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渐渐紧了,长安城又落了一场雪。
自从裴少疏的双亲过世后,他便寄养在太后宫中,直至太后薨逝,年幼的裴少疏被文敬长公主接走,抚养数年。文敬长公主生辰这日,裴少疏会放下手头所有公务,亲自去长公主府为她贺寿。今日有风,前往长公主府的马车缓缓前行,轻莺坐在车厢里,怀中老老实实抱着一幅画。“大人,长公主是怎样的人?”轻莺眨着眼睛问。裴少疏不假思索:“仁善的人,亦是我的亲人。”
轻莺不禁翘起唇角,心想大人要带她去见自己的亲人诶!这是不是表明大人已经拿她当做心腹了?她还没见过裴少疏在长辈面前是什么样子呢,会跟平常有所不同吗,会笑得更多吗,好好奇,特别想看一看。
而且轻营发现了一件事,裴相平日里不是穿身玄黑就是-袭白衣,总是给人种冷淡矜贵,疏离漠然之感。今日却一反常态穿了身缎面雪青紫,淡雅的色泽微微闪着金丝边的光亮,少了几分深沉,反倒有
种意气风发的气质。
风度翩翩,轻莺只能想到这四个字。
一定是为了让长公主高兴才如此打扮,看上去都嫩了不少。"长公主一定待大人很好。""嗯,长公主待我如同亲子。"“长公主住在皇宫里吗?”
裴少疏说:“长公主比陛下大三岁,她曾经也是先帝的掌上明珠,受尽万千宠爱,后来陛下登基继位,文敬长公主就搬出了皇宫,自建公主府偏安一隅。”“……掌上明珠是什么呀?”轻莺挠挠后脑勺,"是手掌心的珠子吗?""一般是指受疼爱的女儿。"
轻莺眼神黯淡些许,虽然已经习惯没有双亲的日子,但是听到这些还是会有一点点羡慕父母双全的人。别说是疼爱,她都没见过自己的父母。
裴少疏敏锐察觉到她的低落,伸手敲了敲她的脑袋:“这次不带无铭,只带你去见长公主。”刚下沉的心瞬间高高扬起,不带无铭,她喜欢这种偏心。
随着马车行进,轻莺心中愈发期待,长辈称呼小辈应该都会很亲切吧,比如叫个小名儿啥的,也不晓得裴相有没有小名,就算有,世上也没几个人敢喊,不知道长公主会不会喊。“低着头想什么呢?”
“在想大人的小名儿,”轻莺坦诚道,又忍不住开口问,“大人有小名儿吗?”裴少疏捏住她柔软的面颊:“胆子肥了,连我的小名都敢打听?”
“奴婢就是好奇嘛,所以到底是什么?”她嗓音含着蜜糖,眉眼软软瞅着丞相大人。“你除了撒娇可还会别的?”
此时裴少疏的手指还捏着少女面颊,轻莺莞尔一笑,双手攥住男人手腕,低头往他手背上亲了一下。猝不及防的轻吻令裴少疏晃神,撩起眼帘睨向轻莺的时候,她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儿。眼里仿佛在说:我除了撒娇还会强吻!
愈发无法无天了。
"大人告诉奴婢好不好嘛?"
裴少疏面对软绵撒娇的少女不为所动,淡淡道:“只要你通过考验,我便告诉你。”居然还要考验,这得是多大的秘密呀。轻莺惊讶地张大嘴巴,思忖良久后坚定点头,考就考!
“什么考验呀?”
"只要你能让长公主喜欢你,我可以实现你一个心愿,想问什么都可以,如何?"
