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第41章
谢澹云从谢府东边的角门乘小轿归院,才由香豆服侍着换了身衣裳,外面雨已停,天色也很快黑了下来。
院中雾气未消,几个婢女提灯簇拥着那大夫人孙氏拾阶入室,孙氏左右一唆,四下昏昧,唯有靠窗的案边画烛明亮,她见女儿澹云在那片明彻的光影中,钗环尽除,发髻微松,身上淡青色的衫裙,外头拢着一件银线团花锦缎披风,手握一卷书,香豆静悄悄地站在她身边,手中端着一碗热茶,热烟缕缕飘散开来,香豆听到步履声,抬头见是夫人,弯身正要唤,却见夫人摇摇头,香豆一下住了口。谢澹云观书入神,浑然未觉,孙氏步履很轻地走到她案前,伸手将那卷书抽走:“这都什么时辰了,屋子里冷得像个冰窟,连饭也不摆。”香豆立即垂首,惶然道:“夫人恕罪……”“娘。”
谢澹云起身,很快从书案后出来,对孙氏行礼,然后揽住她一臂:“是女儿担心屋子里置炭太热,会使我神思不够清明,看不下书,所以才不让她们弄的,夜饭也是女儿不想吃,所以才没有摆。”
孙氏闻言,眉头不但没有舒展,反而更加紧锁,她将书放到桌上,叹了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上辈子是书虫托生的,饭不吃,我看你是要将这些书都嚼了吃下去不可……云儿啊,你自小喜欢读书,娘也都随你,可你得明白,这些东西攥在男人手里才是有用的东西,你是个女儿家,纵然满腹诗书,又能怎栏呢?″
孙氏一把握住女儿的手,苦口婆心:“你爹没福分,早早就去了,你祖父虽是侍郎,却也马上就要致仕还乡了,听说他在天都这两年多病,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若他不在了,这谢家就是你叔叔的了,我们孤儿寡母的寄人篱下,又要怎么过日子呢?为娘的倒也没什么所谓,只是云儿啊,娘得趁你祖父还在,你叔还不能明目张胆地欺负我们,先给你找个好人家,你嫁了人,娘这心里的石头才能落地啊。”
谢澹云垂下眼帘,片刻,见香豆奉来一碗新茶,便接来端给孙氏:“女儿自然明白娘的苦心。”
孙氏被谢澹云扶着坐下,又接来茶碗抿了一口,才又道:“你既然明白为娘的心,又为什么讳疾忌医,不肯见那二位仙长?听说,这两日他们在城中义诊,救治了不少人。”
谢澹云沉默片刻,说:“娘,女儿没病。”孙氏抬头看她:“怎么你们一个二个的都是这样?我听说西院儿里,那朝燕也死活不肯见那二位仙长,我那弟妹没办法,好说歹说,才说动朝燕,若明日无雨,便去城外碧蒿山上的永济寺拜佛求平安符,上回我才明里暗里骂过你叔一通,他也许是惦记着有外客在,怕面子上过不去,所以让你婶婶来请咱们一块儿去,我已经答应了。”
说着,孙氏将女儿拉着坐在身边:“他们夫妻两个惯瞧咱们母女不顺眼,连带着那朝燕也铆足了力气,事事与你相争。我知道,那位兰大人请你们去诗会,你没去成,心中遗憾,可云儿你须得知道,你与朝燕在诗会上争出个高下又能怎么样呢?总不能变个儿郎去朝堂上走一遭,你若嫁得比她好,远比什么都强。”
谢澹云对上母亲殷切的目光,随后她垂首,低声道:“是,女儿记下了。”翌日天果然不雨,谢家女眷早早出门,乘马车出城去了,霖娘见阿姮气定神闲地坐在梳妆台前,难免有些疑惑:“你之前还为两位谢小姐不肯出门,什么也不做而烦恼,怎么今日她们出去了,你却不跟上去瞧瞧?”阿姮手中握一把木梳,她慢条斯理地梳理着肩前一缕卷曲的长发:“她们不想被任何人发现她们恢复前世记忆的事,所以才对我们避而不见,我想过了,捕猎嘛,要沉得住气,若是我跟她们太紧,她们只会藏得越深,我本来就不是很懂你们人类,到时候我只怕什么都看不出来,还不如先放她们几天,让她们少些戒备。”
“好像有些道理。”
霖娘点点头,望了一眼窗外,清晨的光线还不那么明朗,雾气很重,回廊尽头,隐约可见谢府奴仆们正在清扫院中落叶,再看阿姮,她已将木梳搁在台面上,站起身要往门外去,霖娘忙问:“你不是要放她们几天吗?这是去哪儿?“我去找小神仙,让他教我傀儡术。”
阿姮站在门边,雾蒙蒙的天色映照她水盈盈的眼睛,发间梅花若雪:“积玉有没有教你这个?”
