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第40章
夜雨若绳,千丝万缕地顺檐而下,阿姮笑着靠过去,他却侧身一避,半片衣角也没被阿姮碰到。
檐外飞流淙淙,冷风吹熄了他们二人头上的那一盏灯笼,阿姮站在这片昏昧的阴影里,眼底笑意顷刻消失。
他的那双眼神光清冽,极致的干净,也极致的严寒,这样的人,手掌竞然会那么热,阿姮看着他,忽然说道:“你会一直帮我吗?”程净竹盯着她。
阿姮说:“我是说,你会一直帮我,直到我取出谢氏女的执根吗?”程净竹淡色的唇轻启,吐出一字:“会。”他没有任何犹豫,阿姮也从他那副神情中找到丝毫端倪,她笑了笑,缓缓道:“可是为什么呢?小神仙,你先是帮我造壳子,然后又帮我离开阴司……不要说你没有,你不说我也知道,那阎王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我呢?是你带我出来的。如今,你又愿意帮我取谢氏女的执根,你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檐外雨雾漫漫,廊上她越逼越紧,程净竹一根手指抵住她额头,不容许她靠得更近,晦暗的阴影里,他眉心的红痣更衬他的面容透着一种冷感的苍白,他并不回答,而是道:“交出火种,你既已见识过它的厉害,就应该明白,它并不是那么好驾驭的东西。”
“它是挺厉害的。”
阿姮很讨厌它叽叽喳喳的,一逮到机会就在她耳边吵个不停,但此刻,阿姮手指勾了勾,一点红云忽现,其中还参杂了几缕黑色,像烛火中的焰芯,那人光点映她的脸:"可这正是我想要的。”
自从她得到这枚火种后,她便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因为它而变得更强,若她早得到这东西,那时在阴司中,毁的就不只是一座极幽府了。“你帮我是因为火种?"阿姮收回手指,那点光亮一瞬隐没,她不自禁躲开程净竹那根抵住她额头的手指,凑近他,“可在赤戎呢?那时我没有火种,你给我血,还带我出来,为什么?”
她实在冥顽不灵,程净竹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朝廊外去。阿姮站在门边,檐下灯笼摇摇晃晃,将熄未熄,她看着他颀长的背影融入晦暗,淅淅沥沥的雨幕中,他的声音隐约落来:“小心玩火自焚。”“不说就不说,"夜雨声声,阿姮靠着门框撇撇嘴,“小气。”彭州的晚秋极爱下雨,雨越下,天越冷,那两位谢小姐自醒来后便日日待在闺房中不肯见外客,无论是大夫人孙氏还是谢二爷,他们对着各自的女儿好说歹说,那二位小姐也还是不愿再见一见两位上清紫霄宫的仙长,谢二爷没办法,但听说程净竹还要在彭州逗留些时日,他生怕两位仙长前脚刚走,女儿后脚又出什么岔子,便说什么也要留下他们在府中住。程净竹倒也没有拒绝,在城中支起一个义诊的摊子,与积玉一道布施医药,城中百姓一听说是两位上清紫霄宫药王殿的仙长在此慈济众生,几日之内,来看诊的人络绎不绝。
今日难得雨停,一片好晴光,霖娘目光如炬地盯着面前的茶碗,碗中的散茶刚冲好,茶叶还浮在水面,未被滚烫的温度激出颜色,她深吸一口气,双指结印,推印入盏,滚烫的茶水顿时汹涌起势,悬流而飞。霖娘面上一喜,岂料下一刻飞流不受她控制,钻出茶棚窜去对面,那穿着墨灰色衣袍的青年敏锐地侧身一避,热茶泼了他背后金剑一身。那青年不善的目光落来,霖娘一个激灵,她一下转过脸,只见阿姮指尖微红的雾气消散,她眼睛一瞪:“阿姮!你做什么!”阿姮下巴抵在桌角,百无聊赖,她这双眼睛看不到明亮的色彩,茶棚外面人影重重,那少年今日穿了一件雪白的衣袍,襟前依旧压着那串晶莹的宝珠,他坐在一张窄案后,一只手把脉,另一只手握笔,他没怎么抬过头,直到此刻,他侧过脸看到积玉背后剑鞘滴水若雨,随后,那双眼睛越过人群,与她相视。阿姮看到他衣袖间露出来那截冷白的腕骨上一串珠石若盛粉霞,鲜红的丝绳垂下几缕流苏,她摸了摸自己指间那颗霞珠,对他露出一个笑容。隔一街,几重人群,少年清淡一瞥,随后目光重新落在纸上,笔尖游弋,墨字成行,他将一粒丹药递给坐在面前的妇人:“温水送服,可解你体内经年的淤毒。”
“多谢仙长!”