轻莺顿时犯了难,认为自己笨笨傻傻的必定难以讨人喜欢,更何况那可是长公主啊,身份地位何等显赫,怎么会轻易喜欢一个小婢女……
“讨长公主喜欢很重要吗,奴婢不擅长花言巧语,更不会阿谀奉承……”轻莺小声嘀咕,“奴婢只想讨大人欢心。”
声音很轻,直直钻进人耳朵。
裴少疏眸光微漾,心脏如同被羽毛挠了一下,柔软塌陷。
沉默须臾,他认真道:"不需要刻意讨好,你本身就值得人喜欢。"
最后两个字放得很低,尾音如同缥缈的山雾,迷迷糊糊笼罩轻莺,她带着胆怯的迟疑,默念重复着他的话,喜欢……她值得人喜欢。
不知道大人是不是在哄人,但轻莺真的很开心,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说这句话。从前教习她的嬷嬷只会教她如何打扮自己,讨好男人,似乎只有自己是完美无缺的人,才配得到喜爱。
可是裴少疏说,她什么都不用做,就值得人喜欢。
轻莺心里放了一把小烟花,噼里啪啦绽放在漆黑的心际,点燃光温暖心房。“……大人还是对奴婢冷淡点吧,我快撑不住了。”轻莺脸颊红得要命,纤长眼睫垂下一片阴影。
“如你所愿。”
裴少疏正襟危坐,缓缓阖上双眼,抿紧薄唇不再言语。
只是想要欲拒还迎一下的轻莺:"……"
肠子都悔青了。
风瑟瑟,马车行至文敬长公主府门前,裴少疏掀开车帘走下来,轻莺立马为他披上净白狐皮大氅,拢了拢,系紧氅衣系带。
天地覆盖银霜,细小雪花簌簌下坠。
他侧头望过去,少女神色专注,几粒雪花落在她蝶翼般的黑色睫毛上,白与黑交映成趣,美得不可方物。
随从们皆在外等候,长公主府守卫森严,无铭身为贴身护卫,像往常一样没有跟上去打扰裴相与长公主叙旧,自己跟府里混熟的小厮们随意攀谈起来。唯有轻莺半步不落跟在裴少疏身后,与他一同前往暖阁。几个在府里做事的小厮伸长脖子好奇不已,裴相常常探望长公主,但每次来都不会让下人跟随,今日不仅允许人跟着,还是个小婢女?
真是稀奇。
好不容易逮到个新鲜事,他们围在一起询问无铭。
"丞相大人身边跟的人是谁呀,头一回见!""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丞相身边何时有婢女伺候了?"
"小娘子长得跟花儿似的,比长安许多贵女都好看,把这样的人带在身边也在情理之中啊。"“你们别打岔,先弄清楚这个婢女为啥能跟着裴相吧。”“对呀对呀,丞相可是去见长公主,连无铭都很少跟着一起呢。”"无铭,你说呀你家主子咋回事?"
无铭扯了扯嘴角,心说我要是真知道自家主子的心里的想法就好了,最主要的是他也还没弄清楚大人是何想法。就算真看中了轻莺,那可是个细作呀.…
据他所知,轻莺隔一段时日都会让雨燕传密信给李侍郎,虽说从来没传过什么正儿八经的东西,但细作终究是细作,真心能有几分?
"哎呀无铭不要卖关子,快说快说。"
无铭懒懒道:“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呗,没看见我都失宠了,你们故意的吧?”
“我还当丞相大人真的不近女色呢,原来只是没遇到合心意的啊。”“可是那只是个婢女啊,又不能真的娶进门,当个通房顶天了。”“说的也是,这两个人的差距乃是天堑,玩玩就罢了,可当不得真。”
不知怎么,无铭听了这话莫名不舒服。
他皱起眉头:“我家大人向来不在乎所谓的身份地位,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主子的事儿咱们少议论,省得传出去。”
"唉对对对,咱们还是聊聊田猎的事儿吧,再过半个月就到了吧?""田猎乃皇家逢冬要务,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呀。""长公主年轻的时候咱们还能跟着凑个热闹,如今怕不是不行喽。"
转眼这群人又聊起旁的,无铭按下心头郁闷,抬头望向天幕。天灰蒙蒙,转眼飘起更大的雪花,不声不响落至人间。
……
方踏入晒阁,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定睛望去,贵妃榻上坐着一位风韵犹存的贵气妇人,她身穿赭色绣球花袍子,满身雍容华贵,脸上有些许皱褶,却因为气色极佳不显老态,唇角牵起笑意,似乎等候已
久。
轻莺偷偷打量一眼,心想原来文敬长公主没有想象中的威严,看着好像还蛮平易近人的。
四周点着数十座熏笼,地面铺着虎皮长毯,裴少疏进门便解开身上系带,掸落零星碎雪,将狐氅搁在一旁的青铜架上,姿态随意,如同进了自己家门。
“参见长公主殿下。”他嗓音放得极轻。
"小疏来了,跟我还客气什么?"长公主缓缓起身,口吻温和。
“听说你前几日受伤了,可找太医看过?”
五皇子新府房梁倒塌一事所知之人不多,长公主长居府邸不问世事,按理说本不该知晓此事,是谁告诉她的?
