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面上浮起笑意,垂眸抿茶。
不多时,轻莺总算从无数叠年画中扒拉出一张最好看的,是一幅花鸟荷花鲤鱼图,寓意也十分吉祥,和和美美,年年有余。将年画呈给长公主,她却说这幅年画是送给她的,将近年关,带回去贴在院里门扉都合适,算是给的见面礼。轻莺谢过长公主,心里美滋滋的。
在长公主府上待至晌午,用过了午膳,二人便打算回府,临行前长公主特意拉着轻莺的手说日后可以常来公主府,她教她画艺。这是真心实意想收她为徒。轻莺连忙千恩万谢,坐到马车上以后还在恍惚,望着车窗外虚无缥缈的雪花,心想这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如此一来,也算是通过了裴相的考验吧,毕竟长公主都要收她当徒弟了,怎么可能不喜欢她呢。
视线忽而挪向裴少疏,轻莺眼皮一跳,对面的裴少疏意味深长望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大、大人,你怎么一直看着奴婢呀?”
“看你傻笑不止很有意思。”
“啊?”轻莺连忙捂住自己的脸,自己表现得那般明显嘛…..她扬起脑袋,错开话题:“大人还没说小名呢,可不许骗人。”裴少疏淡淡开口:“我没有小名。”
"……"
轻莺怒了。
说好的不骗人,结果从一开始就在忽悠她!没有小名还要给她考验!
“那不行,大人都答应奴婢了,怎能出尔反尔?”轻莺噘起嘴巴,胡搅蛮缠道,“编也要编一个出来。”
裴少疏看着眼前气急败坏的小娘子,心情莫名愉悦几分。
他心情好的时候会提起从前,斟酌片刻道:“我没有小名,顶多就是长公主喊一声小疏,不过我的表字可以告诉你。”
轻营翘起的喘巴慢慢放下来,这个她知道,许多文人雅士高门贵族子弟都会取字,好友之间亦会互相称字,但装相的官位大高,几乎所有人见到他第一件事都是行礼,自然也没人唤他的字。那岂不是白取了?轻莺忍不住替裴少疏感到可惜。
“大人快说嘛,不要卖关子。”
"伸手。"
轻莺把自己的手递过去,裴少疏用手指在她掌心一笔—划写下两个字,指尖轻擦,掌心酥酥麻麻。
“清宴,取河清海晏之意。”
清宴,清宴。
轻莺嘴里咂摸着两个字,隐秘的欢喜攀上心头,无知无觉念出了声,抬起眼眸,对上裴少疏清明干净的瞳眸,似乎从里面窥见一闪而过的笑意,错觉似的。
这个词好像听大人提起过,天下太平的意思。“奴婢喜欢。”她呆呆说。裴少疏扬起眉梢:“喜欢什么?”
这话好像怪怪的,轻莺没有过多思索,脱口而出:“喜欢大人的字啊。”“没了?”
裴少疏忽然凑近,一张清泠泠的俊脸在眼前放大,轻莺紧张到呼吸一滞,全然迷糊着点头,流露出期待的神情。
“真的没了?”
“没、没了呀……”
得到回答,裴少疏若有所思盯了轻莺大半晌,其间始终保持着贴近的距离,可以听清彼此的呼吸声,倘若此时马车稍微颠簸一下,二人就会吻到一处。车厢内悄无声息,唯有脚畔熏笼散出热气。
静静对视,轻莺的心慌张乱跳,忘记是谁说过,男人用露骨的眼神盯着你时,就是想要吻你。
她不懂什么叫露骨的眼神,只晓得裴少疏的眼底如同寒冰融化,比熏笼里的炭火还要烫。
所以要亲他吗?
犹豫踌躇间,裴少疏的身躯忽而朝她倾斜,轻莺颤抖着眼睫闭上双眼,等待一个吻。可是吻迟迟没有落下,炽热的吐息转移到她的侧颈。轻莺感到疑惑,急促的呼吸尚未压下去,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裴少疏正贴在她耳际,男人喉咙滚出一声低低的笑。
“以为我要吻你?”
