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山路难行,马儿前行的速度自是变得缓慢下来。
即便沈沅槿这会子再如何紧张不安,却也知晓安全为重的道理,只是紧紧握住缰绳,并未强行迫使马儿跑快。约莫一刻钟后,她二人一路畅通无阻地行至桥山脚下。沈沅槿攥紧缰绳调转方向,马儿便朝着前方红幡飘扬的客舍而去。彼时,客舍一楼的厅堂内,萦尘在此等候多时,壶中的茶水都已放凉。
萦尘心中惴惴,愁眉不展,就当她要再次起身去檐下望远时,忽听客舍外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沈沅槿将马栓在庭中的树干上,快步走到厅堂内。
“娘子。”萦尘一见着她,忙不迭立起身来朝她二人挥手,而后将人迎到堂中,带她们到楼上的客房内换衣服。
酉正将至,她们需得尽快赶到鄠县的驿站内落脚。
沈沅槿心跳如擂鼓,几乎是争分夺秒地脱去外衣,待换上一身样式普通的粗布衣裳后,又拿姜黄粉将整张脸涂黄,再戴上帷帽。
未免陆镇凭着物件寻到她们三人的踪迹,她们换下的这身衣物暂且扔不得,只得先裹成一团塞进包袱里。
如此一来,三只包袱都被塞得满满当当。
金银和过所、户籍是最紧要的东西,萦尘悉心地用粗布裹了一层又一层,而后装在包袱里进行伪装,由她贴身携带;其余的两包细软和备用药物则是由沈沅槿和辞楹带着。沈沅槿收拾好行李,偏头去看床边的萦尘和辞楹,“事不宜迟,咱们快些动身离开吧。”只要还在长安的范围内,沈沅槿悬着的一颗心怎么都落不下来,双手紧紧攥住怀里的包袱。
辞楹闻言,快速检查一遍屋子里是否有遗漏的东西,确认该带的和不能留的都已经收进包袱后,跟随沈沅槿下到一楼。柜台处,萦尘付过这两日的房钱,自去后院的马厩里牵了自己的马,压低声询问沈沅槿接下来该往何处走。
呆在长安的数年间,沈沅槿曾来过金仙观多次,早将附近情况摸清楚,便是这间客舍,她亦来用过几回午膳,知晓官道所在的位置。沈沅槿先牵了辞楹的手助她坐上马背,对着萦尘道:"先上官道,去鄠县。"
她们要去的地方是岳州,应往南边的柞水县才是。
萦尘乍一听有些摸不着头脑,然而此时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早些远离长安才是最紧要的事,是以见沈沅槿调转马头后,连忙催马跟上。
一行三人紧赶慢赶,终是在天幕完全黑下来前抵达鄠县外的客舍。
因此间是京都下辖的县,来往的商旅颇多,房源颇为紧俏,她们来时,仅剩下一间房。
萦尘多付了一些铜钱将其订下,伙计看在钱的面上,也不过分追究她们是三个人,当即笑呵呵地取出钥匙,领着她们上楼。
沈沅槿和辞楹还不曾用过晚膳,现下安定下来,胃里便闹将起来,饿得厉害;待问过辞楹和萦尘的意思,下楼向店家叫了三碗馎饦和一壶热茶送上来。不多时,便有茶博士手持托盘送了吃食和茶水进屋。沈沅槿与人道了谢,招呼她二人过来吃东西。
三人填饱肚子后,萦尘方向沈沅槿问出心中疑惑,“娘子要去岳州,缘何是往西边的鄠县走?”