“殿下放心,我又不是头一回遇见这种事,根本没伤到。”
长公主忍不住训斥:“你这孩子还不当回事,真要是磕着碰着看你找谁哭去,一天天的不让人省心。”
裴少疏陪着笑:“自然要来找长公主哭。”
二人闲唠了会儿家常,一同坐在窗前饮茶,看外面落雪纷纷。相比来时的细雪飘飘,现在的风刮得雪满天飞舞,银霜遍地,茫茫一片白。“祝长公主殿下生辰吉乐。”
裴少疏从袖中掏出一个金丝楠木的瘦长匣子,长公主接过匣子打开,里面赫然躺着 把雕刻精致的檀香木折扇,扇骨上的纹理层层分明,相相如生,柄端正反两面刻着福寿二字,可谓用心良苦。见到此物,长公主眼睛一亮,站在身后的轻莺更是惊讶不已,原来大人常常握在手里雕刻的折扇竟是送给长公主殿下的。
她之前还暗暗揣测过是不是送给崇禾公主的呢。
后来得知裴相没有爱慕过崇禾公主,她又胡乱琢磨是不是送给未来媳妇儿的,现在想来竟全猜错了。
裴相真是有孝心。
“这扇子想必花了不少心思,我很喜欢,”长公主打开折扇,反复抚摸檀香木,颇有些爱不释手,“我还以为你要送我的是那幅画呢。”
长公主看向轻莺手里抱着的画卷,察觉到视线,轻莺忍不住把脑袋垂得更低了。
裴少疏饮半口香茶,让轻莺靠近些,对长公主说道:“这幅画的确是送殿下的,不过并非我的贺礼。”
“哦,莫不是替旁人捎的?”
长公主来了兴致,裴少疏的性子她最是了解,若非关系亲近,怎会替其他人送东西?此事绝不简单。
“不是,送礼之人近在眼前。”裴少疏语调浅浅,目光不着痕迹投向轻莺。
暖阁内除了对坐的二人,只有站立在一旁的轻莺,长公主何等聪慧,视线立马移向抱着画卷的少女脸上,她从进门便低着头,长公主还未看清楚呢。
"抬起头,叫什么名字?"
面对如有实质的目光,轻莺深吸口气,盈盈抬眸,对上文敬长公主和善的眉眼。
“奴婢名叫轻莺。”
长公主看清少女绝色样貌,难得愣了一下,旋即笑着说把画拿来瞧瞧。
画卷铺开于长案,呈现于眼前的是一幅落雪红梅图,宣纸溢出梅花清香,长公主手抚上红梅,竟是真的梅花花瓣。
是在江南时轻莺画的白梅入画。
意在诸年顺遂,作为生辰贺礼再好不过。
长公主自幼擅长丹青水墨,目光从画上每一处笔锋扫过,虽下笔稚嫩,却有种浑然天成的灵巧,好生培养必定是个好苗子。
所谓画见其人,单凭寥寥几笔青涩梅花枝,长公主对轻莺的印象已经有了几分好感。
她望着画频频点头,一旁的轻莺则心里忐忑的要死,拿不准长公主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想法。不论怎么看,她一个小婢女给长公主送生辰贺礼都显得意图不轨,更别提送的还是自己亲于画的东西
可是裴相说可以,她便只好信了。
好想钻进长公主脑子里看看她在想什么。
“这梅花图画得极妙,之前可曾学过?”长公主语调轻柔,似乎怕吓着她。轻莺略有羞赧:“不曾学过。”
长公主又望了默默饮茶的裴少疏一眼,二人目光交错,裴少疏微微颔首。"可想学?"长公主盯着轻莺眼睛问。"啊?”轻莺茫然,遵从内心点头道,“自然是想的。"
长公主扬起唇角,如同春风和煦:“不如我教你如何,正好我想收个小徒弟,就是不知咱们裴相是否愿意割爱?”她目光再度转向裴少疏,似笑非笑。突如其来的受宠若惊,轻莺连忙揉了揉右耳,没听错吧,长公主要收她做徒弟?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做梦都不敢如此肖想啊。时之间,轻莺紧张得嘴巴发颤,话都说不利索,而长公主只是笑吟吟瞅她,最后轻莺用很低很轻的声音说,奴婢愿意奴婢感激不尽。
从取出画卷到长公主收徒,裴少疏始终不发一言,静静喝着自己盏里的茶,如同看客一般。
清茶留香,裴少疏舌尖滚过一缕茶香,无人在意的地方,他唇角翘起浅浅的弧度。长公主指着不远处的草花梨屉桌,对轻莺说:"去屉桌里边挑一幅最顺眼的年画拿过来。"轻莺不解其意,但乖乖照做,抬步朝暖阁窗子对面走过去。
人走后,长公主才不紧不慢叹了口气,扭过头:“今日你把这小娘子带过来,若我没猜错,是另有深意吧?”
裴少疏坦然颔首。
长公主轻轻蹙眉:“你可知一旦做了,会招惹多少流言蜚语?”
“所以来求殿下帮帮少疏。”
“从小到大你都没求过我什么,原以为是你懂事,却没想到在这儿等我呢?”长公主挑眉一笑。
裴少疏望向不远处弯着腰挑年画的少女,昔日冷淡的目光不自觉柔和:“我自是不怕流言缠身,可她好不容易医好了朵,我不希望她听见的都是世人贬低之语。”
“她是心境澄明的莲花,应浮于清水,游向四方,见识天地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