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清净两秒,手机又震。
段清叙正要开静音,看清备注,脸上的凛冽淡去几分。
他接通电话:“舅舅?”
“哎,小叙。这么多年了还存着这个电话,果然是外甥亲呐。”
对面传来懒洋洋的声音,听着有种不着四六的不靠谱感。
“我回国了,刚在南沪租好房子。晚上一起吃个饭?”
这话信息量太大,段清叙顿了顿才抓住重点。
“什么时候回来的?家里好几处房子空着,你随便挑着住,租房干什么?”
对面笑了声:“让你请我吃顿饭,哪来这么多问题。”
“……我来订餐厅。”段清叙说,“就你跟我?”
“当然。”对面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不然还叫谁?你妈?可饶了我吧。”
段清叙取消傍晚的安排,让江辰订了家夜景出名的馆子。刚到地方,就看见宋天祺的身影。
男人身材高大,穿着一件不修边幅的圆领黑T。脖子上还挂着那台黑黝黝的大家伙,索尼的全画幅旗舰相机,Alpha A1。
再看五官,三十五六的光景,深眉高鼻,一双桃花眼懒洋洋的,下巴上一层络腮胡茬,颓废又落拓。
“高了。成熟了。”
宋天祺放下吃小菜的筷子,懒懒起身,笑眼看段清叙朝他走来。
段清叙抬手,吩咐服务生过来点菜,又叫对方拿一只丝绒保护套,用来放宋天祺爱惜的相机。
“行啊,还挺会照顾人。”
宋天祺很受用,这才把相机摘下来。这家伙重,他又背得久,黑T恤上出现一条汗印。
段清叙抿了口茶,不动声色把心底的情绪咽下去。
宋天祺离家那年,二十出头,张狂桀骜,背着台相机,一个人去国外摸爬滚打。
他说一定要混出点名堂,让时尚界记住华人的脸,用他们那张傲慢的嘴,一个字一个字念他的名字。
十年过去了。
“你不是前两年就拿到永居了吗?”段清叙问,“怎么还是回来了。”
“吃不惯白人饭,坐不惯没准时过的地铁,打不过街头那群流氓。”宋天祺咧嘴笑,“我最近就特想小南门那个辣串儿,还是回家好啊。”
段清叙垂了垂眸,又叫服务生过来,加了两道羊肉,嘱咐:“做得辣一点,多放胡椒粉和小茴香。”
宋天祺一听就乐了,美滋滋吹了声口哨。
等饭菜上来,宋天祺吃得忒香。但他多年不怎么吃辣,吃两口就要猛喝水。
一壶龙井快要见底,段清叙叫人又泡了一壶,先放边上晾着。
宋天祺大汗淋漓,从羊肉山里抬起头,见段清叙可能是惦记着什么,多看了两眼手机屏幕。
宋天祺:“是不是挺忙的?忙的话你随时走,别耽误你正事。”
“没事。”段清叙随手把手机放在一旁。
宋天祺眼睛尖,一眼看见段清叙打开的是微信界面,聊天背景是他跟一女孩的结婚照。
他这人没什么尊重别人隐私的距离感。起了好奇心,就一点也不见外地跟着看过去。
对方的头像是一小幅白底的黑色简笔画,寥寥数笔勾勒出灵动的女性侧脸。
两人的聊天记录停在半个月前。
段清叙给的备注是“妻子”。
宋天祺笑了:“你这叫法还挺old school。怎么这么久都没联系了?”
段清叙把屏幕朝下盖:“离婚了。”
盖屏幕是防着他的意思,但宋天祺脸皮多厚,根本不在乎。
他“哦”了声,心想,既然没忘,这备注怎么没改。
宋天祺知道协议结婚的事。宋冉说过。
他越过桌上的菜肴和茶盏,看向对面的年轻男人。自己出国那年,段清叙才十七,还有少年的青涩与单薄。
如今他五官愈发成熟锋利,身形也高大清散,穿衣戴表的品味都不落俗,是个好男人了。
就是这寡言少语的性格一如既往。
你说他冷漠,倒也不是。
宋天祺吃了口菜,又问:“既然离了,以后是再找新的还是?”
