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露西娅不能理解,什么样的仪式会和‘好笑’挂上钩。神殿祭司们在公开场合表示出来的形象,一直是高贵华丽的。
他们会穿上最贵重的袍子,拿起缀满金丝和宝石的权杖,口中喃呢着古老深奥的咒语和祷告词。在庄严的神像面前,就连最调皮的孩子,也会被那种肃穆的氛围感染,不敢大声说话。
在那种环境下,就连不小心打个喷嚏,都会被周围人用责备的目光看待。露西娅实在想象不出,到底会发生什么,洛伊卡才会提醒她不要笑。
不过这里似乎不是举行严肃仪式的场合。祭司学院的学生们排成长长一列,跟着领路骑士走。那些贵族学生也来了,走在队伍中可以轻而易举地分辨他们。平民祭司戴的是白色面具,他们戴的是灰色面具。这些灰面具们走起路来比白面具更滑稽,因为田间松软的泥土,他们必须高高拉起袍子,踮起脚尖,才能避免他们那漂亮的袍子和昂贵的鞋,彻底陷进泥里。露西娅跟着祭司大部队往农场里走,沿途没有看到任何用来举行仪式的神殿。
虽然大型仪式不一定必须在室内举行,但连个祭坛都没有,未免也太奇怪了。
而且这里看起来也真的不像骑士学院。法师学院使用简陋的平房情有可原,毕竟他们有在平地上的施法需求。可骑士学院既没有围墙,也没有平房,只是在农田旁边扎一排篱笆......难道城主府下发的经费差距就这么大吗?想想自家的祭司学院,再看看这里的环境,几乎来这里的每名祭司,心里都有点怀疑:自家学院是不是侵吞了骑士学院的经费。
一群祭司拎着几乎要拖到地上的长袍,小心翼翼地穿过农田,终于看到了远处的建筑物--几排简陋的木头房子,围着两口水井修建起来,院子里扎着几顶帐篷,一些铠甲头盔盾牌堆在帐篷旁边,院子立着几根用木头和铁丝搭起来的晾衣架,上面挂着好几件没有收起来的衣服。
隔壁就是一片大型马场。
总的来说是一个拥有生活气息,但无比简陋的地方。露西娅收回好奇的目光,看到这里的规模她便明白了,这点地方挤不进骑士学院所有的学生,这并不是真正的骑士学院,而是上实践课的学生们出来训练的地方。她以为学院会带他们进入那几排木头房子里举行仪式,毕竟那里看起来还挺大的。
但没有,带路的祭司和骑士们绕开了这片生活区,带着他们钻进农场旁边的树林里。
刚进入树林,一股刺鼻的烟味扑面而来,这股味道隔着面具直冲鼻子,队伍中爆发出一阵咳嗽声。"安静!"领路的神殿祭司皱眉,回头提醒他们。祭司们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树林里的落叶,抛开这烟里呛人的粗糙香料味不谈,这边的环境和他们神殿所在的树林还挺像。
树林里有人在喊着什么,由于离得太远,无法听清喊的内容,大概是一些毕业前动员鼓劲的话,喊得整齐又有节奏。
树林中间有一大块空地,周围那些新鲜的木头断口显示,场地像是这两天才砍断清理出来的。一群穿着盔甲戴头盔的年轻骑士,列队整齐地站在空地处,面前是堆点燃的篝火。
篝火不停地冒着灰色的烟雾,呛人的气味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点燃篝火的不仅是木头,还有一些湿乎乎的草药,所以才产生这么多烟雾。
整个骑士队列大概有一两百人,露西娅因为自己的弟弟妹妹们想要成为骑士,稍微了解过一些,据说骑士学院的学生们都是分批毕业的,成绩好的毕业的早,同期毕业的人数也更少,一般刚毕业就被比较好的骑士团或城防军的营地挑走了。而成绩差的-一就像她的哥哥弗尔曼,就是大批量集体毕业的普通人。
这一批骑士体格高大,光是站在那里就是一副看起来精神十足的模样,从气势上看就甩了她哥哥弗尔曼几条街。所以这一批肯定是毕业生中的精英人士。一位中年骑士站在他们面前的大树桩上,正在对他们说最后的寄语,无非就是那些‘努力杀敌早日晋升’的话。见到年轻祭司们已经到了,他对着旁边的祭司点点头,从树桩上下来,让开位置。
“.....诸位,今日我们最后一次聚在这里,将在生命之神与丰收之神的见证下,开启人生中崭新的旅途。"这位中年骑士说着,恭恭敬敬地将一位身披红色祭司袍的生命祭司,迎到那块树桩上。