那妇人接来丹药,忙说道。
程净竹搁下笔,将写好的药方给她:“送服丹药三日后,再照此方抓药。”茶棚里,阿姮收敛笑容,又成了那副无聊的臭脸,霖娘戳了戳她胳膊,说道:“阿姮,程公子他们在给百姓们看病,你不要捣乱。”“人类都会生病吗?”
阿姮抬起一只手,撑住下巴,问道。
“人都会经历从孩童到成人,再到垂垂老去,这当中,吃饭睡觉生病是每一个人都会经历的,所谓生老病死,就是如此了。”霖娘说。
“那你们活着有什么意思呢?"阿姮看着那些排着队挤在程净竹与积玉案前的人们,晚秋的阳光不够温暖,他们有的人站了会儿就忍不住瑟缩起脖颈,“你们只能活短短几十载,而你们却要在这短暂的时间里飞快地经历长大,衰老,列亡,匆匆忙忙,不知所谓。”
霖娘闻言,看向她:"可你不照样羡慕人类的感知?”阿姮一顿,迎上她的目光。
“我曾读过一本书,书上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霖娘说着,见阿姮眉头一皱,她便连忙解释,“意思就是说,你不是一条鱼,所以你不会知道鱼到底快不快乐,阿姮,你不是人类,所以你不知道人类的乐趣,哪怕是匆匆忙忙的一生,人类也是认真度过的。”
“谁说我不知道?"阿姮不太懂什么鱼乐不乐的,“你们人类的感官很奇妙。人类的舌头尝得到很多滋味,因为这些滋味,他们创造了很多好吃的东西,人类的眼睛看得到很多颜色,所以他们可以将那些颜色穿在身上,簪在发间,画在纸上。
人类的耳朵可以辨别很多声音,所以他们作丝竹之乐,酬种种唱词。“那,”
霖娘望着阿姮,问,“你想做人吗?”
阿姮一怔。
她……想做人吗?
茶棚外,天色阴灰了一些,冷风阵阵,这是要下雨的征兆,积玉怕人们淋雨,便招呼他们明日再来,没有排上的人们有些懊丧,但还是逐渐散去了。一滴冷雨被风斜吹落来程净竹面前的纸上,晕湿一点墨痕,他抬起眼,只见原本趴在对面茶棚的桌上,有气无力的少女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案前最后一个病人半响没有一点声音,程净竹记录的笔尖一顿,他的目光从那少女脸上,挪到面前的青年身上,他重复:“除胸腹闷痛,还有什么?青年没由来地打了个冷颤,忙将粘在那女子脸上的目光收回来,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还,还……口干舌燥。”程净竹记下症状,又为他把脉,写了方子给他。青年捧着方子站起来小心翼翼地道了谢,转身就钻入雨里。程净竹侧过脸,见阿姮坐在石阶上,双手捧着脸,他搁下笔,开口道:“做什么?”
“不做什么。”
阿姮语气有点闷闷的,檐外细雨如丝,她盯着看:“那两个谢氏女门也不出,成天不是看书就是作什么诗,她们不肯见你,一定是怕被你看出来她们记起些什么,这样下去,要什么时候才能取出执根?你又不让我抓她们来逼问。”程净竹听出她的怨念,他将桌上的药瓶都整理好,收入一个小小的药囊中:“你就算抓了她们来逼问也不会有结果,因为执迷的人不会意识到自己有所执迷,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若用心,自然会找到症结所在。”“我又没有心,怎么用?”
