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将旗一出。
柳元娘就坐不住了,她一会儿摸摸箭壶里的箭矢还剩几根,一会儿又看看匕首还在不在袖囊里。最后她还是忍不住问了:“蓝将军,你是要亲自杀敌吗?要不要我给你打个五折,随你一道去?”
蓝蕤娘不知道她就是威震江湖的“柳下烈”,更不晓得这“柳下烈”看重银钱,向来是不打折的,现在能主动提出打折,已经是有十足诚意了。
当下,蓝蕤娘只当她是少年意气,不知危险,因而道:“还不是用你的时候,你留在此处候命。”
柳元娘年岁小,又身负绝技,一向自傲。不久前在渠城看见了屠城的惨况,又在鹰咎棱那吃了大亏,心里十分不痛快。
如今看见梁人一条铁绠就把虏人打得落花流水,四五千人的军马,就这么被江水吞没了。柳元娘是一阵跟着叫好,一阵帮忙举盾,恨不得自己也上去拽两艘船回来。
此时见蓝蕤娘换了身水靠短甲,她又如何肯原地候命?
柳元娘的狐狸眼一眯,好奇道:“将军要我在敌酋身上偷东西,这敌酋是谁呀?不会就是对面那家伙吧?”
柳元娘越说,心里越是疑惑。
作为首屈一指的刺客,她自然也是潜行盗窃的高手。可是两军对阵,中间隔着江水,距离甚远,阵前盗窃那是不可能的事。
现在蓝蕤娘都准备斩将了,她还用偷吗?直接杀完了从尸体上拿不就是了!
蓝蕤娘眺望对面的军舟,也许是应和梁人的斩将旗,也许是昂澈的悍勇无畏,只见虏人的舟师中,冉冉竖起了一道三狮白囊旗。
这几乎是在高调地对梁人说:你想杀我?来,我就在这里。
柳元娘也看见了那只囊旗,它被挂在船帆的最高处,底下又有几道大大小小的旗帜一起打了出来,上下呼应,好不威风!
柳元娘气得拔出匕首来,啐道:“这厮也太嚣张了!将军,哎呀……这单生意我不收钱了好不好?你就带上我吧!”
蓝蕤娘看着少女气恼的模样,忍不住笑了:“鹤庵怎么教出了你这样的孩子?不必着急,我想让你偷的人不是昂澈。”
“不偷,那可以杀吗?”柳元娘接着又问:“我想跟你一块儿斩将!”
蓝蕤娘摇头失笑:“谁说我要斩将了?”
“不是斩将?!”柳元娘怔住:"那为什么要打出斩将旗?"这句话,在战略会议上,蓝蕤娘也问过周玉臣。
当时,周玉臣就是一脸“哎呀,你们这么老实可怎么办呀,我得好好说说你们”的表情。蓝蕤娘回忆着周玉臣的语气,一根手指指向敌酋的军舟:“这个旗令,是打给对面看的。”柳元娘的视线顺着手指,移到昂澈的舟师上。
此次渡江,昂澈所用共计六十余只军舟,装载近两万军马。其中有十几艘,或是被梁人拽落,或是被暗礁粉碎。
现在仅利的四+几支,众星拱月般地簇着-支规格较大的大船。前后挨拢,互相依仗。为了防止再出现甲船冲撞乙船,导致互相障碍、无法调转的情况。虏人像是突然开窍了一样,东那西移,前后调
度,摆出了一个外松内紧的扇形军阵。
不仅如此。柳元娘还看见,那船上不仅有 层层的弓驽手在戒备,还有正在起小型孢车的工兵在忙碌。这小型跑车一旦格建好,梁人的楼船,就会因为规格大、命中率高,而转优势为劣势。以这小型跑
车的绞盘大小来看,重量不低,砸个一两下就能沉船。
看样子,虏人是打定主意要在江面上一决胜负了。
“将军,我们准备好了!”齐芥娘在另一艘楼船上高声道。
蓝蕤娘微微颔首,她对柳元娘笑了一笑,就纵身向后一跃——
只见那楼船下方,用铁链牵锁-支支尖底的小船。船头包裹一层结实的铜皮,装置着铁制的冲角。船身小巧,形如海鳅,用竹笆遮护得严严实实的。整条小船的前面后尾,都钉着尖锐的长钉。
再一看,蓝蕤娘已藏身在竹篾下。每艘船上有十几位士卒,个个都是臂膀健壮、肌肉贲张的摇橹好手。
哗啦——!
