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时下了一场大雨,直到半个时辰前雨势才堪堪止住,昨日还是澄明的天被层层乌云遮挡住,透出些许阴沉。
李泰进了书房,垂首向坐在书案后的容玘禀道:“殿下,京城那边特意差了人过来,说是下个月便是太后娘娘的寿辰,皇上发了话,要您回京赴寿宴。”
李泰禀明过后,上前两步,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递给容玘。
他躬身等容玘示下,等了半晌都没见自家主子出声,方才问道:“殿下,您的意思是……”
李泰打小就跟在容玘身边服侍,对主子忠心耿耿,主仆二人的关系远非旁人能比,是以许多别人家的奴才不敢打听的事,他也敢壮胆问上几句。
容玘神色疏淡,瞥了眼李泰捧在手中的那封书信,抿着的嘴角扯出一条平直的线:“先放下罢。”
李泰小心翼翼地将信放在书案上,收回双手垂落在身侧,守在书房门外的丫鬟进屋通传,说夫人已到了书房门外。
容玘抬眸看向李泰:“让她进来罢。”
李泰躬身应了声是,带着丫鬟一同退下。
楚明熙进来时手中端着托盘,托盘上的白瓷碗盏冒着热气,还未靠近便闻到一股汤药的苦味。
她避开桌案上的砚台和纸笔,将药碗小心地搁放在书案的一角,柔声提醒道:“玘哥哥,喝药罢。”
这三年来汤药不断,针灸也从未落下,容玘拖了数年未能治好的眼疾才终于痊愈。楚明熙想起从前的种种不易,生怕一个不慎容玘又旧疾复发,从不敢掉以轻心,仍按时熬了药送来书房劝容玘喝下。
容玘举目朝她望过来,起身牵住她的手。
常年握笔磨出来的薄茧触碰到她的手指,被他握在掌心里的小手陡然瑟缩了一下,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着。
他本就是极敏锐的人,立时察觉到点不对劲,偏过头来,洞彻的目光在她脸上细细巡梭着。
“可是手受伤了?”
她避开他的目光,低眉垂目,踌躇了两息,又轻轻摇了摇头。
“说实话!”
容玘平时哪怕心中不悦,语气也是温柔平和的,听不出半分凌厉。
楚明熙仰起脸望着容玘:“不小心烫着了。”见他脸上神情难辨,她忙又解释道,“伤得不重,这会儿已不觉着疼了。”
怕他不信,她手指伸展,欲挣脱了他的掌心给他瞧手上的伤。他稍稍用力握紧了她的手,带着她在桌前坐下:“我帮你涂药罢。”
楚明熙薄唇微张欲要拒绝,他已摊开手垂眸望着被他拢在掌心里的手指,眉头拧起,似是心疼她为他熬药受了伤。
她没再拒绝,白净的面庞上浮起一团红晕:“好。”
冰凉的药膏被他细细涂抹在伤处,只觉得说不出的舒服,原本隐隐有的灼痛感也跟着渐渐消退。
他抹药的动作轻而柔,眉心仍微蹙着,楚明熙看着他,心头涌起一丝丝的甜,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她知她不该如此,可看到他在意她、疼惜她,叫她心里如何不欢喜?
“玘哥哥,我是不是……”
她是不是很过分?
期待他跟她一样,满心满眼只有她。
容玘“嗯?”了一声,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瞧她。
楚明熙有些羞愧地低垂下头:“没什么,没什么。”
她怎好跟他道出她有着这般见不得人的心思。
“疼么?”
