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玉殿,厢房正面壁上,挂一幅仕女出游图。画像中两位淑女,双双游赏于花团锦簇中。若有宫中老人在此,兴许会发现:一位是已故的淑妃,另一位是已故的文才人。
四皇子赵况敬了香,他闭目默然,立在案前与画像心谈。
满室静谧,四下无风,一株斜插在鱼藻纹蒜头瓶中的梅花微微颤动。
赵况无奈转身,清声道:“我的腿伤已经无碍了。”
不知何时,一个妇人闪现在他身后。她一身不起眼的宫仆打扮,却是目射寒星,鼻直口方,行举间可见其身形稳健、骨壮筋强。
妇人二话不说,抽出梅枝急急一撩赵况的左膝。
赵况闪身错步,探出右臂轻轻一捞抢住梅枝,又将那只梅花插回瓶中。
一来一回,那嫩蕊娇花竟是分毫未伤。
妇人瞪目如铜铃,道:“躲什么,你小子有本事跟锦衣卫干架,却不敢让老娘抽一下吗?”
赵况咳嗽两声,拱手讨饶:“兰姨……”
“甭来这套,老娘跟那番子正斗得痛快,你蹿出来做什么?被发现了你这皇子不做了?”
兰姨一把掌住赵况的膝盖,或轻或重的按捏检查,骂道:“等瘸了你就知道厉害!当初教你功夫的时候,老娘说过什么?行走江湖头一条,不要白送!”
赵况痛得肌肉发紧,挤出一丝笑容:“可我赢了,便不算白送。”
他吞下几声闷哼,恐被发现,又连忙转了话头:“所谓皇子龙孙、天命贵种,说到底也不过是凡胎俗子……这种以[不事劳作为荣]的玩意,有什么意思?何况我本来就不是赵家人。”
“你要真是赵家人,老娘才懒得搭理你。”
兰姨终于收回手,从怀里掏出几瓶药,抛给他:“心疾需得静养,老娘不在京都时,你好生休养不准再溜出宫。听见了没有?”
赵况接住药瓶,把它们拢入斗柜的暗屉里,问道:“兰姨还未说,这次要去何处?”
兰姨也不瞒他,眉飞色舞道:
“你可听过燕州沈扩?那汉子原是按察司佥事,奉命往云州募兵,却遭奸人所污,被下了牢狱。云州失陷时,沈扩趁乱逃出,竟与当地百姓结成巡社,如今据兵于燕州,狠狠痛杀了虏狗几回!老娘此去,定要助他一臂之力。”
赵况知道燕山时局,思忖着,道:“去岁云州守备不战而逃,为沈扩所杀。皇帝视沈扩如盗贼,我听说他还派了潘处道前往燕州,名为招抚,实则剿匪。兰姨此行必是凶险,不如……”
兰姨打断他:“说甚胡话?!老娘可是个叮叮当当响的英豪女子,金石心志的铮铮人物,行走江湖这些年,老娘怕过谁?对吧文娘?”