………没有。”
霖娘觉得自己简直多余一问,阿姮不去跟着谢氏女还能去做什么,她将阿姮拉了回来,按到梳妆台前:“那你也不能披头散发地出门啊,春梁说了,这样不庄重。”
忽然提起春梁,霖娘拿起来梳子,不由低声道:“也不知道春梁投到了哪儿,如今又成了谁。”
阿姮透过铜镜,看向霖娘:“你为她难过?”“不啊,我为她高兴。”
霖娘一边为阿姮梳头,一边说:“她不管成了谁都好,阎王不是说了吗?她们会到好人家的,这一辈子应该不会再受苦了吧。”这几日,霖娘在术法上得了积玉指点,进步很多,同样进步很多的还有她梳头的手艺,谢府里的婢女花样百出,霖娘向负责她们这两个女客起居用物的姐女取了经,受益良多,她说话间,很快就为阿姮梳好一个漂亮的发髻,又将万木春簪回她发间。
随后,霖娘又兴致勃勃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圆盒,阿姮看了一眼,问:“这是什么?”
“是胭脂。”
霖娘伸长了脖子,把脸往她面前凑:“阿姮你看你看,我好看吗?”她对上阿姮那双毫无伪装的暗红眼瞳,忽然意识到些什么,她悻悻地缩回脖子,小声嘟囔:“我忘了,你眼睛看不到,真可惜。”阿姮疑惑地问:“你为什么要涂这个在脸上?”“我不比活人,这脸色惨白得谁见了不觉得吓人?“霖娘望着镜中的自己,有了一层淡淡的红,那种惨白被压下去许多,像活人一样,有了种白里透红的血色,她满意地抿起唇笑,“这样才好看嘛。”阿姮这双眼实在看不出霖娘脸上有什么特别的,张口问道:“是什么颜色?”
“红色啊。"霖娘说道。
“哦,我喜欢红色,"阿姮想了想,抬起下颌,“那我也要涂。”谢府女眷天不亮就出了门,抵达永济寺中,天光渐亮,大夫人孙氏与二夫人王氏领着各自的女儿在大殿中拜过菩萨,又一块儿捐了些香油钱。小沙弥说平安符还要交由师父开光,便留女客们在禅房小坐,那二夫人王氏抿了几口寺中的清茶,用手帕擦了擦嘴,抬眸看向坐在另一边的大嫂,状似无意,张口道:“大嫂,不是说好都捐五十两吗?我怎么听说,你捐了七十两?“永济寺香火鼎盛,不差这些香油钱,我不过是有几分诚心,就给菩萨几分罢了。"孙氏手指间捏着念珠,神情平淡。此时,一位婢女从外面来,她先是看了一眼二夫人,随后走到大夫人孙氏的身边,附耳低声道:“打听清楚了,二夫人她……捐了一百两。”孙氏捏念珠的手一顿,她眼皮一抬,眼风扫向坐在那边的王氏,王氏一笑,垂眉道:“诚如嫂嫂所言,妾有几分诚心,就得给菩萨几分诚心。”大爷一去,谢府就攥在了二爷手里,但对于孙氏与谢澹云这对孤儿寡母,谢二爷就算是为了自己的体面,也不敢让她们母女两个缺衣少食,何况谢侍郎还健在,谢二爷什么都不能做得太过火。
但孙氏自己心里知道,谢二爷虽然没有短她们母女吃喝,可除此之外却也什么都没有了,王氏想要什么都可以问谢二爷要,不过区区一百两银子而已,算得什么诚心?