铁链刚刚解开,这些轻巧的海鳅船,就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射向敌军!虏人的军舟根本来不及反应。
对于知水善舟的梁人而言,顺水而下就是顺风局!海鳅船借用急流的速度优势,顷刻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撞上来!甚至应该说,那已经不是冲撞了,而是在“凿”。
虏人的渡船,虽然陈旧,但好歹也是中等规格的船只,其载重量远远超过小型船只。可在这些海鳅船的面前,原本四平八稳的大渡船,简直就像一块嫩豆腐,一凿一个窿!几乎只需要撞一下,大渡船立即就进了水,开始缓缓下沉。
见状,刚才的年轻虏将,顿时大惊失色:
“——他们不是要斩将吗?怎么却冲着外围来了?”
这头观战的柳元娘,却已经看懂了:
"原来如此,难怪说这令旗是打给他们看的呢!"
须知,虏人这外松内紧的军阵,放在陆地上就是“偃月阵”。利用外围松散的阵型,引诱蓝蕤娘入内袭击,一旦梁军进入腹地,左右两侧即可迅速收拢。形成三面围攻的局势。届时,远距离可用弓弩阵、小型砲车,近距离可直接用登云梯,攀船攻击、近身肉搏。如此,必然能叫蓝蕤娘一行有去无回。
可是。
蓝蕤娘用的是轻便灵巧的海鳅船,它规格小巧,在浅水湾也一样如鱼得水!它们像芝麻那样撒在渡船四周,仗着激流水势,利用冲角的尖锐,一撞即走!从不恋战!
虏人的弓箭手才射完一轮,第二轮刚要瞄准,海鳅船已经脚下抹油一般闪避到了另一侧!速度之快,简直让他们摸不清头脑。
而之前那一轮的箭羽,多数又被海鳅船上的竹篾所弹飞,梁人竟是亳发无损!倒叫虏人白白浪费了箭矢。
有几艘渡船上,搭着刚刚架起的小型砲车。见此情景,虏人连忙推动绞盘,利用粗壮的绳索将重石兜着高高举起,瞄着海鳅船腾空而掷!
但问题是,砲车瞄准、触发都需要时间。砸城墙时便宜,是因为城墙没腿跑不了,任由你慢慢瞄准;砸楼船也便宜,因为楼船的面积大,调动转向慢,你动作慢,它动作也慢。
而这海鳅船就不一样了,它在江面上像一只泥鳅般灵活。虏人前脚刚刚瞄准投出,后脚海鳅船就“滋溜”一下跑了,连个影子都没剩!徒留石块在水面上砸出一只只冲天的浪花。
蓝蕤娘见状,索性也打出了“临时的帅旗”:她故意倒拿着令旗,告诉虏人——指挥官在这呢!颇有些回敬昂撒的意思了。
一时引得虏人纷纷架着砲车,追着她砸。
蓝蕤娘仗着海鳅船的灵动,指挥着众人左闪右避,竟骗得虏人错手砸了同伴的军舟!如斯几个回合,外围的十几只虏船又——沉没。
不过,这一次沉得比较缓慢。
虏马嘶鸣,部分悍壮的马儿犹能在水面游动一段路程。可虏人这样的早鸭子,就只能 边试图抱着浮木求助,一边鬼哭狼哮地在水里扑腾了 种种声音响彻江面,比之前悄无声息就被浪花卷走的景象,
真是热闹了许多。
三狮囊旗下。
一声声宛如地狱哀鸣的呼救中,副将颤栗地抬起头,偷觑着那位巍然如山的巨人。
这位面色阴沉的巨人,正是昂澈本人。他的自尊不允许第二个人再伪装他,他的自信和过去的经验也告诉他:只需站在此处,待蠢羊自投罗网。梁人的海鳅船刚开始冲锋的时候,昂澈犹然还在指挥,命令外围的军舟靠拢,或是学着梁人那样,利用船体优势撞翻海鳅船。
但是很快,昂澈就发现——
他的军舟在浅水湾,就像草原上早该被宰杀的老牛,缓慢得根本来不及腾挪动弹!好不容易调个头,马上又被海鳅船凿沉。再沉下去,不等火箭准备好,恐怕就要全军覆没了。昂澈刻薄的嘴角抿得更紧,眼神逐渐从冷淡转为疑惑,最后是无穷无尽的愤怒!
他一摔马鞭,暴喝道:
"到底还要准备多久?是要从你们的肚腩和屁股上现场割制吗?!"
