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撒麾下有两万五的兵马,除了哨骑兵和三千骑后援,其余两万人尽数在这几十艘船上。须臾,几十艘简易的大渡船浩浩荡荡地驶入观澜江。
军舟气势磅礴,犹如深水巨兽一般衔着水波,要把这观澜江给撕裂。
“水路到底比陆路便宜,若不是规格不够大,实该把砲车全都装上。届时兵临城下,中渡镇就是个小玩具,在您手中轻轻一捏就碎了。”说话的是昂撒的副将,他平日的恩宠不如格鲁,此时见格鲁已死,自然要在昂澈面前多多表现。
被排挤到最边缘的一个年轻裨将,显然看不上副将的谄媚水准。
他挤上前来,试探性地说道:
梁人性情柔弱,只识风花雪月。怕是到时候又得念几首酸诗,再哭个几轮,最后才肯温驯地跪在脚下。我最喜欢看他们的表情,那种从誓死不从,到崩溃哀求的过程,短促得有趣。”
昂澈的眼珠子嘲弄地转过来:“哦?我记得上一次杀崔大用妻子的时候,你曾经恳求过我的仁慈。”
年轻人惭愧低头,低声道:“请您原谅我的无知。我的母亲为了保护我,死在了领主的惩罚中。因此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孩子,被逼着拿起斧头,去斩杀自己的母亲。”
"不过,我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昂澈轻慢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是吗?”
年轻人将头颅低得更深,几乎快低到自己的胸膛上,谦卑道:“是的,我不该把一个低劣的种族当成人。天神在上,羊羔是没有感情的。”
昂澈神色稍缓,那双始终带着冷淡厌烦的目光,恩赐 般落在年轻人的脸上:“回到先锋部队去吧。当你意志动摇的时候,记住天神的教义——”
“只有神选的子民,才能被称之为[人]。哪怕它们长得跟我们很像,也只是一群羊羔或猪狗而已。”
“所以你没有杀人,你只是在捕猎。”
年轻人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单膝跪下:“明白!我会用羊血,彻底洗清过去的愚蠢……为了您的荣誉,为了天神的荣光!”
对话间,舟师驶出了山谷。
出了山谷后,整个河道豁然开阔,水流突然变得湍急。原本受限于山型的河流,彻底放开了浪涌。一时浪花飞溅,水激滩石发巨大的轰鸣声。
舟楫的速度在湍流推动下,骤然加快。
昂澈所在这艘大渡船,突然剧烈抖动!
紧接着船阵乱了。
一支支旧漕船、大渡船被激流推动着挤向急滩。这些舟楫介于小船和大船之间,稳重不如大楼船,轻巧又不如海鳅船。
骤然间,虏人将士被摇晃得头晕眼花!
昂澈脸上的不耐烦加重,像添了几笔阴郁的笔墨:“怎么回事?!是哪个蠢货检查的舟楫!?”
负责此事的将领,是军中略微懂得舟楫的人。
当然,这种懂得只代表他比其他人多坐了两回船。将领连忙道:“大人,这些梁船固然有些陈旧,但我们都仔细检查过,确然没有问题的。”
说着,他凭着仅有的知识,呵斥士卒:“蠢货们,赶紧把船掉头!我奶奶编毯子的力气都比你的手劲大!”
可是不论虏人如何使劲摇橹,如何对抗急流,船阵也只能像水中浮萍一般被推着走!
好巧不巧,水势落差处,又有几处巨石暗礁。虏人不知调转避让,直被撞得东倒西歪,你撞我,我碰你,原本能凭吃重稳住的大渡船,也被——撞飞。
如斯,几十艘船跌跌撞撞才闯入了观澜山下的一处浅水湾,一艘艘七歪八扭地横着。
虏人呕吐不止,好不容易从船板上爬起来,才发现顷刻间已经少了几艘军舟。江面上漂浮着一块块破碎的木板,哪里还有人马影子?竟是还未开战,就已经折损了一千余人。
原来,虏人将士不熟水性,只知道船只可渡江,却不晓得他们上船的芦苇荡是一个谷内水湖。上船时自然是平稳的,但一旦驶出山谷,水流集中而落差变大,形成了他们难以抵抗的激流,
除了激流冲荡,水面下还隐藏着暗礁无数。这些礁石如同暗箭,舟楫一旦撞上,就是舟毁人亡。再加上虏人本就不善使船,竟生生错过了掉头的机会。
昂澈的心脏突突地跳了起来,他沉声道:"后军改前军,马上驶离!"