沈沅槿凭借着学生时代的地理知识和对赵国地图的记忆,略思量片刻后解答她的疑问:“陆路难行,不若走水路来得便利,再者,陆路需要通过的关临远多于水路,更容易暴露行踪,风县的嘉陵江汇入
的正是扬子江,溯江而下,便可至洞庭。"
话毕,萦尘心中有了数,这才安下心来,三人又说了会儿话,去楼下打水洗漱。
房间里仅有的那张床不甚宽敞,至多能容下两人,沈沅槿便让辞楹和萦尘在床上睡,她则将罗汉床上的小几移开,另外取出五文钱问店家多讨来一床被子盖着,将就睡下。辞楹二人眼见沈沅槿往被窝里躺下,知道拗她不过,便也没再劝。
这一晚,沈沅槿睡得极不安心,中间约莫醒了两次不止,只在四更天时眯了一会儿;至天将明时,她便再无半分睡意,先行起身。昨儿夜里睡下时,她们三人都未换寝衣,是以这会子身上的里衣皱得不成样子。
沈沅槿将衣物理好,套上昨日那身粗布衣裙。
萦尘和辞楹先后闻声而动,顾不上用早膳,擦把脸后便拾掇起来。
沈沅槿先她们一步收拾完,便去到楼下,询问店家有什么可以尽快吃到的早膳。
店家道:"现下只有蒸饼和毕罗,馎饦和馄饨怕是还要等一会子。"
逃亡在外,自是一切从简。沈沅槿和店家要了三份蒸饼,又让拿油纸打包三份毕罗,自个儿端了现成的吃食上楼。
三人迅速解决完早膳,下楼去后院的更衣室解过手,带上包袱退了房间,骑马走关刀离开鄠县。
身体素质再好、再强壮的马儿,连续快跑都会吃不消,为了确保马儿的体力和健康,是以官道上,每隔三十里便会设有一座供人和马休息的驿站。
约莫两刻钟后,供人休息的驿站近在眼前,沈沅槿能够感觉到身下的马儿已经疲累了,即便心中想要远离长安的心思再如何焦急,也需得让马停下,等它休息好,恢复体力。
近处的草地早被别的马儿吃得不剩多少,瞧上去稀稀疏疏的,沈沅槿担心她们的马儿会吃不饱,交代辞楹看好东西,同萦尘一道牵着马去远些的地方吃草。
远处连绵起伏的高山上,耀眼的乌金缓缓升起,朝霞点缀在天边,橙红一片。
沈沅槿眼神空洞地望向那片尚还不算刺眼的金光,黛眉微蹙,暗暗祈祷她们此番能够顺利在后日抵达凤县。
蒙尘看了会儿山,又去看沈沅槿,一眼使瞧出她有心事,约莫是在担心此次出逃会否成功,少不得充思她几句:“从昨日到现在,一切都进行地很顺利不是么?娘子莫要胡思乱想,我们定能在风县登上
南下的船只。"
这样的境遇下,恰当的语言无疑是可以带来希冀和力量的。
沈沅槿听后心头 暖,暂且压下胸中焦虑,抬眸看向萦尘,舒展眉心,柔声道:“日头渐渐大了,马儿约莫还要吃上一阵子,去树下坐坐罢,省得叫太阳晒红了脸,难受。”
“好。”萦尘跟随沈沅槿的步伐走到一棵常绿树下,未免她再陷入到方才那样惶惶不安的情绪中去,主动寻找话题闲聊同她起来:“辞楹是陪着娘子一块儿长大的吗?”
沈沅槿的脑海中没有半点关于原身的记忆,原身在幼时经历过的诸多事情,都是辞楹后来告诉她的;似乎自原主记事起,辞楹就一直在原主身边照顾起居。
即便后来,原身的阿耶去世,叔伯苛待原身,辞楹始终都在原身身边,这也是为何,沈沅槿在进京后,只有辞楹相伴左右。
“我耶娘离世得早,又无 母同胞的兄养姊妹,辞福是同我 起长大的,这些年来,她就像是我的亲人一般。如今,我的身边除辞福外,还有你,自然也会视你如亲友,往后不必再称我为娘子,只叫我
二娘就好。”
萦尘在陈王府时没有家人和朋友,当下听了沈沅槿的这番话,不禁心口一暖,笑着搭话:“好。”
金仙观。
姜川那厢因用下的胡饼最少,先于那七个暗卫清醒过来。
他还记得,昨日下晌,在他还未彻底昏睡过去前,迷迷糊糊地倒在地上,眼瞧着自己被沈娘子和辞楹拖到这里,辞楹甚至还拿他身上的腰带绑住了他的手和脚……是以他这时候醒来,仍处于寸步难行的状态。
他为何会倒下,辞楹又为何要绑住他的手脚。这其中的缘由,不言而喻。姜川想到此处,登时有如晴天霹雳一般,努力想要张开嘴喊人进来救他,偏生口里被辞楹塞了巾帕,发不出半点声音。
辞楹绑他的姿势实在刁钻,姜川手腿酸麻得厉害,整个人都歪倒在地上,只能全身齐齐发力才能勉强慢慢朝前挪动。