副将苦不堪言,生生挨了一鞭却不敢吱声。
那小老头只说了布匹浸油脂,却也不想想:他们一行人都被困在江面上,一时半会上哪儿准备大量火箭的材料?众人只得把军粮里少量的牛油、保养装备的羊脂,还有点火照明的灯油……尽数都用上。
如此,方凑了七八十支火箭来。
这就意味着,“火烧赤壁”的策略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一旦失败了,他们再没有翻盘的余地,只能在这江面上任由梁人宰割!准备就绪时,江面已经恢复了一片死寂。
“主人,可以祭旗了。”年轻裨将从甲板上小老头拖了出来。
昂澈微微点头。
小老头被堵了嘴,悔得是涕泪满面,喉咙里呜呜呜不休。像是在咒骂,又像是在哀求。不论是什么,刀斧手的阔刀一闪,声音戛然而止。年轻人采着这颗叛臣的头颅,用力在旗帜上画下代表天神的符号,随即就把那颗人头丢进了水里。
昂澈喃喃地低声祷颂。
片刻后,他睁开眼睛扫视众人,肃然沉声道:“天神告诉我,我们会赢。”
"以雪鹰堡家族的名义起誓—今日随我先锋者,我将允许他在中渡镇七日屠杀,且所得无需上缴!第一个射中梁船的人,我必赏赐封土,给予他贵族的名号!"说着,昂澈拔出匕首,在自己的额头上割下一道深深的口子。顷刻间,鲜血顺着他的眉毛眼睛往下流淌,大半张面孔尽是赤红,唯有一双蓝色的眼珠子更加冷彻!虏人将士无一人敢直视,只是沉声应和:
"您的意志,就是我的意愿!"
与此同时。
摇橹将士的疲态初显,速度开始放缓。蓝蕤娘便打出了第二只令旗,命令所有海鳅船返航换班。突然,却发现水波急速荡漾,她连忙回头——
只见原本被拱卫在腹内的主帅将船,竟然奋勇直前,成为了前锋的军舟之一!左右各自有一艘护卫,强弩好手如林。看这架势,是倾巢而出了。因为离得近,蓝蕤娘已经看见了黑烟滚滚的火盆!
她惊呼道:“糟糕!这帮杂种要用火攻!”
那头的楼船上。
齐芥娘远远地看见虏人摆出了冲锋的架势,却又瞧不见那一缕散淡的黑烟,一时只当是对方要做鱼死网破。因而齐芥娘立即戒备,喝道:"弓箭手预备,虏狗想要破阵了!"众人笑道:"来得正好,刚才缒得不过瘾,现在再缒他几艘下来!"
扈从在昂澈左右的军舟,这次学会了应对之策。梁人的铁绠大钩刚刚搭上来,他们就拼着箭雨,用斧头砍断。砍不断铁绠,就砍被勾住的船舷侧板。同时,虏人的弓箭手一阵接着一阵地放出箭矢。强如急雨,铺天盖地!
有那么几个瞬间,直射得没有一个梁人能立在船头上。
这几个瞬间,已经足够昂澈的军舟冲到跟前了!
待齐芥娘听见蓝蕤娘的疾呼时,为时已晚。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虏人从未在正面战场上,遭遇过如此重大的损失:两万的军马,现在只剩下不到五千人。因此不仅是箭带着火气,他们心里也带着火气!
那七八十只火箭,有大半都落在了水里,但剩下的一小半却尽数都射在了弱篷上,甲板上!
弱篷着火速度尤其快。一瞬间,火势滔滔。
齐芥娘、柳元娘顾不及冲撞虏船,纷纷组织救火,用江水扑,用湿布盖。这时候如果能各自分散,与着火的楼船分开,兴许还有一救之机。
可是。为了锁住轻巧的海鳅船,为了形成磅礴的军阵,所有楼船都被铁链连在了一处!果真如那小老头所说,生生再来了一回“火烧赤壁”。蓝蕤娘眼睁睁看着本来是全歼的局面,变成了昂澈携船遁逃,心中好不痛苦!只恨不得把昂撒的军舟冲撞下来。
可此时是逆流,海鳅船前行已是不易,更何况是冲撞呢?
"妹子,快跳下来!"
齐芥娘在海鳅船上,对柳元娘急切地招手。
此时,偌大的楼船上只剩下试图用船身,做最后一次撞阻的梁人死士了。柳元娘站在船头,浓烟让她每一口呼吸都疼痛,眼睛也被熏得睁不开。
但是。
她还是用缠着绷带的手,摸出了一支箭羽。然后忍着剧痛,拉满弓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