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去年冬天那会儿,海林的第二家酒店刚刚落成。
云漓带团队检查每一处装修细节,熬夜跟施工方沟通。睡不饱的日子里,全靠浓缩咖啡续命。
忙到这个份上,她压根想不起来,自己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来月经了。
晚上凌晨三点多,云漓总算改完示意图,正要去洗漱睡觉,忽然听见楼下大门响了一声。
深更半夜的,云漓实打实吓了一跳。过了阵才反应过来,是段清叙回家了。他之前一直在英国出差。
云漓披了件毛衣开衫,走出卧室,站在楼梯的扶手旁,跟楼下的段清叙打招呼。
男人抬起头,应声时,喉结轻轻动了下。
他眼眸熠亮如夜星,隽冷的骨骼轮廓像寒白的玉。
身上穿着黑色的长风衣,阔肩直背,周身线条干净利落。
气质却冷,仿佛带回了一身伦敦的雪意。
“还没睡?”段清叙问。
云漓点头,正要拿自己加班到半夜的事开个玩笑,小腹忽然一阵绞痛。
实在太疼了。她整个人痛得一懵,下意识躬下腰,用掌心捂住小腹。
好在卧室里也有洗手间。云漓打算赶紧进门,用个卫生巾,再贴上暖贴。
没想到才一转身,段清叙已经三步并两步上了楼梯,风尘仆仆堵在她面前。
见云漓嘴唇苍白,男人也没多问什么,言简意赅:“不舒服?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我喝点热水就好了。”
云漓有些尴尬。这月经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跟他一起来。
“别硬撑,热水能管什么用?”
段清叙瞥见她卧室灯还亮着,书桌上厚厚一沓文件,嗓音不知怎的沉下两分。
“徐海歆给你分红多少,这么给她拼命?”
“不是分红的问题。有消息说,下个月装修方面的政.策可能会变,项目不早点收尾,怕夜长梦多。”
云漓强撑着解释这些,主要也是怕他对徐海歆有意见。最近有个股东可能要从海林退出,徐海歆在考虑争取叙合资本的介入。
段清叙蹙眉:“别操心工作了,我带你去挂急诊。”
云漓:“真不是什么大病……你让我回屋躺会就行。”
段清叙不让:“这不算严重,晕倒才算?”
望着油盐不进的段清叙,云漓仿佛回到小时候玩老鹰捉小鸡,她就是队伍后面的鸡仔,被段清叙这个鸡妈妈护得严严实实。
云漓终于豁出去了。
“我就痛个经。你要是真想帮我,别堵在这,去楼下药箱找个止痛片。”
男人清隽面容上掠过一线微诧:“……疼成这样?”
“可能是累的。”云漓匆匆进了卧室,在他面前关上门。
五分钟过去,云漓把自己收拾干净,换了身更保暖的黑色家居服。
她在床上窝成一团,又躺了会,稍微有点力气了。
段清叙迟迟没上来。云漓猜他临时有更要紧的事忙,或者英国那边打来了工作电话。
她倒也不介意,本来就是一个人照顾自己,云漓决定自己下楼拿药。
清州水榭的恒温系统做得很好,但云漓又缺觉又来例假,身上还是一阵阵发冷。
她找出用来暖手的毛绒保护套,两只手揣在里面,小心翼翼捂住肚子,朝楼下走。
奇怪的是,药房明明在客厅,但客厅一片漆黑,反倒是厨房里亮着一盏暖灯。
云漓抬眸望去,还来不及看清厨房的情况,所有的灯忽然全都灭了。
夜色浓稠,伸手不见五指,连除湿器和中央空调的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房间静得让人心里发毛,仿佛掉入陌生的空间。
云漓来不及反应,黑暗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语速比平时稍微急促了些。
“云漓。”
她下意识朝声音的来处迈出一步。
“段清叙,我在这。”
男人似轻轻松了口气,才道:“停电了。你在那边等一下,我找蜡烛。”
云漓就真的站在原处等。
她没带手机下来,照不了亮。但心情已经和刚才不一样。
段清叙从应急工具箱拿手电筒,打开几个不常用的柜子,找到一盒香薰蜡烛。
蜡烛总共三只,还贴心地附赠一只点火器。
这个香薰牌子其实很贵,但段清叙没这方面的概念,一下把三只都点燃了。
火光混合着淡淡的幽香,在空间里弥散开来。
浓夜有了具象的影子,染上男人明暗有致的五官轮廓。
清冷感被消融,他身上的羊绒长袖也是温暖的灰调,有种和平时截然不同的家常氛围。
云漓朝着光芒走去,认出礼盒外包装,怀念地弯起唇。
“这不是荟荟送的结婚礼物吗。”
段清叙恍然垂眸,目光落在蜡烛外杯的刻字上。
[祝云漓和段清叙长长久久,岁岁平安。]
云漓正对着蜡烛的另一面,看不到那行字。她把手又往暖手套里揣了揣:“所以……你是饿了吗?”