“干我这行别的没有,就是认识不少漂亮女孩。你喜欢哪种类型的,我给你留意着。”
段清叙没说话。
宋天祺觉得聊个天怎么这么费劲,正打算再问两句,就见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白葡萄酒,仰头全喝光了。
宋天祺忽然觉出点门道来。
既然段清叙当初结这婚是假意。
如今离这婚,也未必是真心。
-
节气匆匆,翻到立秋这页。
气温仍是一如既往的暑热。南沪的秋天,来得丝毫没有存在感。
云漓衣帽间的门大开着,里面恒温恒湿的系统持续运转,声音低得难以察觉。
她在镜子前比划了会,选定一件白色的刺绣绉绸上衣,外搭薄款古着外套,一条黑灰层叠的印花单宁半身裙。
全身都是同一家奢侈品牌的衣服,价格不菲。
上次找她参谋快闪的品牌就是这家,她最终接下了这个活。
改好的设计图之前已经交了,今天是去验收展厅的实际成果。
这一波外快收入,够得上云漓在海林拿两三个月的工资。
之前她犹豫要不要去,主要是因为部门缺人,实在忙不过来。
眼下情况好转,因为徐海歆真哄来一尊大神。
云漓对着镜子,化了个凸显骨相的淡妆,又把半长不短的头发卷出蓬松慵懒感。
都收拾好以后,就坐上品牌方派来接她的专车。
快闪设在一处闹中取静的中式花园,一进门就惊艳。
门口的池塘上漂着一叶白色扁舟,上面燃着几十只香氛蜡烛。
再往里走,花园曲径通幽。展厅设在鹅卵石步道尽头,从左到右依次分为色彩暗厅、限时店、美甲体验区和书报亭。
还在筹备阶段,来来往往都是品牌方的人。色彩暗厅里有几个超模在拍照,一股威风凛凛的香水味。
云漓刚进门,活动策划经理立刻大步迎上来,又是跟她握手,又是叫她“云漓老师”。
云漓客套了两句,脚下没停,重点验收展厅的电气和消防安全性,检查展架表面的镀层和粘合剂是不是均匀,有没有气泡或裂痕。
“效果落实得很好。之前那几处不妥当的元素经您一改,完全符合我们品牌想要的调性。”
策划经理陪在一旁花式夸奖着。
“上周开会把您的设计图呈上去,我们大中华区的leader赞不绝口,说是点石成金。”
云漓一笑算作回应,用手背敲了两下拍照打卡区的背景板,长眉蹙起。
“这个是铝合金支架的吗?密度不对。”
策划经理一怔,赶紧发消息确认,过了阵才回话。
“是一种这两年新上市的新型复合材料,供货方拍胸脯保证,说又轻便又结实,这个是材料的检测报告。”
云漓仔细看了看报告上的数字,语气愈发严肃。
“材料刚度不够,不保证能完全承担误碰撞击之类的动态负载。”
策划经理眨巴了两下眼睛:“意思是……”
云漓:“可能会倒。”
经理顿时紧张,语速也变快了:“您看怎么处理?”
“现在给它重新设计底座和锚定装置已经来不及了。立刻去联系,换成原定的材料。”
云漓拿出手机:“如果时间上有困难,我这边也有认识的供应商。”
策划经理的神经都绷紧了,把云漓安顿到饮茶区,叫了个助理帮她买咖啡,自己赶紧去一旁打电话。
他过了阵才回来,总算没那么心急火燎:“妥了妥了,您介绍的人靠谱,他们明天就把东西送来。”
“好。”云漓点点头,这才喝了口手里的咖啡。
其他无事,她想着保险起见,明天再过来检查一下拍照背景板,起身往外走。
手机忽然响起,来电人的备注是段清叙。
云漓心里一皱。
他的名字好像有一种独特的颜色或光芒,和其他的字都不一样。
手指下意识挪到绿色的接通键,就要按下去的瞬间,云漓又顿住了。
半分钟后她还是按了挂断,微信上回他:[不方便接电话,有事吗?]