良久后,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终究还是映入眼帘,那七个身强体壮的暗卫也被药倒了一地,瞧那架势,应当不会很快醒来。
不消再想,这一切的一切,必定都是那位沈娘子做下的无疑了。
姜川着实想不明白,殿下给了沈娘子旁人求也求不来的良娣位份,素日里又对她百般呵护,她究竟为何要背弃殿下,费尽心思地从此间逃出。
然,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姜川冷静下来后,努力抬头去看天边的乌金,根据太阳升起的高度,姜川猜测,现下约莫是辰时。
或许观众道童久不见他们派人去厨房取饭食,会来此处问询。姜川思量一番,只能耐心等待观中的道童道长能够早些发现他们。
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如姜川所料,因今日是打睢的最后一日,张道士那厢见他久久不来,唤来道童过去问话,听那道童答说今日不曾见那处来人取斋饭,不由心下生疑,又叫那道童去客房处看看。那道童应了一声,一路行至姜川等人的居所,因不见半道人影,遂往这边过来。
当下叩了几遍门,却始终无人应答,那道童没来由地心生不安,忙一路小跑着去寻师兄,引人过来砸开院门。
师兄弟二人推开门的那一瞬,只见庭中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的人。
姜川手脚皆被牢牢缚住,他二人在门框处瞧见这一幕,忙不迭奔上前去,待解开姜川的束缚,紧接着又去探其余几人的鼻息,确认他们都还有气、应只是被人下了蒙汗药后,方舒了一口气。姜川忍着痛从泥地上站起身子,踉踉跄跄地走到房中,空荡荡的屋子里哪还有半道人影。
沈娘子她,果真是跑了。最后的一丁点希望破灭,姜川不敢去设想殿下知晓后会是怎样的雷霆之怒,心凉到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腿也跟着发软。
姜川勉强扶住桌案站稳了,极力克制心中的慌乱让自己镇定下来,忙奔出门唤道童过来,拧眉问:“二位道长,观中可有甘草?”
因着下山买药多有不便,加之观中不乏通晓医理的道长,是以常用的药材,观中也会备有一些。
那道童便道:“烦请善信在此稍候片刻,吾去取来。”
姜川凝重的目光匆匆扫过倒在地上的七名暗卫,临走前,复又开口嘱咐道童道:"烦请取到后,以沸水熬成浓汁,给他们灌下。待人醒来,告知他们速速下山回府。"交代完,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城中,直奔崇仁坊而去。
大明宫。
陆镇自入主东宫后,一贯勤勉,即便今日是他选妃的大日子,仍是先往宣政殿上过早朝,这才返回少阳院更换常服,用了早膳。一套流程下来,巳时将至,按照昨日的时辰算,今日来回话的人似乎晚了些。
陆镇莫名有些心绪不宁,信手执起茶盏徐徐饮着温热茶汤,等人过来回话。
殿外,张内侍在檐下左等右等,始终不见陆镇出来,打发身边的黄门去看过时辰后,不得不自个儿壮着胆子叩响殿门,捏着细尖的噪音提醒殿中人:“殿下,现下已是已时,皇后与众位女郎约莫也快到清辉阁了。"
太史令测定的时辰不好轻易耽搁,陆镇眉头微蹙,搁下手中茶盏,起身出了殿门。
张内侍眼见陆镇板着脸出来,旋即不动声色地拿眼打量他一番,发觉他非但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人逢高事精神爽,似乎还险有几分提不起兴致,立时低下眉眼,恭敬地朝他行过礼后,也不多话,弯腰请人上撵。
陆镇上了步撵,沉眸盯着敞开的院门看了几息,仍不见有人来,遂传令下去:待会儿若有人来回话,叫在书房外侯着他。此番前去清辉阁,张内侍是要随侍的,故而并不好应答,只给手底下最看好的黄门递个眼色,那黄门会意,忙不迭屈膝应下。见陆镇收回目光后,张内侍忙扬声吩咐起撵,抬撵的人才刚迈出数十步,忽听后方传来一道急促的男声,唤的是“殿下”二字。
