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失守其实不恰当,但也差不多了,燕州数个重镇堡垒,朝夕之间居然只剩下一个!
这也不能怪燕州驻守无能或怯懦。
上一轮强袭时,燕州总兵崔大用犹豫了一番才率兵迎敌。毕竟类似的话,天授帝也对崔大用说过:“如未得便宜,不可妄动,上误国计。”
如果不是潘处道营救及时,本地的蓝蕤娘、沈扩又强势,燕州早就破了。
现在崔大用战死,潘处道的兵马也只剩下几千人,其中全甲的精锐骑兵只得百余。天授帝所说的“百人只有一人得马”,是真真切切的实情。
而蔑里干呢?鹰咎棱、鹰咎烈两个将军,虽说出身王室,但十分骁勇善战。
他们麾下的虏骑,计以十余万。全军都极为坚忍,更近迭退,败而不乱。即便冲锋失败、交战未遂,也能快速重新整队,再次进入冲锋。
不但如此,虏军除了有重甲和弓弩,还有每一人配三匹马的策略。
所以,别说邱遗不敢与之开战,整个大梁就没有几个敢跟虏骑正面对战的将领!
以至于,北方传来了这样的说法:“蔑国人,是更高等、更尊贵的人种!他们的士兵受过天神的洗礼,生来就是伟大的战士。他们的杀戮是一种净化,是对世人的宠爱与教化。他们的躯体和灵魂,永远、永远都不可被战胜。”
据说这是蔑里干的萨满所言。
按他的说法,蔑国人不是在入侵,而是奉着神明的指示,要将天神的福音传播给梁人。
至于那些不肯投降、不肯转变信仰的东西,就不该被称之为人了。
它们是会织布的羔羊,是会耕种的畜生,是一件件没有灵魂的家具或财产。
可杀可辱,可食可欺。
周玉臣看到[潘处道溃退中渡]的这一段,她合上了那张短短的密信。
良久后,她才能重新展开,继续往下看:
援兵不至,将士崩溃。蔑里干长驱而入,潘处道死守孤城。
短短两行字,却是满纸的腥风血雨。
驿站外,潇潇夜雨渐起。
那滴滴答答的声音,不像是雨,而是燕云流不尽的血!
为什么?
朝廷分明命令澜州邱遗,前往燕州支援,为什么仍是这样一个“援军不至”的结果?
周炳在密信中,给出了答案:皇上急召各地将军,即刻往京师勤王。这道命令主要是发给祁州的王玠、余州的徐隽,以及镇守陪都的孙不朗。
可邱遗这厮,竟然也急吼吼地来勤王了!
周燕官听了也一脸茫然:“是皇上重要,还是国门重要?”
周玉臣忍了忍,到底没忍住:“邱遗出身贵族,可太懂得怎么取媚上意了。这个杂种,比我还像个阉人!”
其实,周玉臣误解了邱遗。
邱遗在不久前,花了一大笔金银使得鹰咎烈改了路线。这才保住了澜州,也保住了“不败”的战绩。但是贿赂敌酋的事情,到底不光彩。
如果能死死按住这个秘密,也就罢了,可是燕州居然被破了!
如果鹰咎棱一路打到了京师……邱遗惧战行贿、移祸江东的事情,可就瞒不住了!他如何能安安心心地继续做两州总兵?脑袋都要搬家了好吗!
因此,邱遗跑得比任何一位将领都要麻利,理由也简单:救援的传信有误,而他本人忠君爱国,心系皇上!
据说,邱遗现在离京师已经不到百里了。按急行军的脚程,也就是一两日的事情。
什么国门?
什么百姓?
什么同僚被围,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皇宫里的那位——天下共主,大梁帝王。
“潘将军能撑住吗?”周燕官喃喃问道。
周玉臣摇头不言。
周燕官便懂了。纵你是兵仙在世、用兵如神,可是没有兵又能如何?
不久前,周炳念着潘处道的《请复燕云疏》,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三年之后,大梁又该是十四州了。周燕官为此,甚至还诵了一首词。
可她竟忘了,那首词还有下半阙——
不道功名蕞尔,决策尚悠悠。此事费分说,来日且扶头!