谢府里一旦有个什么事,办个宴席什么的,孙氏作为大房夫人不可能不出来与那些外客的夫人们来往,可大爷一走,府里的用度仅仅维持着她们吃喝,而她母女的表面风光,都是孙氏从娘家带出来的体己维持的。七十两,已经很多了。
但王氏分明就是因为前几日孙氏当着二位上清紫霄宫仙长的面落了她夫君面子而故意在香油钱上找她的不快,暗讽她寒酸。孙氏脸色未变,袖中手指却捏紧念珠:“都是为女儿求好姻缘,你我也算是各有各的诚心了。”
谢澹云携婢女香豆在寺中寻找那些名士留下的佳句,不经意一路顺着黄墙修竹,穿过碎石小径,到更清幽处。
谢澹云抬首一望,只见不远处有一八角亭,而亭中此时正有人在。“是朝燕小姐。”
香豆在旁说道。
那边似乎也发现了她们,亭中的谢朝燕望了过来,见是谢澹云,她微微一笑,却有些敷衍:“原来是澹云姐姐,姐姐与我还真是志趣相投,都找到这处好地方来了。”
“朝燕妹妹。”
谢澹云语气不咸不淡,几步走入亭中去,目光越过远处层云幽嶂:“你我也不是第一回来永济寺了。”
这是在说她连装和睦都装不像。
谢朝燕一哽。
谢澹云在石桌边坐下,此处没有瓜果茶水,她用绣帕擦了擦颊边细汗:“听说妹妹不肯见那两位仙长,却怎么肯来拜菩萨?”谢朝燕闻言一顿,她的目光落在谢澹云身上,好一会儿,她走到石桌边,在谢澹云身边坐下:“那姐姐呢?姐姐不也是如此吗?”谢朝燕直勾勾地盯着谢澹云,而谢澹云亦抬眸迎上她的目光。两人相视,一时无言。
“天降流火,偏落在我们身上,“谢朝燕忽然又张口,她的语气意味不明,“澹云姐姐,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呢?也难怪外面的人都传你我是因为畏惧兰大人,怕在诗会上露怯,所以装病。”“那么妹妹你是装病吗?”
谢澹云轻描淡写。
谢朝燕目光凝在她脸上片刻,忽然笑起来,娇细的声音好似嗔怪:“哎呀姐姐,好端端的,你疑起我来?咱们两个一起出的事,你疑我,不就是疑你自己么?这话说得有什么意思呢?”
诡异的气氛笼罩在两女之中。
半响,谢澹云笑了笑:“是啊,没什么意思。”山中冷风呼啸,穿草过林,松声簌簌,这股风来得太急太剧烈,迎面吹得亭中小姐婢女们都快要睁不开眼,浑身寒颤。“小姐,您快看!”
香豆忽然喊道。
谢澹云勉强睁起眼睛,只见四下雾气浓重,竞然遮天蔽日,连半点后山的苍翠也不见,她衣袖被吹得翻飞,而那谢朝燕随身的婢女小繁搓了搓被这冷风吹得麻木的脸,惊慌地喊道:“小姐!奴婢,奴婢听说附近州县不太平,有妖怪作…难道.……
妖怪?
谢朝燕与谢澹云心中皆是一惊。
“去,快去找家仆!”
谢朝燕说道。
她们来永济寺,身边本有会些拳脚功夫的家仆随侍,但他们此时都在禅房外守着,谢朝燕立即拉上小繁走出八角亭,可周围雾气实在是太浓了,她看不清路,慌张地抬头,却忽然从那雾中看到一缕黑云。“赵芳如,你要去哪儿?”
与此同时,她听到一道与她如出一辙的声音。谢朝燕瞳孔一缩。
“芳如,你背叛我!”
那道声音忽然变了,变成一道刻入她骨髓里的男人的声音,那声音满含怒火,像要将她撕碎。
“阿!”
谢朝燕猝然尖叫一声,她双眼眼白顷刻被黑色吞没,忽然撂开小繁的手,转身奔入浓雾中,小繁吓了一跳,忙唤:“小姐!”然而雾气太重,谢朝燕的身影很快淹没。
谢澹云见状,往前奔了几步,雾中那缕黑气忽然缠绕而来,钻入她耳心,紧接着,她听到一道轻柔的声音:“得此贤妻,夫复何求。”谢澹云整个人的血液仿佛顷刻冷透。
她的眼白被黑色充盈,身躯蓦地冲入雾中。“小姐!小姐!”