那人才喊了一声,下一瞬便被人捂了嘴。
张内侍的耳力不比久经沙场的陆镇,当下听得并不真切,只默默回头去看,欲要确认究竟是自己听错了,还是有哪个不长眼的胆大到敢在宫道上拦住殿下的步撵。他那厢还未看清,步撵上的陆镇沉声道了句“停下”。
胸中那股不安的情绪越发浓重,陆镇将手搭在扶手上,缓缓收拢手指,命令张内侍:“不缺这一小会儿功夫,去传他过来回话。”张内侍低垂着头恭敬道声是,快步折返回少阳院的宫门外,亲自领着那小黄门过去面见陆镇。
前来回话的小黄门约莫是一路跑来少阳院的,额上尚还挂着豆大的汗珠,脸色瞧着也不大好,应是确有什么要紧的事要禀告太子殿下,情急之下才会在宫道上大声喊人。张内侍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年,非是用人精二字就足以形容的,但见那小黄门只是上前去行个礼的功夫,他便已带着抬撵的黄门和几个宫人退到一边去了。“可是别院那处出了何事?”陆镇拧眉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脏也跟着颤了一下。
小黄门低垂着头,越发不敢抬头去看端坐于步撵之上的陆镇。
汗珠顺者他的额角滑下,有的流进眼里,刺得眼球酸痛,还有一些黏黏威腻地贴在脸上,不县舒服,然而他这会甚至不敢仲手去擦,只哆嗦着颤声答话:“京殿下,姜郎君派人传话进来,说是,说是别院里的娘子,在金仙观不见了踪迹……"
不见踪迹,她竟跑了!且还是在他满心想要给她一个仅次于太子妃的名分,风风光光地迎她进东宫的节骨眼上。
那日亲口答允她的三个条件,他都一件不差地悉数寻到了,这段时日里,他们明明相处得十分亲空愉悦,他与她亲近时,她也会主动勾缠住他,捧住他的脸,轻抚他的胸膛,大胆犯上地唤他的名讳。却原来,她费尽心思营造出来的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她用来哄骗他的手段罢了,为的就是骗取他的信任,从而让他放松戒备,再在适当的时机,逃出生天,给他重重一击
此女竟敢如此戏耍于他!陆镇火冒三丈,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了下来,手指紧紧攥住扶手,眸底的寒光似要结出冰霜,周身的低气压更是让人不敢直视。
小黄门察觉到他的目光压了下来,紧张到腿脚都在发抖,后背冷汗连连。
“什么时候的事?”陆镇冰冷的声调自步撵上传进他的耳中。
“姜郎君言,约莫是昨日下响晌晚膳时分,娘子用蒙汗药迷倒姜郎君和侍从,从金仙观中逃课出去。”小黄门说到后面,声音越压越低,头也越埋越深,到最后,几乎是声如蚊蝇,他心中对回明此事的惧
意,可见一斑。
昨日下晌,她倒很会挑时候,大抵是以为摸透了他,笃定他不会为了她放弃今日的选妃;只可惜,她赌错了,她对他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他非善类,她胆敢如此戏耍挑衅于他,他必会使出雷霆手段,让她付出相应的代价。
陆镇阖上双目深吸一口气,生生压下胸中滔天的怒火,再睁眼时,只是一脸沉肃地将张内侍唤至跟前。
“速去清辉阁告知皇后,便说孤有要事亟待处理,选妃一事,改日再议。”陆镇说完这两句话,再无只言片语,径直去卫率府里调动太子亲兵。
张内侍眼睁睁看着陆镇越走越远,想到皇后费心筹备多时的选妃宴,殿下仅仅撂下一句话便连面都不过去露一下,顿时觉得头顶的天都要塌下来了。
另一边,清辉阁内,崔皇后等人皆已抵达候多时,然而左等右等,没等来主角陆镇,却是等来了他身边侍奉的张内侍。
“老奴拜见皇后殿下,皇后殿下万福。”张内侍朝着崔皇后弯腰屈膝,恭敬行礼。
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张内侍到底是在太子身边伺候的内侍,崔皇后心中即便再如何不满,还是维持着雍容的气度,挥手让人起身,面容平静地问:“缘何不见太子前来?”