一句话让轻莺从头红到尾。
太羞耻了,原来裴相没打算吻自己嘛。她还自作多情闭上眼睛……
可是不亲为何要靠那么近,惹人误会。裴相太坏了。
轻莺羞得不敢抬头,只想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手忙脚乱去给裴少疏倒茶,提着茶壶的手泛起莫名的粉红,就像是被滚烫的茶水熏红了似的。
茶水溢出清香,充盈整个车厢。
手里捧着一盏茶,轻莺双手将茶奉上,脑袋仍旧低低的,露出的耳尖殷红如血,如同成熟的石榴。裴少疏接过茶,没有提方才的事情,轻莺松了口气,却在收回手的刹那,一个轻飘飘的吻印在她唇角。她的双瞳倏地放大。
恰时有一片雪花掀起着布帘钻进车厢,融化在轻莺的唇瓣,留下微凉的触感。
……
相府,雪花无声飘落,四方寂寂。
甬道石阶之上铺银白霜色,路过踩下一串脚印,松软的雪压出一个个小坑,如同雪地里盖了印章。
月床,又到了跟雨燕交换情报的日子,轻营走在前往水井的小道上,心里止不住地析祷。希望李侍郎没有给她安排什么强人所难的任务,最好也不要大缺德,一想到之前的批拨离间轻营就烦得很。边走边在心里诅咒李侍郎和他背后的皇子,整天人事不干,净想着往别人府上安插细作刺探情报,做坏事的人迟早倒大霉。
脚步逐渐加快,穿过一片低矮的草木,叶片的落雪沾了满身,水井就在不远处。此刻雨燕已经坐在水井旁,正在给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刮鱼鳞,看上去颇不好惹。轻莺往四周瞅了瞅,没有可疑的人,于是放心来到雨燕面前。
"雨燕姐姐,让你久等了。"
雨燕没跟她磨叽,直接从袖子里掏出密信和瓷瓶,一并递到她手里,可是这回的药居然有两份,怎么回事?一份很熟悉,是她每个月都要服用的半月散解药,另一份装在青釉瓶里,塞子堵得严丝合缝,看上去是个稀罕物。
这是啥东西?
"雨燕姐姐,怎么有两份药啊?"
雨燕只负责传递情报,其他的一概不知,揣测道:“信里应该写了,你打开看看。”
轻莺感到莫名其妙,连忙把密信打开,此番信上只有寥寥一行字,看清的那一刻,她的瞳孔骤然收缩,脸色煞白。上面赫然写着:鹤顶红哄裴相饮下。
鹤顶红。
上回的中秋月圆夜,无铭曾说过鹤顶红是一种毒药,沾一滴药石难医。李侍郎居然要杀裴少疏?!
轻莺气得手都在抖,头顶雪花砸在手背,冰凉透骨。
他怎么敢谋害当朝丞相,裴少疏到底碍着他什么事,竟然要痛下杀手!简直丧心病狂!
她咬着唇瓣,手指攥紧手里的密信,拧出道道皱褶,恨不得把这封信撕碎,当做从来没有看过。许是她的神情过分异常,刮鱼鳞的雨燕停下手中动作,蹙眉而望:“你脸色好难看,是遇到麻烦了吗?”轻莺不敢说出实情,努力压下翻江倒海的心绪,含糊其辞说:“嗯……没事,任务有点难,我怕难以完成……”见状,雨燕继续制服手里的鲤鱼,无所谓道:“难就难呗,也不用完成的特别完美,你又不是从小就培养的细作,压力别太大。”
“….…倘若,倘若完不成会怎么样?”轻莺试图逃避。
雨燕不假思索:“普通任务应该不至于惩罚你,但如果是要紧事,恐怕小命难保。”
"李侍郎可不是什么善心人,只要他给你断了解药,你活不过两个月,自己掂量掂量吧。"
轻莺脸色苍白得可怜,心如刀绞。
怎么办,谁来救救她。
天空飘起细雪,落在轻莺眼尾,雪花融成水珠顺着颊面滚落,北风瑟瑟一吹,凉得酸痛。"雪大了,你不赶紧回去?"雨燕看着呆愣的少女,眉头越皱越深。
不知在细雪中伫立了多久,轻莺吸了口凉气,呼出淡淡白雾,似乎下定了决心,目光直直投向宰鱼的雨燕。雨燕被这眼神盯得发麻,手里的鱼掉到木盆里溅起巨大的水花,冰凉的水扑了轻莺满裙,湿透了衣衫。轻莺毫无所觉,望着雨燕说:“姐姐,你帮我一个小忙好不好?”望着那双脆弱到极致的浅棕色眼眸,雨燕竟说不出半个拒绝的字眼。
“好。”
风雪掩盖了二人的声音。
白茫茫之中,低矮的草木丛晃了晃,一道身影俯身半趴在翠绿之后,吊梢眉的婢女眸光沉了沉,视线死盯住水井旁的二人。这人正是柳绿。