段清叙:[你喜欢的那个音乐剧团这两天来南沪办巡展,我拿到了两张首发票。]
段清叙:[周六有空吗?]
云漓索性心硬到底:[要加班,你和别人去吧]
段清叙:[可以换成下周的场次]
云漓:[不了,最近这段时间都比较忙。]
大概也看出她语气僵硬,对面沉默少顷:[发生什么事了吗?]
云漓:[没什么]
又配了张温和的小猫表情包。
说完这句话,她没再看手机。
昨晚睡得依旧不好,云漓打了个咖啡味的哈欠,朝门外走去。
她是趁午休时间过来赚外快的,这会快到上班的点,品牌方派车把她送到公司。
车停在海林门口,云漓跟司机道谢,一辆兰博基尼Sián FKP 37从身后驶来。
车窗摇下来,露出徐海歆的脸,巴掌大的脸上戴着黑超:“C家这么大手笔?送人的车都是古思特。”
徐海歆知道云漓帮忙策展的事,也不介意,还挺支持。
奢侈品的客户群和独奢酒店本来就是同一批人。云漓是海林的设计总监,本人身价越高,海林这块招牌也越响亮。
徐海歆把车停在露天车位,走过来撞了下云漓的肩膀,像是自豪,又像邀功。
“我招来的人怎么样?最近应该没那么忙了吧?”
说到这个,云漓也心服口服:“确实厉害,是个神仙。”
神仙目前还没回国,自然也没有正式入职,不过已经开始在线上远程负责一些工作。
毫不夸张地说,这人效率之高,让他们整个设计部都能提前下班一个个小时。
云漓还没拿到他的履历,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一个英文名。
Raphael(拉斐尔)。
上一个叫拉斐尔的艺术家,还是文艺复兴三杰之一,跟达芬奇齐名的人物。
这神仙真的很狂。
走进大楼,徐海歆摘掉墨镜,这才看清云漓的脸。
她面露担忧:“既然不缺人了就多休息休息,脸色怎么这么差。”
云漓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这都能看出来?我今天用的是遮瑕力最强的一块粉底。”
“血丝啊。”徐海歆指指她眼睛。
“我看你自从离了婚,状态就一直不好。感情的滋养还是很重要的,要不再找个好男人,给你洗手作羹汤?”
徐海歆是那种常换男友的人,时而年上时而年下,时而精英时而男大。总之就是游戏人间。
云漓懒得接茬,吐槽:“你说话怎么这么老干部。”
徐海歆:“朕就是海林的老干部。”
云漓笑了。她其实挺欣赏徐海歆这种君临天下的气度,怪不得人当老板呢。
云漓揶揄:“你家男大给你洗手作羹汤了?”
徐海歆脸色有点黑:“有这个心,但手艺暂时没跟上。昨天给我做顿黑暗料理,外焦内生的牛排,我勉强吞了一半。”
云漓笑出声,徐海歆用食指骨节揉了揉太阳穴,叹气:“说实话,我真没见过厨艺好的活男人。你见过吗?”
云漓想起她爸那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厨艺,正要否认,一帧画面忽然从脑海里闪过。
停电的夜晚,香薰蜡烛火光摇曳,灶台上架着一只水壶,汩汩冒出沸腾的甜香。
徐海歆的声音蓦地在耳畔响起,将云漓拉回现实。
“想谁呢?你前夫?”
云漓一脸不提防的惊诧:“啊?”
你怎么知道。
徐海歆摊了摊手:“你还有哪个男人啊。”
云漓无话可说地抿了抿唇,只好如实交代。
语气轻拿轻放。
“他也不会做饭。”
“不过,会煮桂圆红糖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