“——来都来了,干嘛着急走呀?”
远远地一个笑声传来,正是齐芥娘!只见二十艘大船稳稳地扼守着唯一的出口,为首的是一个中年妇人,她头上包着碎花头巾,整个好似摇倍贩鱼的渔家女,身上穿着深色水靠和短甲,那裙甲上还有虏
人砍过的豁口呢!
可此时的齐芥娘,哪还有刚才溃退而逃的慌乱?
只听齐芥娘磨着牙笑道:“没人教过你上门做客的道理吗?起码得留下个脑袋,才能从主人家出去呀!”
另一艘楼船上的大将听得此言,握拳遮口,咳嗽几声掩饰笑意。那熟悉的红布条在风中飘荡,不是蓝蕤娘又能是谁?
“将军,我们撞出去?”
饶是身经百战的副将,也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
按往常,昂澈定会随手给副将一个鞭子,这还用问吗?
昂澈与鹰咎棱齐名,在蔑里干杯称为“天神之锤”。他的铁骑蹂躏之处,再刚直不驯的生命,都只能变作钢锤下的软烂肉糜!何况他还有万骑劲旅。天授十五年梁国与之开战后,《北虏传》便记载了这么一句话:“虏人满万,势不可制。”悍名如斯,无人敢缨其锋。
可这里不是陆地,不是平原!甚至不是山林丘陵!
这是观澜江。
昂激茫然四顾,只见靠近江岸的水面上,有一桩桩事先设好的水栅铁链,只只木桩俱有小儿合臂之粗,条条铁索缠绕。如此一来,舟相还未能靠近浅水区,就要被水栅给卡住。
而河岸上的丛林中,隐约有人头攒动,偶然可见箭簇反射的寒光——
那是刚刚赶到的翁崇。
翁崇甚至还没来得及打出旗帜,就在阴暗的树林中,放声大笑:
“我在野猪林等了半天,昂澈将军怎么不肯来?我翁崇一向好客,只好亲自来请你了!”
不能再等了,昂澈的声音同鞭子一道落下:“撞出去。”
咚——!咚——!
虏人擂起战鼓,十二艘大渡船奋勇地向齐芥娘等人的大船冲去。
齐芥娘的大船不同一般,连舶相衔为圜阵。但要说来,楼船是比大渡船更宽大更沉重,数量比不上昂澈船阵的总数。
只见齐芥娘微微一笑,反而和另一个士卒举起盾牌,摆出防御的姿态。两只盾牌之间,一个强健的汉子提着条粗如手臂的铁绠,高声大喝:
"昂澈,你齐姥姥叫你呢!"
双方交接的刹那,十几个梁将一掷铁绠,猛地勾住虏人的前锋战船。还没等虏人闹清楚怎么回事,梁人齐齐一拽一拉——
霎那间,大渡船就像死鱼翻肚皮一样倒扣在河面上!
虏人将士不识水性,溺水者无数。即便有几个人侥幸得活,刚刚才从水面露出脑袋,就被梁人一阵接着一阵的箭雨射穿!
刚才请命的年轻人,惊惧地看着一艘艘大渡船被掀翻!虏人们这才注意到,梁人所用的铁绠,尾端都缀着一个爪牙大钩,一旦钩上就能咬紧船只!
如此一来,梁人每缒一艘渡船,便能拽得一艘落水。几个回合后,十二艘前锋战船,直接全军覆没。浪涛轻轻一卷,连哀嚎声都没有。消失得干干净净。
须知,这船上不只是有虏人,还有他们的马匹!数千人,数千匹马,就这么喂了观澜江的鱼虾。
见此情形,昂澈不由心头一震:
宁可毁灭这几十艘船只,也要把我困在水面上,如此大的手笔……这群杂种所求的,岂止是一战之机?