最后一句,兰姨看着画像上的文才人。
画中的女子,眉目鲜艳,细玉香肌不染半点脂粉;云髻蓬松,戴着顶“一年锦”的团簇花冠;纤腰袅娜,系六幅蜀锦的真红罗裙。是个温柔可亲的绝色佳人。
这是赵况照自己的模样,比拟所画。
他的生母文氏,入宫前与兰姨是结义姐妹。后来文氏做了花房宫女,一朝被皇帝所幸,又被弃之不顾。当时在场有一侍卫,见文氏昏死当场,心生怜悯,替她收拾了首尾。
后来二人逐渐生情,文氏珠胎暗结。待要遁逃出宫,却被皇帝再次召幸,一来二去竟把侍卫骨肉糊涂做了赵氏子孙。文氏胆小,生子后惴惴而亡,赵况便成了淑妃的养子。
再后来,淑妃也没了。
赵况又咳嗽两声,清凌凌的眼目中,露出几分惘然。他本就生得唇红齿白,双眉入鬓,神色怅然时更见怜意。
兰姨心下不忍,安慰道:“你娘虽走得早,但淑妃娘娘是个好人。有两个母亲爱护你,又有老娘教授你武功,算起来你也是顶顶有福气了!这玩意给你,若是遇到麻烦,就拿着它去煤渣胡同找人。”
她手中托着一柄龙头棍,约莫有七寸,通身是漆黑的乌木,透着饱饮岁月的光泽。龙目怒睁,龙角高立,气势极为威严。龙口中衔着只珠子,被尖锐的牙刃牢牢咬住。
这便是鹤庵堂主的信物了。
鹤庵,以打行起家。百姓家中有斗殴、诉讼对簿时,往往雇其护卫。所聚集的打手游民,称为“青手”。
上一代头目兰金,与一朝廷大官明暗合作,为其冲锋陷阵,殴打政敌。还办了几桩震惊朝野的刺杀大案。
从此,鹤庵一跃成为京都最大的游侠结社,成为打行中的最上等,甚至还集结了秀才状师,以备诉讼。而兰姨,正是兰金的女儿,名唤兰婉如。
兰金去世后,兰婉如继承了鹤庵和龙头棍。她武功高强,在帮派中名望颇高。但与父亲不同的是,兰婉如对捧达官贵族的臭脚、替他们干脏活的事情,毫无兴趣。她更喜欢锄强扶弱、劫富济贫,甚至几次得罪了曾经的主顾。
很快,鹤庵分裂为两派。北鹤庵依然以琉璃厂为总舵,是兰婉如的叔叔兰德为首的一帮老派游侠;南鹤庵则以煤渣胡同为总舵,由兰婉如带走的一帮少年男女组成。
不过,没有龙头棍,兰德很难调动京城之外的分舵势力。这一次遇袭,是兰德联合锦衣卫,故意给兰婉如设置的陷阱。如若不是赵况营救及时,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现在那根宝贵的龙头棍就在赵况眼前。
赵况却看也没看它一眼,反而真诚发问:“我想落草,同兰姨一道去燕山,可好?”
兰姨被他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看了看他,扭头就对画中的二人拜道:
“不关我事啊,我可没这么教过他。两位姐姐明鉴,妹妹我潜入宫中扮婆子,教授他功夫,只为保他性命!绝不是要他做剪径强人!”
表明了心迹,兰姨又去拧赵况的耳朵,骂道:
“你大爷的!你上回溜进煤渣胡同,柳儿就险些把你绑了当场拜堂。你落草作甚?给人当压寨夫君吗?”
赵况耳朵被拧得红起来,却不叫痛,只道:
“那女孩无心伤我,我若出剑伤了她,须不好看。若是杀北虏,就可以痛痛快快下手了。兰姨,你教我做一个眼盲口哑的傻子,那并不难,淑妃娘娘也是这般嘱咐我的。可是再想做别的,就不能够了。”
兰姨松开他,道:
“你可见到周炳了?他秉性忠直,乃是阉人中的好汉,比旁的男人都有种。当年若不是他和皇后娘娘、闻人决主持大局,这天下还指不定啥样呢!如果周炳能指点你几句,岂不是比落草有宜?好歹你也能在朝中做些好事。”
赵况心中了然:如今的周炳,一心汲汲营营、博取帝宠,早已不是当年人。而自己这个皇子,至今未能出阁,连止奉朝请都没份,又如何攀附?
他隐去不谈,只温和道:“我见到了他的义子,叫周玉臣。就是为人有些腼腆,我准备的礼物没能送出去。”
兰姨习承了其父的武功,心眼子是半点没沾,哪儿懂得官场人情?她不知淑妃卫王母子,究竟是因何而死,故而笑道:
“一回生二回熟嘛,把人留下来吃顿饭,慢慢也就熟了!你也没甚朋友,实该结交一些英杰豪强。要是能歃血为盟,结为姊妹兄弟,手脚也就能舒展了。”
赵况应下,心中却道:我在宫中,如陷囹圄。何人愿与我助力?又有何等好事可做?
这时,走廊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二人立即噤声。
小宫女扣了扣门,声音带着亢奋:“殿下,纪察司带人来了!”
“请他们在厅前等我,我稍后就来。”赵况提声道。他再回头时,只剩下案几上的一柄龙头棍,三两片迟落的梅花瓣,寂寂地散发着清香。
他甚至来不及说一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