张内侍握着拂尘的手心微微出汗,面上从容不迫,弯着腰张口答话:“禀皇后殿下,太子殿下突逢要事急需处理,不能前来,选妃一事,需得改日再议。”
从前在梁王府里举办的相看宴,他中途离开也就罢了;如今她不仅是赵国的国母,还是他名义上的母亲,她辛苦操持的选妃仪式,他说不来就不来,未免也张狂了些。
崔皇后暗暗咬牙,面上仍是挂着端庄大方的笑容,佯装心平气和地道:“公事大于私事,大子素日里帮着圣上分忧,想来是被朝堂上的公事绊住了脚。诸位女郎从官外赶来,虽见不着大子,用些美食艺茶,赏景怡情也是好的。"
此话一出,底下待选的女郎可谓心思各异,但无一不是回以一笑,齐声道了句是。
张内侍不好在这里多呆,当即行礼告退。
崔皇后看着张内侍的背影,忙示意身后的心腹进前,压低声音耳语道:“速速派人去查,太子今日急着去做何事。”
别院。
姜川在照壁前站一会儿走一会儿,累了就去山石上坐坐,如此循环往复两三回,可算把人给盼来。
只是他没想到,来的“救兵”不是旁人,正是太子本人,且他的身后还跟了不少身披甲胄的亲兵。
殿下他今日,不是要在宫中选妃吗?姜川心里十分不解,却又不敢过问他的事,惊惶地迎上前。
此时的陆镇薄唇紧抿,剑眉蹙起,足可用脸色铁青来形容。
殿下的周身全是低气压,必定是动了极大的怒火。姜川心中惊惧,耷拉着脑袋不敢说话。正这时,陆镇率先开了口,声线冰冷地道:“将事情的经过说给孤听,事无巨细。”姜川闻言,直直朝着陆镇跪了下去,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重又回忆一遍昨日的情形,惴惴不安地将昨日发生的事情向他——道出。
陆镇捕捉话里的重点和关键词,细想一番,不难推测出她是早有预谋。
去金仙观里打醮只是借口,那期间想法子从那处出逃才是真;至于那蒙汗药,大抵是在他回到长安前就买来的,因她进了别院后,每回出府都有不下三人跟着,根本没有机会在那时候明目张胆地弄来蒙
汗药。
在赵国的土地上,不论是走水路还是陆路,过所都是必不可少的。陆镇不认为沈沅槿会明目张胆地用自己或是身边人的身份去办过过所,若要顺利掩人耳目,必定是要捏造一个假的身份。
户籍。陆镇很快联想到这样东西,扬起声调唤了卫延过来,令他速速领二十人去城中的各大牙行清查近来办理假户籍的情况,又命姜川去查引泉、黄蕊等人近来可有托关系帮人办理过所。
马厩里仅仅少了一匹马,定然是她与那不会骑马的婢女同乘,那么户籍和过所上,会仅有她们主仆吗?
陆镇回想起莲花巷的宅子里,曾给沈沅槿帮过工的那四人里,除开那两个帮工的郎,另有一男郎和一女郎都会拳脚功夫,男郎在姜川的安排去了别处做活营生,而那女郎则是只收下一百两银子。
思及此,陆镇忙又唤回姜川,叫他一并查查那四人现下可还在长安城中。
晌午,卫延先行前来向陆镇复命。
陆镇看着那沓厚厚的纸,继续等待姜川那处的消息递进来。
结果与他料想的大差不差,那两个帮工的女郎在长安城中有耶娘亲人,好端端地呆在家里,那男郎则是在新的主家上工,独那会些拳脚功夫的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不知去向;引泉那处亦无甚特别的动
向,近两个月里,并未托人办过什么过所。
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郎逃亡在外,又岂会轻易冒着巨大的风险带上关系不熟的人。如此看来,她们应当是三人同行了。陆镇剔除掉无用的,留下可疑的,理清过后,骑上马亲自往司门司走了一遭。
此番大概是上天都在助着他,仅有两人用假户籍在近日办了过所,且其中一人是正常办理,还未来取。另一人则是使了银子加急办理,于四日前取走。答案显而易见,那一份被人取走了的就是她办的。
据那册子上所载,那份过所的去向地是岳州。陆镇将自己代入到沈沅槿的角色和境况,同样倾向于走水路。倾向而非确定。陆镇为求万无一失,令卫延和姜川去南下的官道上截堵,他则另领一队人走鄠县往凤县的方向去追。午后的周至县郊。官道两旁佳木葱茏,鸟啼深树,沈沅槿呼吸着林间的清新空气,脑海里绷了许久的琴弦音这才得以松动些许。再有三十里路便可抵达眉县。沈沅槿掀开帷帽的一角,拿手遮阳看了看西斜的落日,沉重的心情逐渐归于宁静。