这块树桩不算太高,但站在上面能让大部分人看见。随着这位生命祭司上台,从树林间又钻出来好几位身披红色袍子和深红色袍子的生命祭司和丰收祭司。他们手里拿着各种乐器,露西娅只认出来了其中三样他们见识过的鼓,竖笛和里拉琴,剩下的乐器祭司学院还没有展示过,倒是在那些街头卖艺的吟游诗人和舞者手里见过类似的。
这些生命祭司和丰收祭司没有戴面具,但脸上却用黑色和白色的线条勾画了符文。
他们围着这片圆形的空地站成一条弧线,正好绕过骑士学院的学生们,将他们从后面包围了半圈。带路的骑士和祭司们将这群祭司新生一个挨着一个,妥善地安置在这块空地周围,排列好队形。三十多个祭司新生带着白色和灰色的面具,围着这块空地站成半个弧形,呈半包围状面对那些全副武装的骑士--现在应该叫做准扈从。
看着他们那一排排戴着头盔,看不出表情的脑袋,露西娅紧张得心脏怦怦直跳。
她总感觉这些扈从的目光从头盔中那黑乎乎的缝隙里,直直地观察着他们这些祭司的一举一动。不知道神殿祭司把他们安排到这里是想做什么,露西娅想,但光凭借这些一直盯着他们的脑袋,我们这些新祭司也不敢在仪式中笑出来。
露西娅不知道的是,对面的准扈从们也很紧张。祭祀与祝福本来就是一个庄严肃重的程序,被一堆祭司站在后面包围,已经让他们脑袋上冒虚汗了,他们正好站在看不到的死角处,又不能回头看,受过训练的骑士们只觉得如芒在背,站得比之前更加笔直。现在又有一群带着面具的祭司在前面盯着,简直是前后夹击,他们还戴着有两个窟窿眼的面具,鬼鬼祟祟地从那两个小洞口窥视他们,这让扈从们十分难受。所以他们幽怨地盯着面前的面具祭司,让露西娅他们也跟着紧张起来。
‘砰一一砰!’
鼓声突然响起,仪式开始了。
之前领路的祭司静悄悄地从树林里出来,怀里抱着一堆白色的兽头骨。
这些兽头骨在排成一条弧线的祭司们手中挨个传递,确保这些戴面具的祭司每人手里都有一个。露西娅被分到了一个有角的兽头骨,看起来像是一只牛,但嘴里却有半口锋利的獠牙。
之所以说是半口,是因为这颗兽头骨没有下颌。她没时间仔细观察辨认这是什么动物的头,便在具有催促意味的鼓声中,学着旁边人的样子,将这颗兽头骨顶在脑袋上。
兽头骨像是个帽子一样,恰好卡在她的头上,也没有压到面具,不影响她的视线。这颗头骨似乎是在草药水里煮过,露西娅能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或许是因为脑袋上多了个东西,她对着面前这群银光闪闪的扈从们,心里也多了几分安全感。鼓声的节奏忽然变了,从慢悠悠的砰砰声,变成了更急切的咚咚声,祭司队伍的尾端突然骚动起来。露西娅保持着头部平衡,顶着那块兽头骨微微转头看去,是祭司们又在传东西了。
这次的东西都不一样,有的祭司分到了一束鲜花,有的祭司分到了一只盾牌,甚至还有分到一条血淋淋的羊腿的。
她低头看了看传到自己手里的一一一只装着红色液体的银杯。
见周围人都是一副平静的样子,露西娅也学着旁边人的动作,将这个祭祀用品双手捧到胸前。露西娅在心里祈祷着,这次仪式上可千万别有用到她的地方,其他人还看过了演示,她可什么都不知道。等祭司们头上顶好兽骨,手上都拿起道具后,鼓声又变了。
一道凄厉的哀嚎声突然响起,吓得露西娅一哆嗦,银杯里的液体晃悠一下。
那动静刺耳得像是临死前的悲嚎,露西娅没见过快死的人,但根据她看那些冒险小说的经验,她觉得也只有快死的人才能发出来这可怕的动静。
刚开始她还以为是竖笛的声音,但接下来的嚎叫声让她意识到,这动静竟然是那位站在树桩上,背对着他们的生命祭司嘴里发出来。
但那是一位中年女祭司啊,站在树桩上的时候,她还回头冲祭司们温柔地笑了笑。
露西娅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她又看向那些扈从和同学们,想看看他们的反应,却只看到了冰冷的头盔和灰色白色的面具。
..原来这面具是这个作用。
露西娅合上半张开的嘴,看着那位树桩上的生命祭司背对着他们,面向骑士们,伴随着鼓声,有节奏地嚎叫起来。
随着嚎叫的声音越来越长,露西娅突然有种感觉:她似乎从人能发出的声音,转换成了野兽才能发出的声音。她从未见过什么野兽,也没见过野外的邪物,但她直觉那些书中的野兽的叫声,或许和生命司机嚎叫起来的声音差不多。
