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宫女在廊下哼哧哼哧地打五禽戏,听见殿内的声音,她鄙夷地撇了撇嘴。
转头看见周玉臣,小宫女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周司正,你来啦!”
在六岁的小宫女看来,这个惩治赖贵儿、修好门窗的宦官,简直就是天底下头一号大好人。她几步小跑上前,拉着周玉臣的手,殷勤问道:“周司正怎么站在外头不进来?您用过早饭了吗?我给您用茶泡一碗米糄,好不好?”
赖贵儿的抽泣便止住了。
周玉臣见小宫女缺了门牙,说话都漏风,却还要装成大人的模样,十分可爱又可乐。她怜爱地摸了摸小宫女的脑袋,这次双髻梳得很整齐,还精心地绑了漂亮的红绸带子。
周玉臣像对待大人一般和她见礼,摸出只装了杏干的香囊给她:“还未请教姑娘名字?我有急事须拜见殿下。”
小宫女眉开眼笑地接过杏干,甜丝丝地笑道:“我娘叫我妹妹,殿下给我取了个名字,叫林上锦。”
说着,林上锦几步小跑道赵况身边,笑道:“殿下!殿下!周司正来啦。”
庭院中。
圃里的不是花,而是几丛菘菜、长生菜,看样子刚播种不久,嫩芽探头探脑地从土里冒出来,像褐色的布匹上点画了几笔嫩绿的笔触,细腻又新鲜。
赵况扶着藜杖,正在检查种子定根的情况。他似乎刚沐浴过,头发还带着水气,眉目都似擦拭过一般雅丽。
他羞涩地回视周玉臣,做了个“请进”的动作,几人便入了内厅。
赖贵儿满脸警惕地站在赵况身边,神情好似个护食的老鹰。
这是周玉臣第三次来群玉殿了。
殿内依旧空落落的,桌案上一半是林上锦的课业,一半是凑出来摆样子的点心,几乎都是上次打过照面的老相识。
赵况全然不像个听事的主子,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一只针线篓,熟练地穿针引线,膝盖上还搭着一件破旧的大氅。
衬着那病弱美丽的面容,竟有几分贤良淑德的况味。
周玉臣正色道:“臣此来,有要事相禀,还清殿下屏退左右。”
赖贵儿立即高声道:“周玉臣,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我来告诉殿下!”
说着,赖贵儿将他如何向贵妃告状,贵妃如何叫他出去,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指着周玉臣,咄咄道:“贵妃还没听完就把我撵出来了,连四殿下的作息习惯都没问,可见贵妃是不相信的。周玉臣,为何你进去后情况就不一样了?为何说我再也见不到殿下?”
他语气中的愤怒和焦灼,全然不似作假。
周玉臣讶然,赖贵儿那日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是恨不得把四皇子定罪的狠厉,怎么转脸就变了一副心肠?
赵况则一脸羞涩而茫然地看着她:“我没有听明白,周司正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周玉臣站起来,肃然道:“殿下,赖贵儿此言谬矣!贵妃娘娘是您的庶母,又怎会不关心您?她当然不相信赖贵儿说的话,就算您会飞,宫里的禁卫军也不是摆设呀!娘娘只是对您是有些失望罢了。”
赵况听得一愣一愣的,他眨眼道:“……娘娘对我失望?”
周玉臣站定在他面前,神色严肃:“正是。殿下年已十七,太子、五皇子都在建功立业,您却成日种菜、雕刻、缝补……这些事情,换个人做又有什么不同?天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您呢!”
赵况耳垂都红了,看起来很有些不好意思,他呐呐道:“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赖贵儿也屏住呼吸,等着周玉臣往下说。
实际上,他对赵况并没有“幡然悔悟”这种情谊。赖贵儿一生慕强,在酒杯中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被主人重用,而后飞黄腾达、功名利禄,好叫看不起他的那些人都刮目相看。
赖贵儿每晚都会做梦,梦里拒绝过他的宫女们,最终一个个花枝招展地跪在他面前,又哭得梨花带雨地哀求他,说是自己有眼无珠,现在一心只想跟他相好。
而梦里的赖贵儿穿着绸缎做的衣服,端着千金一杯的美酒,还得挑挑拣拣一番哩!
嚼着这样的渴求。他好不容易攀上了同村的王梦吉,在酒桌上认了契兄弟,正在这做出人头地的美梦呢!却又被王梦吉一脚就踹没了。
赖贵儿当然恨赵况,恨他不够受宠、不够有权势、不够像个威风凛凛的主子。跟着赵况这些年,是什么好处也没捞着。
可是,赖贵儿不能没有主子。
他是奴仆啊!
奴仆没有主子怎么行呢?
他已经试过投诚贵妃了,可贵妃瞧不上他!
赖贵儿也不敢纠缠,一是奶娘的前车之鉴,贵妃对自己的奶娘都能翻脸无情,何况是他?二是那夜赖贵儿喝得酩汀大醉,连他自己都觉得是眼花了,四皇子怎么可能飞檐走壁呢?