“澹云小姐!”
“朝燕小姐!”
香豆与小繁惊慌的声音交错。
浓烈的雾气中,两道纤瘦袅娜的影子在其间飞快穿行,山风猛烈吹拂,山径上草叶纷飞,谢朝燕发了疯似的躲避着那些声音,她一边跑,一边捂住自己的耳朵。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忽然感觉到风吹得她整张脸都麻木了,唇齿都泛着冷,她浑身止不住地发抖,笼罩眼白的黑色渐渐退去,她似乎清醒了点,整个身躯忽然僵住,她怔怔地抬眸,只见周遭雾气淡了许多,而这里并不是永济寺的后山,而是不知名的荒野。
她忽然听到步履声,警惕地回过头,却见谢澹云远远奔来,她发髻松散,钗环歪斜,脸色煞白,也许是看见谢朝燕,她猛然一顿,脚下不动了。“你跑什么?”
谢澹云眼中早没有那种诡异的黑色,她望着谢朝燕,褪去眼底的茫然,她慢慢拧起眉头。
“你又跑什么?”
谢朝燕自己也是衫裙凌乱,鬓发松散,她惊魂未定,却呛声道:“姐姐何必再装呢?你是不是……
谢朝燕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杏眼猛地大睁,谢澹云见此,她一下回头,黑色的积云缠裹雷电,朝她们扑了过来。
这一瞬,谢澹云与谢朝燕同时嗅到一股隐密的幽香,那香气直逼心窍,顷刻乱了她们的呼吸,谢澹云与谢朝燕同时跑了起来。“你哑巴了?不知道提醒一声?”
谢澹云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质问。
“你才哑巴了呢!”
谢朝燕一边跑,一边说道。
她们都是闺秀,本就身娇体弱,怎么可能跑得过那非人的东西,滋滋的电火声越来越近,谢朝燕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黑云沉沉地压了过来,她脸色惨白,脚下一慌,踩到谢澹云的脚后跟,两人顿时一起扑倒在地。谢澹云与谢朝燕同时抬首,正见那闪烁电光的黑云浓浓地朝她们迎面压来,张开漆黑的大口,冷风加剧。
正是此时,“哒哒哒"的马蹄在剧烈的风声中隐约临近,很快,谢澹云与谢朝燕看到一匹快马擦身而过,那马背上紫衣郎迅若闪电,奔向黑云的刹那,他手掌在锋利的匕首上一擦,就着满掌的血抓出袖中黄符奋力抛了出去。那沾血的黄符落入黑云中,顷刻燃烧成,那黑云被火灼烧,猛然紧缩成一团,黑色的烟气减淡,雷电全消。
黑云飞快窜入天际,消失不见。
那紫衣郎手握缰绳,马儿引颈长嘶一声,他在茫茫白雾中回过头来,看向瘫坐在地上那两名姝丽:“二位姑娘,没事吧?”风雾之中,那紫衣郎金冠玉带,一双天生含情的眼微微弯起,风采斐然。谢澹云与谢朝燕背后两缕红雾淡去,而她们毫无所觉。谢府厢房中,阿姮忽然拍开霖娘在她脸上涂涂抹抹的手,“腾”的一下站起来,暗红的眼眸微微眯起。
火种。
是火种的味道。
谢氏女竞然遇见火种了?
阿姮猛然朝门外奔去,霖娘满手都是被打翻出来的红胭脂,她却来不及收拾,崩溃地追出去:“阿姮!你去哪儿!你的脸……”今日程净竹与积玉仍在城中义诊,两张窄案前排满了人,程净竹才为一人诊过脉,细问病痛,才蘸墨落笔写药方。
笔尖才碰到雪白的纸,忽然人群中一阵喧杂。“哎你看那姑娘…她怎…”
“你快看呀……”
人们的声音落到程净竹耳边,他瞥见腕上霞珠微微闪烁流光,他笔尖一顿,一瞬抬起眼帘,正见那白衣少女拨开最前面一层人群,一双伪装过的漆黑眼眸朝他看来。
明亮的天光照见她的脸。
一半脸苍白的颜色被淡淡的红中和,杏花烟润,而另外一边,却是十分鲜艳的两道红胭脂指痕。
像一只花脸猫。
那只花脸猫很快跑到他面前来:
“小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