鼓声慢慢停了,生命祭司也不再嚎叫,她整个人慢慢地往下滑,直到她跪坐在树桩上,低垂着头。一群披着红袍子的生命祭司从树林里走出来,七八个人有男有女,他们脱下祭祀长袍,将红色的袍子小心地铺在树桩旁边的草地上,铺成一大片。随着渐渐响起的鼓声,他们慢慢弯下腰,趴伏在铺着祭司袍的地面上,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四肢着地,用手掌和脚尖开始爬行。
他们围绕着树桩,缓慢地爬着。
鼓声越来越清晰,铃鼓也响了起来,夹杂在低沉的鼓声之间,听起来有一种古老又野蛮地感觉。是的,野蛮。露西娅震惊地看着祭司们的动作,脑海里只剩下了野蛮这个词。这些平时在神殿里高高在上,衣冠楚楚的贵族祭司们,此时像一只野兽一样,在地上爬行着。
祭司们爬了两圈的时候,跪在树桩上的生命女祭司突然动了,她用跪坐的姿势张开双手,上半身尽力向后仰,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听起来像是在说话,但仔细一听却什么都听不出来,她吐出来的音节毫不相关,却带着和鼓声一致的节奏感,像是在念诵谁也听不懂的咒语。
渐渐地,她念诵的声音越来越大,树桩下那些祭司爬行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并且开始应和她念诵的咒语。几乎是生命女祭司念诵一句,他们在下面齐声回应一句。从这个节奏上听着,像是他们刚进树林时听见的,那些准扈从们喊出来的口号。
但现在这个场面,加上谁也听不懂的咒语,大家只觉得浑身发冷,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和神秘。很快,穿着深红色长袍的丰收祭司走出来了。丰收神殿的袍子和生命神殿的很像,都是红色,只是颜色深浅的差别,但在这个仪式上,这两位神殿的祭司界线分明。
因为这位丰收祭司走出来后,嘴里说的是人话。这位中年男祭司走到树桩旁边,在生命祭司停止念诵咒语后,开口了。
‘农田里的麦子啊,你们长着锋利的尖刺。’‘河水里的鱼虾啊,你们拥有坚硬的鱼骨。’‘丛林里的野兽啊,你们生有獠牙和利爪。’他脸上挂着一幅悲悯的表情,拖着长音,用一种古怪的强调唱出来上面那段话,然后看着再次哀号起来的生命祭司。
女祭司再次念诵起听不懂的咒语,像是在用另一种语言回应这位丰收祭司,又像是在翻译他说的话。地上爬行的仪式祭司们继续应和着她的咒语。很快,又轮到这位男祭司说人话了。‘人类没有尖刺却能使作物丰饶,没有利骨却能使鱼虾丰沛,没有獠牙和利爪,却能将野兽的皮毛献上您的祭坛爬行的仪式祭司们又开始齐声念诵着咒语,伴随着鼓声的节奏,念的越来越快。这一次他们没有因为丰收祭司开口而停下,反而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在和他抢夺主动权一样。
那位生命祭司也开始哀嚎起来,但在这种嘈杂的环境中,这位丰收男祭司的声音却十分清晰。‘伟大的神灵啊,请您将勇气赐予我们的勇士,他们将为您带来更多的食物。'
请您将力量赐予我们的勇士,他们将为您带来更多的信徒。'
请您将生命赐予我们的勇士,他们将为您带来忠诚。‘请您将信念赐予我们的勇士,他们将为您带来荣耀。最后一句话说完,鼓声一停,树林里安静下来,连鸟也不叫了。
嚎叫了很久的生命祭司跪坐在树桩上,疲惫地喘了几下,和丰收祭司对视一眼,跳下树桩让开位置,和刚才在地上爬行的仪式祭司们一起,静悄悄地抱着自己的祭司袍退进树林里。
鼓声和铃声再次响起来,伴随着细弱的里拉琴的声音,仪式的下一个环节开始了。
竖笛很快加入进音乐里,取代了里拉琴变成了主旋律,活泼的调子和刚才仪式的野蛮诡异相比,有种奇妙的割裂感。
一群穿着深红色袍子的中年男祭司从树林里涌出来,围在刚才那位念诵祭词的祭司旁边,伴随着音乐声,和他一起脱下外袍。
露出里面用骨头关节串成的长项链。这项链在他们身上叠了好几层,串得很密的骨头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带着褐色的划痕,有些发黄。脱了外袍后,这种古怪的项链在他们身上晃动着,每挪动一步都会发出‘嘎啦嘎啦’的碰撞声。刚才那位嚎叫女祭司离开了,这一次,似乎轮到这些男祭司们充当‘野兽’。