那厢。蓝蕤娘身边的女将,此时也嘀咕道:
“我说……便是为了这几十艘船,咱们也得吃一个全歼吧?不然也太轻抛浪费了!”
太阳渐渐西移,恶浪滔滔,木叶簌簌。
水面上的寒意发重了。
蓝蕤娘腰腹和臂膀均有撕裂,她缓缓用布条缠在腹部,道:“这其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按最初的计划,野猪林决战才是最合宜的方法。”
“周太监却说,昂澈再意笨如猪,也知道吃一堑长一智。如果野猪林不能困住他,芦苇荡的援军反而就成了破绽。不如就破绽再拟定一个作战计划,以备后患。”说到此处,蓝蕤娘摊开自己的手掌,指间还残留着爱马的血。
那是一匹强悍的母马,生得高大健壮,不需要遮蔽眼睛,也敢随她冲锋陷阵。这两年,随着蓝蕤娘出生入死,对别人炮蹶子暴脾气,对她温柔粘人。
偶尔闹脾气的时候,用一小把黄豆就能哄好。
蓝蕤娘有一瞬间失神,无端端道:“妹头,今天还没喂你吃黄豆呢。得赶紧打完,把我们妹头接回来,夜里狼多…….
女将听得不是滋味,道上人人都知道蓝蕤娘终身未婚,更是把马儿当作自己的亲人来看待。一时却又不知如何安慰她,半晌,只得硬邦邦道:
"你别难过,大不了,我,我回去跟鹤庵的人说,叫他们这回收费便宜点!"
原来这女将不是别人,正是柳元娘。
她本是要去云州鹤庵的分堂,结果半道上接到了姐妹的单子,说是结拜的义姐,需要一个会偷盗的女子随她办事。那位姐妹自知技艺不佳,便荐柳元娘替她去。
柳元娘起初不想答应。
首先,蓝蕤娘在燕州建山寨的时候,和鹤庵就有些不对付。这头豪强地主们,刚刚请了鹤庵的打手去搞事,那头蓝蕤娘就带着土匪下山搅和。二者算是道上的竞争关系。再者,柳元娘从小就看不上官府人。眼见蓝蕤娘身为一个大名鼎鼎的盗匪,居然主动跟官差搭上关系,还把自己的山寨兵马都拱手相让。
这可比“着红鞋”可恨多了!
不过,一听是要偷北虏的将军。柳元娘虽然瞧不上蓝蕤娘,到底还是同意了。
鹤庵嘛,本来就是做青手起家的打行。京城的活计再高端,但尔也会有些盗窃文书、栽赃陷害的单子。
柳元娘小时候最擅长干这个,擦肩而过几乎不需要碰着人,就能探囊取物。现在她一只胳膊受了伤,暂时使不了弓箭,开锁盗窃便算是活动筋骨了。至于叫阵骂人,那是加钱的项目。
蓝蕤娘勉强一笑,沉声道:“你说得对……便是为了这几十艘船,也要吃个全歼!”
她的目光逐渐变得冷彻,远远地落在昂澈的军舟上,喝道:
"——斩将旗!"
令旗官得令,即刻扬起了一张蓝色的令旗,直指昂澈所在的大渡船!又是一次斩将令!
品散又一次派出十艘军舟,这次他们针对梁人立在船头的掷绠手,用强弓射落了几人。但是这一次的梁人不同寻常,射落一人,即刻就有第二个人抓起铁绠眼上。况且,虏人既能射中梁人,自己也在射
程内,梁人岂有不回敬的道理?