段清叙回神:“什么?”
云漓:“你来厨房干什么?”
段清叙这才想起之前的目的。他把紫砂壶从通电底座上拿起来,揭开盖子看了一眼,水没有完全煮开,糖还是结块状态。
云漓闻到一股浓浓的糖味儿,几乎有点齁人:“你口味这么甜吗现在?”
段清叙眉宇稍动,黑眸低垂着看她一眼。
云漓不明所以,他也没多说什么:“你去餐桌那边坐一会儿。”说完又开始找什么东西。
云漓这才注意到,一旁的菜板上,躺着几颗红枣核和一小堆桂圆皮,还有半袋打开的红糖,应该都是陈阿姨之前买的。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段清叙应该是要给她做红糖水。
“……不用这么麻烦,其实我吃个止痛片就行了。”
云漓有点不好意思。段清叙到现在连衣服都没顾上换,还穿着进门时风衣里面的那件衣服。
“暖一暖胃,垫点东西再吃药。”段清叙手上动作没停。
云漓:“可是这个水壶停电就不能用了吧?明火会把它烤坏。”
结果下一秒,段清叙就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一只很高的四脚不锈钢蒸架。
“用这个。”他说。
好久以后,云漓还是一直都记得那个夜晚。蒸架把水壶架得很高,放在灶台的明火上烤。
火光悠悠,甜香四溢,大半夜的另类版围炉煮茶。
两个人都没说话,时间安静地流淌过去。直到听见水汩汩烧开的声音,云漓半开玩笑:“再烤两只橘子吗?”
“你饿了?冰箱里还有南瓜和玉米。”段清叙真的要给她拿。
云漓赶紧拦住他。大半夜吃这么多,还睡不睡觉。
又过了一会,红枣茶煮好了。
琥珀色的汤里,漂浮着切成两半、已经去核的红枣,还有剥得很干净的桂圆。
黄芪片沉在碗底,散发淡淡的药香。
云漓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暖意从喉咙沁入肺腑,身上也出了一层薄汗。
段清叙看着她吃完一整碗,这才把止痛片给她。
“确定就是例假导致的肚子疼吗?”