楚明熙摇了摇头,想起他低垂着头看不到她的动作,忙又回道:“不疼。”
“疼了就说。”
“好。”
“晚间我再帮你涂一回药。”
楚明熙弯起唇角,一双眸子明亮如星辰:“好。”
涂过药,容玘掏出帕子拭去指尖上残留着的药膏,下人进屋禀道:“殿下,宋砚这会儿已在屋外候着了,说是要见您。”
楚明熙垂下眼睛覆住眼底失落的情绪。
她本以为还能再跟容玘多相处片刻的。
她见过宋砚,虽不知宋砚这人是何来历,但在她嫁给容玘之前宋砚便已住在府里,宋砚能与容玘在书房里一同下棋喝茶,想来他们的关系定是极亲厚的。
容玘不能视物多年,一人孤零零地住在南边养病,当初若非身边有宋砚陪伴着,他的日子该有多寂寞。
她有些不舍跟容玘分开,却也不愿扰了他们的兴致,便站起身道:“我还有事要忙,这便先回屋去了。”
她看了一眼桌案上的药碗,兀自不放心地叮嘱道,“玘哥哥,待会儿别忘了喝药。”
容玘“嗯”了一声,想起她手上的伤,遂又开口道:“以后叫下人煎药罢,莫要再自己煎了。”
楚明熙愣了一下,点头应下。
才下过雨的地面上有些湿滑,贴身丫鬟石竹一壁扶着楚明熙慢悠悠地走着,一壁劝道:“要奴婢说呀,殿下适才说的在理,夫人是不该再亲自煎药了,府里那么多个丫鬟婆子,使唤哪个不行,哪能让夫人去煎药?夫人下回可不许再这样了,若是再不小心烫着手了,殿下见了又该心疼了。”
楚明熙不自觉地弯了弯唇:“原是我不小心,哪就这么巧回回烫着了?”见石竹嘴巴微翕还要争辩,她忙又继续道,“总归我自己煎的药,我也能放心些。”
府里的下人虽多,终究不曾学过医,他们煎的药叫她如何放得下心,倒不如她自己受累些也就是了。
石竹哪会不明白她的顾虑。
“夫人不放心旁人,奴婢自然晓得,不若下回交由奴婢来熬药罢。奴婢于医理方面虽则不大通,好歹也从小跟随您左右那么多年,便是不懂也多少看着会一些了。夫人要是不放心奴婢,就在一旁盯着,倘若瞧着奴婢有做错什么或是有什么弄不明白的地方,夫人再提醒奴婢几句便是了。”
她只是个下人,皮糙肉厚的,纵然烫着伤着了也没什么要紧,总好过让夫人白白受这苦楚。
楚明熙回视石竹,澄澈的眉眼中满含着笑意:“知道你心疼我,下回我听你的便是。”
***
站在书房门前的宋砚负手而立,举目望着楚明熙主仆二人渐行渐远,思绪恍惚了一下。
当年容玘眼盲,整日如同个废人般,他是容玘的幕僚,怎甘心看着容玘的大好前程毁于一旦。
为医好容玘的眼疾,他和李泰寻遍了天下的名医,前前后后找了多少大夫,每回都抱着希冀,总以为此次眼疾便能治好了,到头来却又一次次以失望而告终。
后来,他们找来了顾大夫,那人便是楚明熙的外祖父。
顾大夫医术精湛,来了府上不过短短小半年,容玘多年没能治好的眼疾竟真有了些起色,一改从前的样子,已能勉强辨认出模糊的影子。
后来……
“先生,殿下请您进去。”
被下人一声轻唤打断思绪,宋砚回过神来,对着他面前的下人微微颔首,抬脚跨过门槛。
一步入屋内,就闻到一股清苦的药香味。
这股药味他已闻了几年,早已熟悉至极。
他眉梢微挑:“夫人刚才是送药过来了?”