当真要“此事费分说”么?周燕官怔怔地攥着宝剑,原先的兴奋俱如一盆冷水浇下,竟不知该拔剑向何方。
“你在这等我。”周玉臣嘱咐着,便起身出门。
宫中的要求很简单:即刻北上,不许逗留;待大小王子,须如事父母。
意思就是,赶紧滚去求和,别墨迹了!态度放好点,对待敌人要像对你们老子老娘一样恭敬,速速把这桩“买卖”谈妥。
驿站外,朱麟正盯着校尉们,检点要献给敌人的礼物。一只只的箱子,不知要多少张饥饿的口,多少双操劳的手,才能凑出这些锦绣绸缎、金银珠宝。
周玉臣顿了顿,握紧了腰间的长剑。
她掉转头,走向另一间客室。
可还未敲门,那扇门便“嘎吱”一下打开了。
门后露出闻人鹤的脸容,他左右旁顾确定无人,才引着周玉臣入内。
“周太监,我正要去找你。”闻人鹤关上门,正色道:“燕州失守了,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周玉臣本来准备了一筐忽悠,连起承转合的节奏都想好了,却不妨闻人鹤来了一招“开门见山”!
她有周炳传信,闻人鹤有他的渠道也不奇怪。奇怪的是,闻人鹤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话?
自关有情之后,闻人鹤又恢复了那一副“宦官与狗,切勿靠近”的欠揍模样,二人别说是心友了,连面朋都算不上。这算是他们第一次私下碰面。
周玉臣有些警惕,脸上笑道:“闻人使节这是何意?”
心里却道:此人既然开口,心中必然已经有了计较,她得探探。如果两厢有异,须得按住他,不可让此人坏了计策。
闻人鹤微微一顿:“周太监,你我同朝为官,理应多一些信任。”
他那张冷冰冰的臭脸,露出几分坦诚:“燕州之事,目前只有你我二人得知。你既然来找我,而不是去找两位皇子,想必是心中已经有了定夺?”
周玉臣怔住。
这家伙居然把她的台词给抢了!她更加谨慎:“咱家一介阉人,何敢与阁下比肩?朝局变动如斯,合该先听听阁下的意见。”
闻人鹤接住了这个“皮球”,道:“眼下,可定夺谋略者,唯有周太监与我二人。两位皇子少不更事,亦不曾练政,以我之见,还是不说为好;武骧左卫有一百五十人,均听令于百户何弥,其人刚愎自用,只识刀兵,不通政情。更重要是……周太监,你有皇上的授命,口含天宪。只要把皇上搬出来,这里一百多号人都得听你的。包括我这个使者。”
周玉臣愕然,闻人鹤这是要反了啊!
他几乎是在直白地说:皇子们没什么政治头脑,可以忽悠;禁卫军没什么能耐,可以忽悠;而周玉臣捏着皇帝的旨意,可以借此压过闻人鹤一头。
这还是那个“憎恶宦官”、“耿直刚硬”的闻人鹤吗?
周玉臣心思微转,抬手斟茶:“四殿下在御前无宠,老永寿郡王曾与皇上有隙;何弥得罪了上峰,才被撵到这里来;我开罪了贵妃,不得不避难于此;而你和五皇子分道后,就成了第二个[陈觉]。闻人鹤,这里没有一个真正的得意人。为何你要与我说这番话?”
茶是冷茶,驿站的茶都是碎末丁,零零散散地沉在茶盏里。喝起来滋味很坏。
闻人鹤捏着茶盏,像饮酒般将它一饮而尽,沉声道:“我是梁人。”
周玉臣一怔,这正是关有情殉国的那日,她给出的答案。
只听闻人鹤徐徐又道:“周太监,咱们有两条路可走:其一,立即前往蔑里干,以现在的情形,极有可能半道被匪徒劫掠,也有可能被鹰咎烈或鹰咎棱直接缴了,届时人家说没收到美人和金银,你我又能如何?其二,去檀州找个倚仗,我与檀州副总兵李宪和有几分交情,或可说动其分兵,随我们同往燕州。”
周玉臣盯着闻人鹤那张冷冰冰的臭脸,忽然一笑:“闻人鹤,你想搬救兵去救潘处道,只管直说,不必弯弯绕绕地劝我。”
闻人鹤局促地解释:“我没有相欺之意,我……”
周玉臣摇头道:“潘处道如今被困在燕州与檀州之间,实情如何,尚未得知。但至少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檀州斥候不是摆设。闻人鹤,野狗都踩到脸上来了,你以为李宪和不知道吗?”