她咕咚一声把药片咽下去,段清叙犹不放心:“睡一觉再看。如果情况没好转,明天就去医院。”
……
后来的每一次月经,云漓再也没有痛得那么厉害过,也再没有阴差阳错被段清叙撞见,一定要拉她大半夜去医院。
可那晚的红枣茶,依旧温暖了她此后的很多个日夜。
温暖到,云漓甚至一度认真地想过,或许,她可以甘心只做段清叙的家人。
或许,比起变幻莫测的恋人,家人才是更稳定的选择。
然而,可能是鬼迷心窍,可能是贪心不足。
她后来才发现不够。
还想要得更多。
-
已到九月,天气却丝毫没有降温的意思,每天都是艳阳高照。
气温节节攀升,在没开空调的地方稍微走两步,就热出一身汗。
一进工作室,云漓立刻脱下防晒衣,把桌面上的小风扇打开。
这才在徐徐微风里,检查Raphael发来的设计图。
看得出他在西方审美这一块功力深厚,设计风格繁复华美,正好和擅长中式美学的云漓互补。
出自他手的这几套主题客房,应该能让国际友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云漓对图纸很满意,只有一点不足。
她打开对话界面赞扬了两句,又道:[但预算超了点。]
对面回得很快:[按罗马的物价都没超]
云漓:[沪币了解一下。]
这回Raphael沉默了,又过去二十分钟,他发来一张全屋水龙头大降级的设计图。
云漓:[OK]
查完图,云漓下楼开了个会,回来想起药还没吃。
睡眠科给她开了两盒普拉唑仑。这药能通过降低去甲肾上腺素的活性,缓解PTSD的噩梦症状。
她吃了一粒,继续工作,也没吃晚饭,一直干到晚上八点多。
从公司出来,太阳已经落山了。
天还没有完全黑,空气灼热,烤得人皮肤发腻。
云漓把防晒衣搭在手臂上,朝公司大门走去,视线忽然一顿。
是段清叙。
他站在苍翠如翡的梧桐树下,身上一件干净的海军蓝纹白T,搭黑色褶裥长裤。
都是H家的春夏款,但他比秀场上的模特穿得好看。
他先看见云漓,唇畔逸出一抹笑意。原先松弛微塌的肩膀,也不动声色挺直几分。
云漓放慢了脚步。
她从来没在公司见过段清叙。这儿离叙合资本十万八千里,跟清州水榭也算不上近。他出现在这,让人始料未及。
云漓再三确认自己没看错,才走到他面前。
段清叙:“现在肚子不疼了?”
云漓一怔,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太阳已经落山了,她就没穿防晒衣,里面是一件紧身的短款菱纹背心,露出大片纤细的腰肢和手臂。
她扯了扯衣服下摆:“……还好。”
段清叙:“爸不是说过,最好不要穿这种衣服?”
云漓又怔一下,他似也发现自己失言,改口道:“你爸。”
确实,云檀升见不得女儿穿这种衣服。
因为他自己肠胃不好,吹不得风着不得凉,一见露脐装就替闺女肚子疼。
云漓无声叹了口气,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她姑且礼貌地弯了弯唇:“不让他看见就行。”
段清叙笑了下,温声问:“吃晚饭了吗?”
云漓:“……吃过了。”
“那是回你家?”他转身面朝停车场的方向,随意抬手,摁了下车钥匙。
“正好我来附近办事,顺便送你回去。”
云漓顺着望过去,原来那辆黑色的库里南已经修好了。
新换的外壳锃亮无暇,轮廓也硬朗矜雅,看不出车祸的丝毫痕迹。
跟上次见到时,一模一样。
就是这个一模一样,让云漓的噩梦骤然苏醒。
尖锐的鸣笛声,副驾驶上的男人,还有星星点点的碎玻璃,从回忆里刺出来。
她心跳加速,浑身寒毛都直直竖起,身体不受控制,后退了一大步。
“不。不用了。”
“怎么了,云漓?”
段清叙不知道她做噩梦的事,也不知道她车祸后一直在看心理医生。
他微微俯下身,靠近云漓。身上清淡的皂香气落下来,也和那个夜晚一模一样。
云漓闭上了眼,屏住呼吸。
天色马上就要黑了。
傍晚无风,梧桐树寂静一片。
云漓的声音在树下响起,没有其他任何杂音的干扰,显得格外冷静、清晰。
“段清叙,你是不是忘了。”
“我们已经离婚了?”
为什么你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明明我们已经离婚了。
为什么你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明明我吻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