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州。一座大松林前,白雪皑皑。
尖锐的鹿砦冲外,深深的堑壕围造。男女老少们正忙活着,有的挖壕,有的造拒马,忙得是热火朝天。这便是临时的军寨了。
一阵黄沙滚滚中,黑马嘶鸣,堪堪停在军寨外。
几个巡逻兵见是扈九,便笑道:“是九哥,快快给他开门!”
扈九才牵马进来,一个女将军就迎上前,沉声道:“怎么样?她回来了吗?”
那女将军约莫三十岁,生得一副正大仙容,精神烁烁,身上是连环轻甲,腰间挎灿灿宝刀,真是好不威严!此人正是和沈扩齐名的燕州匪首——蓝蕤娘,其骁勇善战,战功赫赫,是燕州出名的悍将。
扈九喘着粗气,吐出阵阵白雾:“没有,大街小巷村里邻里都问过了,没人见过兰婉如。”
蓝蕤娘一听,心如碳火煎烤,急忙道:“兰姐姐涉险入云州,是为了帮忙打探消息。如今踪迹全无,我该如何向潘将军交代?”
二人面带忧色,同时把目光投向一座简陋的军帐。
帐下,潘处道正在写奏章。身边一扈将打扮的中年妇人,边替他研墨,边看他落笔。
潘处道落笔如神,流泻如洪,好似早已胸有成竹。
他写得很快,妇人看得也很快。
待最后一个笔锋收起,妇人已然赞道:“好啊!既有[蔑里干]地貌、军力的分析,又有针对其屯垦、筑城的对策,所预的费用也不多。若朝廷能批准,兴许用不了三年,咱们就能收复云州、海洲,彻底把北虏拒于关外。”
潘处道在奏章封面上,又写下几个字:《请复燕云疏》。
他也笑道:“多亏了兰婉如,如果不是她能夜行千里,过目不忘,咱们如何能得知北虏的驻军情况?还有你,芥娘,多谢你将云州地图,一一绘制与我。没有你们,又何来此策?”
齐芥娘哈哈一笑,摆手道:“自己人何须客气?将军不治我私藏地图之罪,便是我的福运了。”
她乃是蓝蕤娘麾下的一名参谋,祖籍云州,世代兵户,嫁了一个钱姓千户。
云州失守后,她的丈夫欲降北虏,说要与她个“诰命夫人”做做。齐芥娘置办了一桌酒菜,把丈夫灌得酩酊大醉后,一刀斩下他的头颅,悬在大门上!又蘸着血,在门上写下几个大字:“卖国贼子,人人诛之!”
她自己则趁夜遁逃,一路逃到燕州,最后进了蓝蕤娘的寨子。
潘处道来燕州的因由,他们也都知道。
齐芥娘转而又忧道:“朝廷要将军剿匪,您却放过了沈扩,又与我们蓝将军共同驻寨。若是叫有心人知道了,怕是要被皇上治罪。”
潘处道的视线落在帐帘上,好似能穿透帘子,看到那个沉默高大的宦官。
他摇头笑道:“扈太监报上去的信函,管咱们这叫[军民和睦,鱼水一家]。你们也确然是燕云本地人,这不是句句属实吗?你且放心,我会向皇上奏明燕州的实情。”
毕竟要实行《复燕云》之策,第一步就是招抚收编。
这时,有人揭了帘帐进来。
是和潘处道一同来燕州剿匪的两个文官,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分别叫詹允南、李邦。
他们即是参谋,要为剿匪出谋划策;又是文书,要撰写安抚布告。
二人脸上都带着急切,各自打个稽首,道:“将军,沈扩为何拔营了?他不曾做烧杀掠掳之恶,非等闲游寇,如何竟惧怕了咱们?”
潘处道叹息:“上次被我们打退的虏骑首领,是北虏王子[鹰咎棱],也是鹰咎檀最看重的兄弟。沈扩想擒贼先擒王,故而追去了云州。”
两位文官正是年轻气盛,听到这如何能不激动?
詹允南率先道:“都说虏骑锐不可当,可驱而不可追,沈扩此举真是振奋人心啊!”
李邦则道:“将军,缘何我们不分兵助力一二?沈扩手中的兵马,说是兵,其实多是锄禾种地的百姓,真正的散兵游勇极少。上一回鏖战,沈扩的队伍损伤惨重,现下怎能让他独往?”
李邦更上前一步,逼问道:“卑职懂了,将军是怕扈监军向朝廷传信。有一就有二,上次朝廷的申饬,定是此人暗中作祟。”
潘处道还未说话,詹允南和齐芥娘就同时道:
“扈太监没什么坏心肠。”
“不可能,九弟不是那样的人。”
扈九一个监军,如何能得文臣、女匪同时维护?
说来话长。原本詹允南、李邦都讨厌宦官,他们帮着潘处道一同防备扈九这个监军。渐渐地,詹允南发现,这个青年人不同于其他宦官,他既不在乎吃喝,也不贪取金银。说是监军,对某些行为却常常视而不见,像个木头做的人,沉默而木讷。
詹允南一度怀疑这也是伪装,直到北虏来袭,他亲眼看见了扈九从一个呆板木讷的木头人,变成个浴血奋战的狂战士。
虏骑退去后,潘处道、詹允南还在琢磨怎么上报朝廷呢!扈九带着扑鼻的血腥气,几步进来,在众人面前写完了奏报:“蔑里干欲突袭京师,潘处道、沈扩、蓝蕤娘各自响应,奋勇抗敌,拱卫王室。”
听听,又是突袭京师,又是保护王室。
最妙的是,还是“各自响应”,把潘处道摘得干干净净。
詹允南几乎是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年轻人了,勇敢而有道义。
李邦却对此表示怀疑,尤其是朝廷又送来了一道不赏而斥的命令,他视扈九为阴险小人。
潘处道怎会不知李邦的心思?
他摇头道:“此事与扈九不相干,是本将想再等一等。如果朝廷允了燕云之策,我们光明正大地收复云州,行事岂不是更便宜?休得再说这等离心之言。”
李邦强耐着不解,闷闷地应了。
他掀开帘子先一步出了营帐,扈九迎面而来,高大的身形遮去了半截日光。李邦袖着手,板着脸,半个字也不说。扈九纳闷地摸了摸后脑勺,片刻后,退让到一旁。
李邦这才阴着脸走了。
燕山的风雪,夹杂着尘沙的土腥味,即便冷也冷得有地气。这样的好山好水,这样的英杰好汉,实不该原地坐视。
李邦咬咬牙,下定了决心!他翻身上马,直没入昏晦的松涛恶林中。但见林峦絮粉,遍地银光。听说京师已是雁回春来,良辰好景。
可燕云呢?
燕云的融融春日,到底要何日才来?
迎着猎猎的山风,李邦骑着马儿,消失在了林子深处。只留下了漫漫白雪压松枝,寂寂清光照足痕,而朔风渐起,吹得林涛发出“哗哗”的声音,一时飒飒巨浪,萧萧木落。
当这一股烈风,穿越千山万水、日月星辰,最终软化在京师的纸醉金迷中时,周玉臣似有所感,抬起手探了探风向。
春风和煦,温柔地吻过她的指间,然后毫不眷恋地融入自由天地。
此时,她就站在群玉殿外。
这座曾住着大梁第一宠妃的宫殿,在时光与人心的变迁之后,变得沉默而萧条。因此庭院中的对话就显得十分清晰。
只听赖贵儿抽抽搭搭地说:“我可怜的殿下呀,周玉臣那厮是要谋害您呢!昨儿她还吓唬奴婢,说奴婢以后再也见不到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