现在,赖贵儿背负着“欺主之名”,宫里不会有第二个主子要他。
四皇子赵况,就是他唯一的主人了。
他不能失去四皇子。
周玉臣顿住话头,将目光落在林上锦的身上,为难道:“有些话,让孩子听不太好吧?”
赵况虽然不解,到底还是让他们二人出去了。
林上锦咬着杏干,满脸都是“大人真是麻烦啊”的包容。赖贵儿本还想再说几句,但瞅见周玉臣冷冰冰的眼神,只得缩着脖子悻悻地离开。
“周司正,您说罢。”赵况将桌上的点心碟子,往周玉臣那推了推。
周玉臣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住赵况,道:“殿下,天下苍生需要您!”
她将陈觉被杀、北虏索求质子一事简略说明,说到陈觉被杀,她忍不住声带哽咽:“殿下有菩萨心肠,即能容纳赖贵儿之过,怎能忍见大梁的百姓遭受战火?这正是救国救民的大事呢。”
赵况哪见过这种架势?
他手忙脚乱地摸出手帕,语气里有些许疑惑:“……您的意思是说:只要我北上,蔑里干就不会打过来了?”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周玉臣非常清楚,不想打,就会一直被打!
蔑里干这次的要求,是五百万两黄金、五千万两银币,割让云州,两个皇子同入虏营为质。且不说国库空虚,所赔偿的一锱一铢都来自民脂民膏。燕云接近大梁的腹地,这次拱手相让,异日北虏再犯——必如入无人之境!
但是周玉臣接过帕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点头,满脸真诚:“是。”
她声音里藏着诱惑,每个字都裹了蜜:“臣头一回见殿下,就觉得您龙章凤姿、天资卓越,是个做大事的模样。只是时运不济,才无声无息地屈于宫闱。如今只需要您到蔑里干住上几年,就可令两国化干戈为玉帛。届时天下谁人不识君?谁人不惦念您的功绩?不仅皇上要夸您是个好儿郎,百姓们还要给您建生祠呢!”
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这样的话极具诱惑力,没有比默默无名还更难忍耐的事情了。似乎只要赵况点头,消失的父爱就会再生,他依然是昔日被父兄疼爱的孩子。而他自己也将从无名之辈,摇身一变成为天下英杰!
赵况怔怔地看着周玉臣,猛然咳嗽起来,咳得声嘶力竭。剧烈咳嗽让他的嘴唇更红,眼睛更湿润,浑身上下都写满了:病弱不胜力,长途必丧命。
周玉臣连忙上前替他顺气,语气笃定道:“南方湿瘴,不利于殿下养心肺。以臣之见,倒是北方更合宜一些。”
这还是人话吗?!
周玉臣之前那敷衍倨傲的态度,半真半假的情谊,此刻全部浮上心头,最终在赵况的心底化作了两个大字:奸佞。
她会念那首词又如何?不过也是跟他们一样罢了!
赵况垂下眼帘,漂亮面孔露出几分怯意:“院子里的菜还没种成,这可如何是好?山迢水远,咳咳……我这身体怕是撑不到蔑里干。”
周玉臣又替他揉捏穴道。
她的手掌刚好能扣住赵况的颈根,几缕柔软的碎发,与细腻的肌肤一道驯服地贴着她的掌心。好似只要周玉臣用力一收,就能掌握他的命道。
“殿下莫怕,臣会护送您一道北上。”周玉臣俯身在他耳边,道:“燕州有座雷台观,常年雷鸣交加。臣听说那里有一整片的银樟木,殿下不想看看吗?”
赵况在她掌下微微一瑟:“我们要过燕州?”
周玉臣颔首,低声道:“是的殿下,燕州多平原,更方便赶路。越早到蔑里干越能显出咱们大梁的诚意。”
赵况嚼着“燕州”二字,脸上很有些意动,却仍是垂头不言。
周玉臣见状,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殿下,臣能来此劝您,说明皇上也已经拿定了主意。有些事,左右都是必须要做的,不如高高兴兴地应下来,您说呢?”
赵况这才轻轻“嗯”了一声。
他面上不显,心中却暗道:此人虽是奸佞,但此事可行。兰姨在燕州失踪,鹤庵上下至今音讯全无,不如我亲自到燕州去一趟。届时还可用死遁,彻底脱离这方囹圄。
周玉臣也松了一口气,拱手赞道:“殿下大义!”
她又将如何去朝议,如何当众请缨,都一一教给了赵况。
见赵况目色清澈,面容泛着病态潮红,周玉臣暗道:此子虽是病弱,但身份可用。不过仅凭人情二字,不足以约束其心智,还须得强权在手,才能叫他彻底驯服。
二人心思各异,脸上却是笑意盈盈。
就在这时,一只熟悉的香囊朝着周玉臣砸来!
屏风后,小小的林上锦含着眼泪,咬牙切齿道:“原来你也是个坏人!我不要你的东西了!”
周玉臣捏着香囊,看着那张噙着眼泪的小小面庞。这一刻,她心中才有了些许愧疚。
但转瞬间,那愧疚就化成了平静的笑意:
“臣先行告退,明日再来替殿下打点行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