伴随着音乐声,这些祭司们面对着全副武装的骑士学院毕业生们,跳起一种夸张滑稽的舞蹈,让身上的骨头项链有节奏地响着。
他们会用胸腔共鸣,发出低沉的怒吼声,并挺起胸膛,摇晃着上半身,甩动手臂,让拳头击打在胸口上。竖笛的调子一变,他们又会换一个动作一一一边在篝火堆旁边绕圈跑,一边弓着腰,上下挥舞着手臂,像鸟类拍打着翅膀一样,挥舞他们僵硬的胳膊,嘴里还发出像是被掐了脖子似的,尖利的声音。
露西娅猜测他们实在模仿鸟,但她不确定,因为从没见过哪种鸟会像他们叫的那样难听。接着,他们上蹿下跳地嗷嗷叫着,冲进对面的扈从阵营里,拍打他们的铠甲,抓挠他们的头盔,抢夺他们的盾牌和宝剑。
这些还没有成为正式骑士的毕业生们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他们动也不敢动地站在原地,僵硬地像是一棵本来就长在这里的树,任凭祭司们上蹿下跳围着他们乱转。只有几个不小心被抢了盾牌和骑士剑,站在他们背后的骑士教官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们,被站在他们对面的祭司们看个正着。
闹剧没有持续很久,再次改变了调子的音乐拯救了他们。
生命祭司们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四肢着地跪在地上,摇着屁股扭来扭去,嘴里嗷嗷叫着,大概在模仿着另一种露西娅没见过的动物。
露西娅彻底明白仪式开始前洛伊卡的提醒了,在这个时候强忍笑意真的很不容易。
她努力回想难过的记忆,却无奈地发现自己这十几年活得还挺快乐,现在毫无疑问就是她最快乐的时刻。露西娅用力咬着下嘴唇,只用余光关注着仪式,垂着眼皮死死的盯着地面,想要尽可能忽略祭司们表演出的闹剧。
因为所处的角度不同,对面的扈从们看到的是野兽祭司,但站在祭司们这边,他们只能看到生命祭司们卖力晃动的屁股,似乎是为了模仿的更形象,有几位祭司还在背后的腰带上绑了羽毛。
在后面看着像一只秃尾巴鸡。
面无表情地坚持下去是在太难了,就连不少演奏音乐的神殿祭司都不得不移开目光。
尤其是在他们‘呱呱’叫着,其中一位祭司在大跳的时候没有收住劲,一屁股坐在地上,还铲倒了另一位祭司。尽管他们很快爬了起来继续进行仪式,但单从后面就能看见,那两位祭司从脖子一路红到了耳朵根。露西娅清楚地听到,站在她旁边的灰面具贵族祭司没能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他这一笑露西娅觉得自己快忍不住了,不是因为那些祭司的动作,而是因为她旁边的这位贵族祭司。和他们这些平民祭司不同,贵族祭司是要从四大神殿的低级祭司做起的,这位贵族祭司现在笑得很开心,大概是他还没想到,他自己未来也要学这样的舞蹈吧。似乎过了很久,这段难度很大的仪式环节才过去。音乐声渐停,在中间领舞的那位生命祭司站出来,喘着粗气举起双臂。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这段舞蹈对他的体力消耗太大,他站在那儿喘了好一会儿,才用干涩沙哑的声音念到。‘生命之神赐予我们勇气。’
‘丰收之神赐予我们力量。’
‘奇迹之神赐予我们生命。’
‘光明之神赐予我们信念。’
‘勇士们啊,你们是否愿意为了迎接神灵的恩赐,献上你们的一切?'
明显是排练好的,从扈从队伍中站出来四位高大健壮的男女,他们左手持盾,右手持剑,就连身上铠甲都比其他人的更亮。
这大概就是这一批的优秀毕业生了。"我们便是为此而生。"扈从代表们齐声喊道。喊完,他们抬起盾牌,举起骑士剑,狠狠向那些喘着粗气的生命祭司们冲去。
盾牌将他们撞翻在地,骑士剑划开他们的袍子。生命祭司们夸张地在地上哀嚎翻滚着,很快便躺在地上没了动静。
最后一个倒下的是刚才主持仪式的生命祭司,他躺在地上,喘着气,费力地举起一只手臂。‘直到死亡?'
‘直到死亡。'扈从代表用他那戴着铁甲手套的手,轻轻触碰祭司举起的手臂。
看着那条手臂缓缓垂下,最后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