阿姮把烦躁挂在脸上,她盯着程净竹胸口看了会儿,目光又逐渐顺着他的衣襟落到他面前的纸上。
那似乎是作废的药方,但阿姮不认字,看不出来什么东西,她转过脸,见积玉案前还有两个颤颤魏巍的老翁不肯离去,霖娘因为阿姮那一杯热茶的恶作剧,此时正殷勤地提笔帮积玉做记录。
积玉看了一眼,愕然道:“你这字……也太丑了吧。”“……你就说你认不认得出写的什么吧?”霖娘干巴巴道。
“……行。”
虽然难看,但确实每个字都看得出来是哪个,积玉无法反驳。细雨纷纷,行人匆匆,檐下,阿姮回过头,望向程净竹:“小神仙,你先别收。”
程净竹收拾笔墨的动作一顿,那双眼朝她看过来。阿姮朝他笑了一下:“你教我写字,好不好?”烟雨蒙蒙,程净竹看着她片刻,没有说话,却将笔沾了墨,递给她。阿姮一把接了过来。
程净竹看她用惯常吃饭拿勺的方式握笔,他手指做出一个手势,道:“这样握。”
阿姮看了看他的手,学着他握住笔,眉头一下皱起来,又换回拿饭勺的方式,她说:“这样握着舒服。”
她一直不那么听话。
程净竹却也并不再说些什么,容忍着她不端正的握笔姿势,问道:“你想写什么字?”
“姮。”
阿姮望着他说道。
程净竹闻言,便垂下眼帘,手指沾了案边的雨水,在雪白的纸上一笔一划地写出来一个字,淡淡的水痕并不清晰,但他手指所过之处,金芒若缕,闪动微痕。
阿姮转头望了一眼霖娘纸上的字迹,再看程净竹那个金芒闪烁的字,过分鲜明的对比,终于让她领会了一些人类文字的趣味。霖娘的字真的很丑。
阿姮兴冲冲地落笔,转瞬勾画出一个字来,她的笑容一下消失:“好丑。”程净竹看了一眼,沉默。
但见阿姮像是顷刻失去了所有的兴趣,就要将笔丢下,程净竹一把握住她的手,阿姮一顿,一下抬头,望向他无暇的侧脸。程净竹并没有看她,温热的掌心包裹她的手背,阿姮短暂晃神的刹那,他握着她的手在纸上游弋,发出轻微的,沙沙的声音,隐没在一片连绵的雨声里,阿姮盯着他浓密的眼睫,忽然,他松开了手。阿姮后知后觉,只见雪白的纸上一个筋骨清峻的“姮"字。“习字并不是一件信手拈来的事,但若你勤加练习,多些耐性,就一定会有所进益,“程净竹抬起眼帘,看向她,“这便是用心。”习字如是,取执根亦然。
阿姮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却弯起眼睛,盯着纸上那个漂亮的字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她说:“在万艳山上,我曾进入你的幻境,但很奇怪的是,你的幻境里一片漆黑,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听到了一些声音。”程净竹眼中神光微动。
阿姮继续说道:“我听到一个关于姮娥偷吃仙丹奔月的故事,但故事结束,他说,这个故事是假的,其实姮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仙子。”“小神仙,幻境是你的,"阿姮看着他,“那个讲故事的人,是你吗?”雨声,行人匆匆的步履声,对面茶棚里的谈笑声,混杂一片,纷纷入耳,程净竹听到阿姮问他:“那个听你讲故事的人,又是谁?”烟雨潮湿,天色青灰。
程净竹静默地凝视她,喉咙滚动一下,风雨纷杂,他的手指在袖间紧紧地攥握起来,阿姮毫无所觉,她说不清楚他究竞是怎样一副神情,他像是生气,又好像是别的什么,她辨不出,只好转过脸,小声:“不说就算了。”“小神仙,我们真有缘份。”
阿姮扬着脸观雨,又说:“你看,好巧你说的姮娥的姮,也是我的名字。”她原先在黑水河里游荡的时候,听到那小孩儿念那句诗,一下就记住了,那么多个字,她只觉得这个“姮"字特别。程净竹并不说话。
阿姮握着笔,一不小心蘸了很多的墨,她也不在乎,笔尖接触纸面,浓墨如滴,很快,三个大字占据整张纸,一笔一划明显比方才那个“姮"字要好太多,虽然还是快散架的样子,但至少并不歪歪扭扭,还有一点点端正。阿姮抬起下巴,一手拉了拉程净竹的衣袖:“你看,你的名字我是不是写得很好?”