如此一来,又被拽落了好几艘军舟。双方都吃了几轮箭阵,各有损伤。
眼看日头渐渐西移,到了军队第二轮放饭的时候了。须知,昂激这一次出征,是按急行军来置办粮草的。按惯例是该带三到七天的干粮。可品散败走中渡镇,当初四处劫掠来的家底,早就被周玉臣收敏
了。再加上渠城的粮草被烧,真叫个捉襟见肘。
眼下全军粮草仅剩两天。
蓝蕤娘、齐芥娘把他们锁在江面上,岸上又翁崇的人马在等着,还摸不清楚人数多少。再耗下去,就是困兽之斗。
昂澈脸色更加阴郁,他的手指无节拍地在刀柄上拍打着,暗忖道:再来一次冲锋也是无用,那么强行登陆呢?林中太暗了,江岸上又有障碍……
这时,他的副将拎了一个梁人上前来。
那梁人是个穿着绸缎的矮小老头,像只鸡仔般被悬空拎在掌中,手里还不断地拱手作揖:
“给大王请安!给大王贺喜!”
昂澈认得小老头,是上一轮他攻打中渡镇时,所得的降将。此人原本是跟着一道潘处道守城的参将,结果刚刚出阵,这厮就一脑袋扎过来,当众跪下投降。小老头很会讨人喜欢,不仅二话不说就改了信仰,还多次恳求昂澈赐予他一个蔑里干人的名字。
昂澈用他对燕州地形熟稔,平时把他当成老鼠来逗弄,高兴时也赏他几块银子。此时大敌在前,昂澈自然没什么心情。昂澈冷道:“何喜之有?”小老头扭头看了看副将,待副将把他搁下来,才跪地伏拜道:
“大王!咱们被限在此处,是因为这是一处浅水湾,水面狭窄。我们这样的中型船都运转不易,何况是他们那样的大楼船?一旦蓝蕤娘的军舟撞进来,想走也走不脱哩!”昂澈皱眉道:“这个道理,蓝蕤娘岂会不知?又怎会以身涉险?”
小老头嘿嘿一笑,指着蓝蕤娘打出的令旗,道:“她们想斩将呢!只要大王做个诱饵架势,必然能引得梁人舟师跟着进浅水湾!届时大船入浅湾,岂不是任由宰割?”
昂撒眯着眼睛,冷道:“你让本将做诱饵?”
小老头知道说错话了,他连连摆手,又打了自己几个嘴巴子,打得啪啪作响。
“大王息怒!大王乃是贵种中的贵种,怎能让您以身犯险呢?您有这么多的勇士,随便找一个人装扮您便是了!”昂澈用低低的目光扫视着小老头,冷笑道:“你是燕州人,如今我要打中渡镇,打完了还要屠城。为何你却要主动献计?”小老头抬起脸,谄媚的笑脸上掠过一丝愤怒:
“——潘处道信重蓝蕤娘,宁可用一个娘们,也不肯重用我!我为大梁矜矜业业一辈子,如今老了老了,还要被个女人踩在脚下!凭什么?”他再次伏拜,又道:"小人还有一计,可助大王反攻!"
"哦?说来听听。"
小老头一个骨碌爬起来,指着蓝蕤娘所在的楼船,狠厉道:
中渡镇的大船不多,中型船只又到了咱们手上!蓝蕤娘为了使得舟师成阵,沉稳吃水,将船只都用锁链连在了一处。大王,中渡镇的楼船我都摸过看过,那莉篷、船板上,都涂了一层厚厚桐油防蛙
哩!”
另一头。
“大王,今日天晴无风。只要您在箭簇上缠上布匹,浸满油脂,以火箭射其药篷船板,便可再来一次火烧赤壁]!届时,楼船层层皆火,攻守之势异也!”
年轻人听得连连点头,副将也满脸笑意。
昂澈紧绷的嘴角也开始松弛,夸赞道:“果然是妙计。”
小老头见此情形,心中得意非凡,只等着昂澈一声有赏!这次他要的就不只是名字了,还得要个正儿八经的官来做做。
这时,却听昂澈突然发问:
“——你既熟知水情,为何得船时不说、开战时不说,偏偏要此时此刻才说?”
小老头愕然抬头,只觉得一股寒意扎进周身!他故意压到此时才说,是想体现他智谋的可贵难得。解决的危机越大,功劳才越大!
昂澈冰冷的蓝色眼眸,浮出一点讥讽的笑意:
“砍了他的狗头,拿来祭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