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臣送别了扈九,带着周燕官上街买了些书本笔墨、首饰绢花,见周燕官怏怏不乐,又让小内官陪妹妹去正乙祠戏楼听曲,自己则先行进宫赴差。
赵况一出来,见她背着手在窗前,在看工匠修补窗户。
今日她穿了身绛红织金曳撒,胸前团着麒麟踏云背花,腰系玲珑嵌宝蹀躞带,端的是贵气逼人,可脸容却泛着病态的潮红,右眼眶红的、青的、紫的都肿作一团。
周玉臣一脸笑容,浑然没事的模样,拜道:
“殿下莫怪,昨日臣等技艺不精,这窗户只能看不能用。今日才算真正修好了。”
她说完发现赵况没有做声,不由惊异,抬头却见他指着一把圈椅道:“周司正,坐这吧。”
那把圈椅上搭着龙凤如意祥云纹的弹墨椅袱,还有张眼熟的旧毛毡。
周玉臣即刻认出来,这是赵况常坐的位子。
见她不动,赵况又咳嗽几声,眼梢带着青涩:“怎么了?”
周玉臣拱手道:“殿下宽待臣仆,臣心中只有感激的。但尊卑有别,臣不敢违之。”
赵况不做言语,拄着藜杖走来。他下盘轻浮,不过几步就见身形摇晃。
周玉臣欲上前搀扶,却听他低声道:“你坐下。”
周玉臣一时疑心他的语气,便听赵况咳嗽几声,又变作温款声调:“你我都病着,就无需拘礼了。”
“臣这等都是小事,不值当什么。殿下如今在吃什么药?气色倒是比昨日好些。”
周玉臣依言入座,将小内官奉上的图纸展开,转口便道:“殿下的宅邸已经定下,就在金鱼胡同的北边,臣去踏勘过,是一处布局精巧、清幽雅致的院子,修缮起来也便宜。”
赵况似乎没察觉到她的敷衍。
他仔细聆听,身体微微前倾,时不时颔首。这是个好伺候的主,不懂便问,意见不多。三两下便敲定了宅院的修缮。
周玉臣吐了口气,收卷图纸,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不敢叨扰殿下,臣先行退下。”
赵况一怔,他把晚膳都准备好了!急忙站起来,扶着藜杖:
“周司正留步。”
周玉臣心中挂记着宫外的妹妹,又兼头如斧劈,腹似刀绞,很是忍耐的拱手俯身:
“殿下可还有吩咐?”
赵况见此情形,打消了念头,只让小宫女把东西取出来:“司正衣袍单薄,还是把氅衣穿回去吧。”
小宫女在背功课,被叫来干活也不气恼。
她一边翻找箱子,一边继续背诵:“……事无两样人心别……人心别……”
周玉臣见她苦思冥想的模样,实在可爱,便提醒她:“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
“对对,我记得了!”小宫抱出鹤氅,欢欣地走过来。她且走且诵,到周玉臣面前时,小宫女得意的仰起脸蛋,大声背出最后一句:
“——看试手,补天裂!”
周玉臣微微一怔,想起上次看到半句词。
工匠正试着开合窗户,漏来几隙风丝,吹得半掩的布帘轻轻晃动。光影摇曳,或明或暗。赵况站在明暗不定的光色里,亦怅然失神。
周玉臣和缓了神色,笑道:“殿下把这孩子教的很好,臣也有个妹妹,眼下正在等我回家。因而不能久留,请殿下海涵。”
赵况也回过神,他眼中掠过讶然,连忙道:“不妨事,是我不周全。”
待出了群玉殿,内官抱着鹤氅,好奇道:“司正,你今日打扮得好似个新郎官,是遇到喜事了吗?”
这个说话的小内官,是周玉臣的半个私臣,名为朱麟。
他年纪十五六岁,眉角有一点佛痣。因为早早就到了周玉臣身边,朱麟没吃过什么苦头,因此还存着几分活泛。
周玉臣笑道:“我伤成这副模样,藏是藏不住的。如若还不拿出气势,他们只会觉得周玉臣这一回栽了,一个个都想从我身上挖几口肉尝尝。再说,我昨夜得了太子的赏赐,又达成所愿,怎能不算喜事呢?”