“我虽然没有你们人类的心脏,”
阿姮看向他腰侧那只荷包,那上面绣着他的名字,为着这个名字,她简直扎透了那副壳子的十指,她凑近,歪着脑袋问他,“如果这就是用心心的话,那我应该已经很用心了吧?”
程净竹盯着纸上那三个字,眼睫微动。
冷雨扑案,墨迹湿润。
纷杂的雨点敲击着他的耳膜,他迎上她的目光。阿姮的眼睛弯弯的,漆黑又明亮:“小神仙,我学得好吗?”“还不错。”
程净竹语气平淡。
“那你有没有什么奖励给我?"阿姮说着,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嘴唇,她已经好久没有尝过他的血了。
程净竹垂眸睨她:“这种程度,也好意思讨赏?”“…不给就不给。”
阿姮说着,转过脸,打量起积玉。
忽然,一只手捏住她的后颈,阿姮有一种被她觊觎的猎物反扼住命脉的感觉,她被迫转过头,对上他那双剔透漂亮的眼,他的语气泛冷,隐含警告:“你最好不要打积玉的主意,否则,我不会再帮你。”阿姮脸色一变。
他明明说过,会一直帮她的。
阿姮挣脱他的手,再度看向那边,积玉正在给人号脉,分毫没有察觉她的目光。
就因为这个积玉,他竞然说,不会再帮她?阿姮生气极了,丢开毛笔,转身走到霖娘身边,霖娘抬起头看到她气呼呼的样子,忙站直身体,凑到她身边,低声问:“怎么了?”阿姮正要说些什么,漆黑的眸子却顷刻变得暗红,她顿住了。“阿姮?”
霖娘疑惑地唤。
阿姮回过神,她眨了眨眼睛,说:“她们出门了。”她们?
霖娘顿时反应过来,阿姮说的是谢家那两位小姐,她知道阿姮在那两位小姐身上留了两缕红雾,她们的一举一动都在阿姮的掌控之中。可谢家那两位小姐,怎会在雨天,同时出门呢?此时雨势更急,噼里啪啦的砸下,一架马车停在城东临河的一条街边,马车内,谢澹云手捧一张宣纸,纸上是以“风雨雪晴"为题的四首诗,马车外,雨声淋漓,婢女忽然在外面唤:“小姐,好像出来了!”谢澹云闻言,白皙纤细的手指挑开帘子,一双美目轻抬,越过蒙蒙烟雨,她看到对面江天楼中不少人出来。
那些人都是一副书生打扮,锦绣斓衫,他们彼此含笑揖礼,当中有一紫衣人似乎最受他们欢迎,他们一一与他见礼,随后才纷纷离去,而那紫衣人则对上前来撑伞的奴仆摆了摆手,自己骑上马背,驰入浓浓雨雾中。奴仆们赶紧跑着跟上去,隔着河,谢澹云似乎还隐约听到那紫衣人清朗不羁的笑声。
虽不见其真容,但这般举止,当真潇洒落拓,风姿绰约。“小姐,那应该便是今年诗会的魁首了!”婢女仍好奇地望着他消失的那片雨幕:“诗会上不少人说小姐您,还有……朝燕小姐是怕了诗会,所以才不敢赴约,可那些才子平日里满口学问,却被这位初来乍到的公子以四首气象诗夺得魁首,他还为您和朝燕小姐写诗正名,足见他的品行,不愧是兰大人的座上宾。”
谢澹云没说话,垂下眼帘,看向第二页纸上:“山霭苍苍碧,云天澹澹青。”
她忽然问:“香豆,你可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婢女香豆摇了摇头,说道:“奴婢差人打听过了,可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就连那日诗会上,所有人都只知道兰大人唤他檀郎,哦,檀香的檀。”檀郎。
谢澹云敛眸片刻,对香豆道:“回去吧。”香豆应了一声,很快车夫拉起缰绳,马车动了,谢澹云才要放下窗边的帘子,目光却忽然凝在不远处。
那里杨柳依依,一架马车停在那里。
那马车窗边的帘子正被一只手掀开,而马车中的那女子露出半张姣好的脸,那双眼睛与她相视。
“小姐,那似乎是……澹云小姐?”
杨柳岸,马车边,婢女迟疑地出声。
谢朝燕坐在马车中,手中卷着两页纸,她盯着那架渐渐远去的马车,对婢女道:
“快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