容玘朝他暼来一眼,语气淡漠地嗯了一声,指尖点在一封书信上,推至他面前。
两人四目相对,宋砚会意,从信封里抽出书信看了起来。
信里的内容不长,宋砚看了两遍,将信仔细折好放回信封里,双手捧着信封放回书案上。
两人一时无话,过了片刻,宋砚点头叹道:“看来殿下此次是免不了要舟车劳顿一番了。”
他心里还有几句话,话堪堪滑到嘴边又觉着有些不敬,只得硬生生地咽回了喉咙里。
容玘的目光缓缓从信封上扫过,似笑非笑。
南边气候宜人,近几年来他总待在南边养病,父皇体谅他身子不好,便免了他来回奔波的辛劳,不必他每年专程回京为父皇母后和皇祖母祝寿。
只是今岁不同往年,是皇祖母的六十大寿,他若真推脱不去,免不了会被人在背后说闲话。
更何况他眼下……
思及此,他嘴角微勾,笑意却不达眼底。
良久,才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是该回去了。”
***
蜡烛噼啪爆响了一声,火光微微摇曳着,外面依稀响着子夜的更声。
许是因为白日里提到不日便会回京赴宴,是夜容玘竟梦到了多年前的一桩旧事。
承恩殿摆起宫宴,內侍与宫女们有条不紊地穿梭于桌间,将各色点心、美酒陆陆续续端上了桌。
总管太监手中拿着一道圣旨,高声当众宣读。
容玘跪在地上,耳中听得皇上立他为太子,下谕礼部择吉日举行册封大典。
太监宣读完圣旨,在场的宾客笑容满面,席面上皆是恭贺之声,一派热闹。
他向众人逐一道谢,虽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眉眼间仍有着掩饰不住的志得意满,意气风发。
这太子之位,本就该是他的!
画面骤然一转。
他恹恹地躺在床榻上,分明还是宫宴上那个飘逸出尘的男子,眼上却系着一层白纱,显得格外扎眼。
皇上站在床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众人,太医院院使龚太医顶着他威严的目光不住地磕着头,说话时不自觉地打着颤:“回皇上,微臣已想尽了一切法子,可殿下的眼疾,实在是无药可治啊。”
皇上气得抬手拂落几上的茶盏,随之响起一阵茶盏打碎的声音,碎片飞溅在四处,一屋子的太医吓得魂飞魄散,大气儿都不敢出,纷纷跪在地上,告罪声此起彼伏——
“微臣无能。”
“微臣医术不精,求皇上恕罪!”
皇上动怒,太医们一心只求活命,没人在意躺在病榻上的二皇子往后会落到何种境地。
容玘心跳狂乱,猛地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他沁出了一身冷汗,雪白的中衣被汗水打得湿透,脸上无半分血色。
他抬手摸了摸脖颈后的汗水,惨白的嘴唇还微微颤抖着。
楚明熙一向浅眠,听到一点儿动静便会被惊醒,睁眼瞥见容玘神色异样地半坐在床榻上,她立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挪近几寸,握着帕子帮他细细拭去额头上的冷汗。
她一壁替他擦着汗,一壁问道:“玘哥哥,你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
容玘回望着她,抿了抿唇,艰难地找回声线:“我自己擦罢。”
楚明熙紧握住帕子继续帮他擦汗:“玘哥哥,你可是哪里觉着身子不适么?”
容玘闭了闭眼,手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攥起,勉强恢复平日里的镇定自若。
“无事。”
楚明熙看着他,欲言又止。
他哪里像是无碍的样子,叫她如何放得下心?
他们是夫妻,夫妻就该互相信任,互相扶持,有什么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呢?
容玘抬手揉揉她的发顶,止住了她的话头:“时辰不早了,歇息罢。”
楚明熙欲要再多问几句,又怕惹得他心烦,只得依了他的意思躺下。
容玘阖上眼,躺在身侧的楚明熙等了许久,见他睡得还算安稳,紧绷的肩背终于松乏了些,轻轻替他掖了掖被子,方才长长舒了口气,闭目睡了过去,无意识地用额角轻轻蹭着他的胸膛,猫儿似的偎在男人的臂弯中。
原该在睡梦中的容玘缓缓睁开双眼,没半点初醒时的惺忪,仰头望着帐顶,神色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