酉时二刻,客舍近在眼前。
沈沅槿收拢缰绳,勒马缓停,让辞楹去订两间房,她则与萦尘将马牵去马厩,又拿出几文钱向店家买来两把草料喂给马儿吃。初夏的天,酉时的太阳还未全然落山,沈沅槿打了温水进房擦身冲凉,又将里衣洗了晾在后院晒干。客舍里帮工的女郎送了热腾腾的饭食上楼,沈沅槿笑着迎人进屋,帮着她布好膳。
三人围坐在八仙桌执箸用饭,总算可以暂时先松一口气,静心享受这段无需赶路的闲适时光。
后方的鄠县官道上,一座毫不起眼的客舍内,陆镇领着亲兵大步入内,询问店家昨日傍晚过后,可有女郎牵马前来投宿。
掌柜见他腰忌金鱼符,他身后的士兵更是个个手持兵刃,必是朝中正三品上的官员无疑,焉政有半分欺瞒之言,忙不迭取来登记住客信息的册子,如实票明:“昨日成时,确有三位女郎来小舍投宿,牵
了两匹马…"
看来,他的猜想不差,她的确是想乘船经嘉陵江汇入扬子江,走洞庭湖至岳州。陆镇看着册子上沈沅槿留下的假名,阴沉着脸问她三人是何时走的。
因她三人是住的一间房,且又是最早下楼退房的,掌柜脑海里颇有几分印象,细细回忆一番,颤声答话:“约莫,是在卯正后。”
陆镇闻言,便在心内合计起来:白日里走官道,入夜后不赶路,照每三十里一歇算,她现下应是在眉县附近。逃出囚笼野了一日的小兽,合该由他这位饲主亲自追回,加以驯服,磨掉野性才是。
陆镇问到有用的消息,当即领兵撤出客舍,跃上马背,每至一处驿站便换乘—匹快马,连夜奔至眉县。
翌日,晨曦初露,东方渐白。
沈沅槿被楼下的响动吵醒,还不待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又听楼梯处传来一阵脚步声,那道声音由远及近,在她的房门前停下,下一瞬,有人叩了叩门。
紧接着,一道男声传入,“女郎醒醒,楼下来了好些官差,道是奉命前来追捕长安城里出逃的逃犯,此间住店打尖的客人,不论男女老少,都需验明身份,还请女郎移步。”是他追来了,竞这样快,她精心策划多时的这一切,就这股被他识破。似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砰的一声炸开,耳边全是的喻鸣声,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变得模糊、扫曲起来。恐惧、焦急、不安、愤恨、无力……数种复杂的情绪交缠在心头,沈沅槿如坠冰窟,忍不住地浑身颤栗。
"女郎?"门外的茶博士似是担心她没听见,旋即拔高音量,重又唤了她一声。
这道声音让她的思绪回笼了一些。沈沅槿极力保持平静,站在门后答话:“我知了,穿好衣物便下去。”
茶博士听见沈沅槿的回音,方转身走向下一间客房。
为今之计,唯有搏一搏陆镇对她这副身子还有多少沉溺与留恋;或许,她还有机会可以为辞楹和萦尘拼出一条生路来。
沈沅槿双手握成拳头,暗自下定决心,坚毅的目光随即落在案上的茶具上,迈开虚浮沉重的步伐,随手执起一只茶益,再将其重重摔在地上,弯腰拾了一片锋利的碎瓷藏进袖子里。
客房外的过道上,沈沅槿同辞楹和萦尘二人碰了面。
沈沅槿将她二人引到过道尽头,压低声:“回房去将你们的细软和金银带上,我会想法子让那人放你们走,你们骑马改去西北,过段时日你们走远后,我会问机尽快从他的身边逃离,届时,我们再在约
定好的地方汇合。"
辞楹 遇着在意之人的事情就容易感情用事、有失理智,即便沈沅槿亲口向她二人保证会去沙州寻她们汇合,可陆镇此人素来霸道执物,自是担心沈沅槿的安危,故而颇为犹豫不决,倒是她身边的蒙尘
是个拎得清的,当即便朝沈沅槿点了点头。
沈沅槿雎出辞福的担心和犹豫,故作轻松轻松地宽慰起她来:“阿福,这件事,我们不是早就约定好了吗。我会努力活下去,你们也一定要平平安安地离开这里,如此方能有我们再相见的那-日。”
说完,头也不回地迈开步子,走下楼去。
转角处的楼梯遮住沈沅槿的身影。萦尘反应过来时下还不是她们悲伤难过的时候,忙不迭拉着辞楹原路返回房内,取来两只包袱,将装着细软、轻的那只递给辞楹。
辞福还未从方才的那-幕里走出来,呆呆立在门框处,萦尘怕她想不明白,牵起她的手与她对视,轻声问她:“这是我们三个先前就说好的,我们不能失信于二娘,不是吗?”