片刻后,轻莺转身离开朝西厢走去,柳绿等她走远后缓缓站起身,悄然无声跟了上去。
她一路小心谨慎,来到西厢耳房院外,朝里面瞅了一眼,轻莺刚把被鲤鱼打湿的衣裳搭在檐下的衣架上,随后自己进了屋子。柳绿等了一会儿,确认轻莺不会再出来,才悄悄上前,开始低头倒饬轻莺湿漉漉的衣裳,从这件衣裳里翻出了一封信。这封信是她亲眼看着那个叫雨燕的采买婢女递给她的。
怀揣着这封密信,柳绿快步离开院落,风雪簌簌,院里静得仿佛无人来过。
……
檀香冉冉,木韵缕缕悠长。
无尘堂内,炭火燃得正旺,屋内暖烘烘,不受窗外风雪干扰。裴少疏手里翻着一份密报,眉头微微蹙起,神情若有所思。
这段时日他一直在查江南那家奴隶所的东家,同时派人去查长安的仁雅堂,仁雅堂跟善义堂一样无故失踪,由此可见必然是提前得到了风声。这两家奴隶所背后的东家必然是同一人。
派刺客刺杀他的,十有八九也是这个神秘的幕后老板。随着他手里的线索逐步增多,掩藏已久的真相即将浮出水面。咚咚咚——门突然被敲响。
裴少疏抬起头,淡淡说了声进来。
岂料进来的人不是轻莺也不是无铭,而是一个没怎么见过的婢女,一双吊梢眉格外显眼,裴少疏不禁眉头皱得更深。"书房重地,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靠近,谁允许你进来的?"
柳绿身上带着寒气,连忙把门关紧,立马跪地认错:“奴婢知罪,但有一事奴婢不得不来禀报大人,请大人听奴婢一言!”
“真有要事可以让无铭转达于我,你不该擅自来此地。”“奴婢罪该万死。”“说吧,何事如此急切。”裴少疏声音冷冰冰,尤为不近人情。
柳绿深吸一口气,字正腔圆中气十足道:“奴婢发现相府藏有细作,想要危害大人!”
裴少疏眉梢一跳,眼底波澜不惊,似乎毫不惊讶:“继续说。”
见到裴相表情没有变化,柳绿以为对方不信任她,便从怀里掏出那封偷来的密信,说:“奴婢有一封密信想要呈给大人一观。”
“拿过来吧。”他淡淡开口。
柳绿连忙起身,把这封皱巴巴的信笺郑重其事交到裴少疏的手里,低声道:“这封信是府里一个叫雨燕的采买婢女带来的,交给了大人身边的奉茶婢女轻莺。”“你是如何得到这封信的?”裴少疏目光凌厉。
“奴婢尾随轻莺回了院子,趁她不留意拿到的。”柳绿坦然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
裴少疏颔首,对她说:“此事没有我的命令不可声张,回去安心做你的事,倘若泄露一个字,你理应知道后果。”柳绿目的已经达到,连声应是,低着头躬身退下。
门扉关闭,室静无声。
视线落在密信之上,他打开薄薄的纸张,上面墨迹鲜明写着几个字:鹤顶红哄裴相饮下。
裴少疏眸光一闪,令他惊讶的不是这封信的内容,而是这封信的字迹居然是二皇子的笔迹。
原来从轻莺入府开始,李侍郎和太子就一直模仿二皇子的笔迹给她下达指令,就算有一天东窗事发,轻莺这个细作被秋出来,也只能搜到含有二皇子笔迹的密信。到时候他的矛头就会直指二皇子,东宫便可坐山观虎斗。
倘若这次他真的死于鹤顶红,谋杀丞相这个罪名就会彻底扣在二皇子头上,一石二鸟,太子从此高枕无忧。
太子很聪明,却太过轻敌。
裴少疏面色淡然把密信收起来,叠板正塞进手畔匣子里。虽然他百毒不侵,却从未尝过鹤顶红,会不会很难喝?
取过奏章翻看,继续低头处理公务。
几炷香后,书房门再度被敲响。
轻莺慢吞吞走进屋子,手里端着托盘,里面摆的不是茶盏,而是一碗参汤,散发出悠悠白烟。
端着参汤来到裴少疏面前,处理公务的男人放下手头奏章,瞥向碗里颜色诡异的参汤,色重味浓,不似寻常参汤。轻莺眼眶红彤彤,眼泪即将落下来,哽咽着说:"呜呜大人,奴婢要死了….…"
裴少疏:“.……”
到底要死的是谁?
“别说这种晦气话。”裴少疏目光一错不错盯着诡异的参汤。“奴婢快被膳房的烟熏死了……”
轻莺努力止住哽咽,把参汤端到裴少疏眼前,小声说:“奴婢好不容易熬的,大人尝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