朱麟原地咂摸了半天,抬头才发觉周玉臣走远了,赶忙快步跟上去:
“那我们现在去接燕官妹妹?否则周爷爷回来见不到人,怕是要大发雷霆。”
周玉臣从香囊摸出枚药丸嚼在口里,嚼得满口药香:“不妨事,你先回家。”
正乙祠戏楼的台前。
一个身罩松花绿窄衫,足蹬长靴的女子,她幞头诨裹,头插花枝,每每唱一句,花枝就跟着颤颤一下,只听得她“唱叫”道:
“这果是家园制造、地道收来也。有任嚣城沁香香蜜滋滋干爽爽不沾手的荔枝果儿干,也有海津镇糯柔柔白雪雪甜丝丝夹果仁的云片糕,也有兰陵县细沙沙酸溜溜红彤彤搅糖儿的樱桃煎……”
周玉臣还未进门,便听得那一串如连炮珠的声音,脆生生的嗓音,吐字清晰,一阵儿拔高了声调,一阵儿又迂回着压节奏。
她不由得先叫了一声:“好!”
众人见她一身中贵人的打扮,又衣饰华美,已是暗暗注目,再看她满脸挂彩,纷纷交头接耳。
周燕官连忙上前携住她,道:“哥哥,我们去二楼雅间吧。”
“妹妹莫怕。”
周玉臣竖起手指,虚指上方,道:“这里是戏园,我若能让人哈哈大笑,他们合该给我钱才是。”
周燕官轻轻在她后腰掐了一把,咬牙道:“你呀,净爱显摆!”
两人俱是光茂正秀的少年时,似王母座下的一对金童玉女,引来楼上楼下无数双眼睛。
那边的台上,丁二娘的表演已结束。她蹬着靴子下来,在特定的几张桌子前与客人聊天。
周玉臣轻轻拉了妹妹一下,低声道:“这班子是南越来的,一轮表演结束,伎伶们要同熟客应酬,俗称[拜山]。”
周燕官悄悄用余光看了看,惊讶道:“那些公子哥很尊重她。”
周玉臣捏了个花生米丢进嘴里,笑道:
“丁二娘是伎艺中的佼佼者,那些贵介公子,其实都把自己当做她的娘家人,称为[舅少]。如果撞上几个当红伎伶同台,那可不得了!不仅要比技艺唱腔,还要比各自的舅少团,到底是谁多谁少。”
周燕官听了,不作声的拿起干果,慢慢吃着。
周玉臣见她这情形,把胳膊肘压在桌上,斜了半个身子在她耳边道:
“妹妹,我也是你的舅少团。哪怕是你要当泼猴大闹天宫,我都撑你。”
周燕官嫌弃地把她推开,轻轻“呸”了声,道:“满嘴药味,赶紧吃茶漱漱口。”
那头,丁二娘发出一声惊呼,脆生生问道:
“……这么说来,鹰咎重死了以后,[蔑里干]那些狗东西就打起来了?哎哟哟,打得好呀!”
旁边的客人嗓门也不小:“他们现任的虏主,名叫鹰咎檀,年纪不过十四五岁。主少国疑、大臣未附,还有几个手握兵权的叔叔。北虏现在正乱着呢!”
“何不趁这个时候打回去?咱们把云州收回来!”
丁二娘神色奕奕,拍桌笑道:“我攒了些银钱,愿为朝廷助饷。虽说不算什么,也能略买几把刀几匹马。”
刚才的客人想了想,迟疑不定道:“我听说朝廷派了个将军出去,也许就是为了此事呢?”
后面声音低了去,无法听清。
周玉臣知道内情,捏着茶盏一时五味杂陈。
这时,一只手按在她的肩上,多情的嗓音里藏着笑意:“周太监在猫儿胡同骂人,你倒好,躲在这儿吃茶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