经她如此一问,辞楹方回了些神,忍着眼泪接过她递来的包袱,跟着她下楼。
彼时,客舍的一楼厅堂聚了不少人,人群正中,陆镇大剌刺地坐在圈椅上,幽深的目光扫视着堂中惊惶不安的众人。
沈沅槿的身形和五官早已深深印刻进陆镇的脑海之中,任凭她如何伪装,必定能辨出一二。
不是她,厅堂中的这些人都不是她。陆镇漆黑的凤眸里透出一丝不耐,沉声质问店家:"人可都到齐了?"
掌柜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斜眼去看身侧的茶博士。
那茶博士忙道:"三楼还有几位客人。"
陆镇眉眼微折,循着声看过去,正要叫茶博士上楼再去催人,眼尾的余光便瞥见了楼梯处一抹高挑的身影。
素衣女郎款款而来,高高梳起的墨色绸发中,仅有一支银簪为饰;她的面上未施粉黛,宛若一朵清水芙蓉,天然去雕饰。
在场众人无不因她的姿容侧目惊叹,委实很难将她与朝廷缉拿的逃犯联系在一处。
沈沅槿迎者众人的目光径直走向阴晴不定的陆镇,她的面上没有表现出半分对陆镇的恐惧之色,只是平静地同他谈判,“此事皆系我一人所为,与辞福她们无关,你放她们走,我自会随你回去。”
她凭什么认为,她在胆敢背弃他后,他还会对她心生怜悯。
陆镇的一双凤目死死盯着她,怒火和恼恨在胸□□织缠绕,折磨得他险些在人前失控,生生凭着仅存的一丝理智压下那股禁锢住她的冲动。
“区区一逃犯,有什么资格同某谈条件?”陆镇并未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明自己的身份,只是端坐在那儿,冷冷地反问她一句,却又不给她回答的机会,让店家疏散无干人等回房后,瞥 眼身侧的亲兵,
面容冷峻地沉声下令:“来人,速速将此三人拿下。”
“不许动她们!”沈沅槿猛地将藏于袖中的右手抬起,亮出那块锋利的碎瓷,继而抵在自己的脖颈上,神情郑重道:“我说了,只要你放她们走,我就跟你回去。否则,我便血溅当场!我说到做到。”为了两个婢女,她竟会用自己的性命来威胁他。陆镇胸中火气更甚,然而眸底闪过一抹的慌乱之色却又将他的在意暴露无遗。
别。他本能的反应是想说这个字的,可话到嘴边,那句关切终究还是被愤恨所取代,“你当真以为,你能威胁得了某?要死就死得……”
干脆些三个大字还未出口,眼前的女郎骤然将碎瓷往里割了一些,皮肉划开的那一瞬,立时便有殷红的血珠顺着瓷片涌出。
血液刺激着视觉神经,陆镇清醒地认识到,他不想失去她。
再没办法自我欺骗,陆镇额上青筋凸起,几乎是嘶吼着喊沈沅槿停下,“住手!”
陆镇急急起身,不敢轻举安动,只能缓缓走向沈沅槿,低声下气地稳住她的情绪:“沅娘,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你,我现下就放她们走好不好?来人,速速去牵马来。”
沈沅槿信不过他,身护着才刚从楼上下来的辞楹和萦尘退到门外,再次坚定地向陆镇言明,她此番定要亲眼看着她二人离开此间方可罢手。
眼见沈沅槿的神情越发激动,那瓷片似又扎得深了些,陆镇心中焦急万分,连连点头答允她的话,任由她护着辞楹和萦尘出了客舍,坐上马背。
“安心去吧,我们都会平安无事的。”沈沅槿抬眸望向马背上的二人,不舍地道出分别前的最后一句话。
辞楹的眼里早已蓄满了泪,在萦尘催马前行的那一瞬夺眶而出,泪落不止。
太子肯为二娘做到这个份上,定然不会舍得伤她,更遑论要她性命。
萦尘看得颇为透彻,并不过分担心沈沅槿的生命安危,故而相比起辞楹的伤怀万分,萦尘心里纵然也有不舍,到底没有在沈沅槿的面前落下泪来,只是忍着鼻酸催马前行。
马儿跑得飞快,沈沅槿注视着她们离去的方向,衷心期盼她们能够顺利抵达千里之外的沙洲,过上无拘无束、安稳自在的日子。
官道上的黑点越发模糊,直至完全消失在视线中。
经由这件事,陆镇对自己的耐心和包容心有了全新的认识,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被一个小小的女郎拿捏,受她咸胁,做下这样荒唐的举动,生生看着随她出逃的从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跑掉。陆镇不耻于这般沉迷美色的自己,心里很不得劲,不由暗暗与自己较劲,挣扎良久后,别扭又恼恨地来到沈沅槿身前,试图去夺她手里的那块碎瓷片,冷言冷语:“人已看不见了,沅娘也该信守承诺,适可而止,莫要太过失了分寸。"
沈沅槿忍着痛感和无力感后退一步,拉远她和陆镇的距离,不卑不亢地道:“不许派人去追她们,殿下若是那样做了,我定不会再苟延残喘。”
此女当真是得寸进尺!陆镇气又不打一处来,脸色铁青,朝她厉声呵道:“沈沅槿!”
