疾已好,是该另做打算了。
皇后心里如此思忖着,神色就愈发冷淡起来。
二人又略微交谈了一番,皇后便推说身子有些乏了,吩咐宫女送楚明熙出去,楚明熙行过礼后,与宫女一道出了殿内。
皇后靠坐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脸色着实不大好看。
单嬷嬷上前替她轻捶着肩膀,道:“娘娘,您可是累着了?横竖眼下没什么事要忙,不若小憩片刻罢。”
“累倒还在其次,就是心里烦闷得很。”
皇后的心思不言自明。
单嬷嬷扫了眼殿内,皇后朝垂手侍立的宫人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罢。”
待众人退下,单嬷嬷才道,“老奴斗胆问一句,娘娘可是因着楚姑娘的缘故……”
顾忌着楚明熙终究是容玘的枕边人,她再如何得皇后信任,也不敢随意议论楚明熙,话才起了个头,便又堪堪止住了。
皇后冷笑一声:“殿内又没旁人,你怕什么?”
单嬷嬷告了声‘得罪’,方才道:“老奴方才瞧着,楚姑娘言语间似是把自己当作了殿下的妻子,诚然她跟在殿下身边三年,可再如何都算不上是殿下的正妻。”
她一壁说着,一壁偷觑皇后的脸色,见皇后并没恼她,微微颔首似是认同她的话语,便又放胆继续道,“娘娘方才缘何不提醒楚姑娘几句?老奴瞧着楚姑娘性子倒还算乖巧,娘娘说的话,她自然没有不听的道理。”
“本宫为何要这么做?她既是人已来了京城,过不了多久她自己便能看明白。自己吃了教训了,这辈子怕是都不会忘,本宫又何必当恶人,费这个口舌去点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