闻人鹤猛然抬头。
他的脸上掠过震惊、疑惑、痛心……最后凝固在茫然不解上。
周玉臣见好就收,按住他的肩膀道:“不过,我赞同你的说法。我们左右都要从檀州过道,去看看也无妨。闻人鹤,我的心思同你是一样的。你我同道而行,理应多一些信任,今后有话尽可直说。”
说罢,她笑眯眯地起身走了。
闻人鹤愣在原地:
不是,你什么心思,我什么心思?怎么就一样了?
还有啊,这话是不是我刚才说过的?
檀州。海津镇。总兵府的后院。
副总兵李宪和捏着眉心,他已经几天没合眼了,三十来岁的年纪挂着两个老大的眼袋。邱遗去了澜州,现在檀州是李宪和坐镇,但他看起来,比邱遗在的时候还要疲惫。
“姐,不是我不想救姐夫,”李宪和抹了把脸,无奈道:“若是我带兵走了,鹰咎烈突袭檀州怎么办?燕州的百姓是百姓,我檀州的百姓也是百姓啊!”
对面圈椅上坐着一个农妇打扮的中年女人,她是潘处道的妻子,也是李宪和的姐姐——李仙君。
潘处道第一次打退北虏时,李仙君就敏锐地意识到,她这个耿直热血的丈夫恐怕不会止步于此。事实证明她猜对了,潘处道不仅没有继续剿匪,还跟蓝蕤娘、沈扩两个燕州盗贼进一步合作,并拿出了《请复燕云疏》。
虽然皇帝没有马上否决,但李仙君直觉不妙,她收拾了细软,悄悄从京城直奔燕州。结果半道上就遇见了溃逃的士兵百姓,她这才知道,燕州失守了。
李仙君索性掉头来檀州,向娘家的弟弟求援。
李仙君推来一个小匣子,里面装满了金银和钗环:“你不用离开檀州,只要借给我两千人,我自己带兵去燕州。这些钱就当是佣金。”
李宪和愣住了,旋即站起来沉声道:“姐姐!你把弟弟我看作什么人了?实话说,我到檀州才两个月,邱遗防备我,檀州吃空饷又是惯例,我也是处处掣肘!明面上,我统辖着五万将士,实则不足两万……檀州身后就是京师,我如何敢分兵?”
李仙君脸上仍是温婉的笑容,什么也没说,只是“啪”地一声扣上匣子!
李宪和怎么站起来的,就怎么坐回去了。
这个人高马大的中年汉子,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呐呐道:“……姐姐吓唬我作甚?姐夫被鹰咎棱、鹰咎敖两路兵马困在中渡,即便你领着两千人又有何用?姐姐不是教过我[将须惜兵,不可浪送]吗?”
李仙君毫不客气道:“等闲士兵,确实顶不住虏骑。可我想借的,是你手下的平夷突骑。”
李宪和一听,差点又坐不住了!他像屁股被火燎了一样挪动了下身子,叫道:“……姐!我的亲姐!平夷突骑是我的亲军,在檀州是精锐中的精锐,这些年我省吃俭用地攒,也才攒下不到两千人!你全借走了跟扒我裤子有什么区别?”
这支平夷突骑,在大梁以不惧北虏出名,就连邱遗都眼馋!李宪和可是使出了全身解数才保住了自己的裤衩子,他连连摇头:“我奉命留守檀州,就是要防备北虏入侵。姐,你想救姐夫,我明白。可没有兵符,我如何能借兵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