“同样的把戏用两次,你就那样自信自己在孤心里的分量,以为孤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你色令智昏?!”他凭何要听她的。陆镇心有不甘得紧,更无法容忍自己竟真的为她鬼迷心窍至此,放走了助她脱身的两个帮凶。
"卫延,速速带人去追!"陆镇狠下心肠,扬起声调。
“不行!”沈沅槿急忙出言阻止卫延,继而转脸去看陆镇,红着眼眶问他:“是不是只有我以命相抵,才能令你消气,才能让你放过她们?”
她不过是想借此试探他的底线和心意,安图拿捏他罢了。她那样坚韧隐忍的一个人,陆镇不信她会真的不要性命,加之尚还在气头上,一时口不择言起来:“你若当真不惜命,当初失了贞洁时便该
寻……"
贞洁,这个吃人的世道加注在女性身上,用来驯化和束缚女性的东西。
当初分明是他不顾礼义廉耻,用强权遍迫于她,让她沦落为他身下见不得光的禁脔 般的存在,真正脏的人是他,而非她。可他如今,竟还有脸提这两个字,可还有心?可还有半点身为人的良知。
沈沅槿忽感悲从心来,有那么一瞬,她是真的存了死志的,可一想到辞棍和蒙尘还面临着即将被追捕的困境,不得不坚强地重拾起活下去的信念,嘴里喃响低语:“是啊,我早该去死的,我若再脆5一
些,当初早早地寻了死,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陆镇间听此言,非但没有半分怜悯,反是下高识地当她是在虚张声势,正欲出言嘲讽一番,然而下一瞬,沈沅槿于起瓷落,锋利的瓷片划破薄薄的皮肤,鲜血顿时泊泊而出,浑然不似先前那样只是沁出
细小的血珠。
她的脖颈很快便被鲜血染红,陆镇心下一紧,顿时慌了神,箭步上前搂抱住她的腰,右手死死按住她还在流血的伤口,似责备又似质问:“沈沅槿,你怎么敢!”
“怎么敢寻死?”沈沅槿能感觉到鲜血贴着肌肤流进衣里的感觉,忍着刻骨的痛楚勉强挤出 抹讪笑,有气无力地拿话利他的心窝子:“脏卑鄙的人从来都是你,不是我。若是她二人为我所车累,我
定会以命相抵。"
流出的鲜血像是将她的精气神也一并带走了,无力感寸寸蔓延至四肢百骸,沈沅槿几乎快要看不清眼前的事物,若非强撑着一口气,险些阖目栽倒下去。
一旁不知是该带人去追,还是留在原地静观其变的卫延看得呆若木鸡,他从未想过,索来不近女色的殿下大费周章地领了亲兵前来追捕的会足一位郎,而非穷凶极恶的逃犯;这便罢了,竟还当着这么
多亲兵的面,与那女郎上演了一出恨海情天的戏码。
怀中女郎的眼皮已经处于打架的状态,陆镇害怕她睡过去便再醒不过来,满脸焦急地打横抱起她,紧紧搂在臂弯里。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纵有再大的怒火和恨意,这会子也暂且全都放下了,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地安抚她:“孤答应你,孤不派人追她们了;沅娘乖,千万别睡,孤这就带你去城中看医工,不会有事的。”
“卫延,进城后速去寻一辆宽敞的马车来。”陆镇一面说,一面将人抱上马背,风驰电掣般地奔向前方的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