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卡桑德拉,婚礼就定在光明神祭典后的第三天。”
放下银质餐具,科莫迪家族的女主人慢条斯理地擦去嘴角并不存在的油渍,连余光都没分给继女,只是用讨论天气般的轻蔑语气向她宣布这个消息。
卡桑德拉放下刀叉,脸上火辣辣的,这种敷衍的轻蔑像一个凌空飞来的耳光:“我从来没有同意和任何人结婚!”
“我必须为这个家族考虑,总要有人做出牺牲。”科莫迪夫人冷冷瞪着她,“如果你能像你的父亲一样具有魔法天赋,当然可以做个威风的魔法师!”
具备魔法就有价值,至于没有价值的女人?那早晚会结婚嫁人的。
卡桑德拉的指甲紧紧嵌进掌心,她被说到了痛处,科莫迪家族祖上曾经出过魔力强大的宫廷魔法师,后裔的天赋却越来越微弱,而她作为家族唯一残余的后裔,却没有一点魔力。
这简直是贵族之间的笑谈,科莫迪先生深爱早逝的夫人,于是力排众议将她送进魔法学院,希望她能在魔法的熏陶下觉醒一些天赋。卡桑德拉非常努力,但课业成绩很极端——理论满分,实战零分,她连个火球都搓不出来。
父亲身体不佳,迫于家族迎娶了一位夫人,却在今年卡桑德拉毕业之后病情恶化过世,家族失去最后一位魔法师,地位一落千丈。
“王都的主教可不是什么姑娘都要的,能被那位大人看上,说明你足够漂亮。”继母的目光赤裸裸地在卡桑德拉脸上流连,“那可是教会的大人物,地位比科莫迪家族更高……小姐,我亏待你了么?”
卡桑德拉冷笑了一声,那位上年纪的主教喜欢折磨年轻美貌的女孩儿,哪怕地位尊贵,锦衣玉食,那也得有命享受才行。
“想想你母亲的遗物,如果你坚持不结婚,我可不会把那些小玩意儿还给你。”科莫迪夫人优雅地打了个呵欠,丧失哄小姑娘的耐心。
形势逼人,卡桑德拉紧咬嘴唇,不得不先示弱:“…至少先让我看看父母留下的东西。”
继女就像过期的货品,早早处理才能卖出高价,继母高兴极了,她挥挥手,让女仆带卡桑德拉前往收着遗物的仓库。
仓库的钥匙一直由父亲管理,后来才落到继母手中,卡桑德拉很少有机会查点母亲的遗物,却在一套雕银酒杯下发现了空白的羊皮信纸,只在第一行标注了她母亲的名字。
“这是谁写给母亲的信?怎么还留着?”卡桑德拉翻来覆去打量羊皮纸,想起曾在书中见过的魔法物品,只有释放魔法沟通才会显示字迹的信件,忍不住苦笑。
她也曾经做过突然拥有魔力天赋的美梦,她用掌心贴紧羊皮纸,捂得信件微烫。如果这是一件魔法物品,那么自然会在魔法师手下显露纰漏——
但她不是!
卡桑德拉沮丧地将羊皮纸放回,却看到纸上缓慢浮现出字迹:
【书写我。】
抱怨戛然而止,卡桑德拉目瞪口呆地盯着这行突然出现的字,简直不敢相信。
难道自己突然觉醒了魔力?
“威名的火焰啊,你熊熊燃烧,请在我的手中显扬你的威名!”卡桑德拉立刻尝试了基础的火球魔法,但奇迹没有发生,她的手掌心连个火星都没有。
王国辽阔,有天赋的魔法师却寥寥无几,她挥去那点失望,认命地叹气,转头找来一只羽毛笔,蘸着墨水在羊皮纸上书写:
“您好,请问这是什么魔法物品吗?”
信件吞掉了这句话,片刻后又出现一行回复:
【这是一封魔法信件,我将自己的一部分生命寄存在里面,方便与病床上的爱琳交流通信,你是谁?】
爱琳?卡桑德拉皱起眉,这是她母亲的名字,她加速书写道:“那么您一定是我母亲的朋友了,我是她的女儿卡桑德拉。”
【难怪你能够唤醒我,我制作这封信的时候用到了你母亲的血液和头发,你好,卡桑德拉,我是爱琳的朋友阿西娜,最近过得怎么样?】
阿西娜?据魔法学院的书籍记载,这位大师是王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炼金术士,但她怎么会是母亲的朋友?卡桑德拉心乱如麻,胡乱地写道:
“阿西娜大师,谢谢您的关心。实际上我过得不太好,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父亲今年也去世了。”她停下笔,眼神一黯,又继续写道,“继母为了财产逼迫我去和年纪很大的主教结婚,我没有魔法天赋,只能联姻为家族效力……”
羊皮纸很快显现出回复:【亲爱的,别难过,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没有魔法天赋,但我比那些念咒啰啰嗦嗦的魔法师强多了。】
炼金大师阿西娜也没有魔法天赋?好奇心压倒悲伤,卡桑德拉的心情突然好了一些,她听到女仆走近的声音,连忙将信件藏进自己的袖口,窜出仓库躲回自己的房间。
这间卧室装饰并不多,继任科莫迪夫人以家族财产减少的借口撤下不少器具,卡桑德拉点燃书桌前的蜡烛,沉思了一会儿才落笔:
“您是最伟大的炼金术士,我却没有其他的才能,家族也不会允许我去工作……那没有利于他们的价值。”
娟秀的字体缓缓在纸上浮现:【如果你的母亲听到你这样贬低自己,一定会伤心的,卡桑德拉,人未必需要为家族活着,一个姓氏能代表什么?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在学习炼金术上给你一些帮助。】
我是不是在做梦?卡桑德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借着烛光反复阅读这行字,在炼金大师的教导下学习炼金术?
信件上依旧在浮现字迹,可见阿西娜女士并非在开玩笑:【我很庆幸自己曾经将一小段生命借这封信延续,严格而言,这张羊皮纸并不是魔法产物,这是炼金术的结晶——炼金术是一门伟大的学问,如果掌握它,你将能轻易夺走许多人的生命,操控一个人的行为举止。】
卡桑德拉屏住呼吸,即便是魔法,大规模杀伤也需要极高天赋,炼金术居然能够毫无门槛地做到这一点?
比起怀疑,她更疑惑于一点:如此强大的技艺,为什么魔法学院却没有相关的书籍资料,仅仅留下了阿西娜大师的名字?
信纸中的阿西娜女士轻飘飘地蛊惑她:【当然,如果你能够与我并肩,或者超越我,你将青春永驻,甚至永生不朽……】
“我要怎么做?”卡桑德拉屈服于这样的蛊惑,手腕颤抖着书写。
——你需要一把剪刀,绞断头发女扮男装,这个世界对女性而言总是更危险,男人总是对男人兴趣更小。
卡桑德拉握着从女仆房偷来的剪刀,对着镜子剪短长发,金棕色的美丽发丝一绺一绺落在镜子前面,她第一次正视自己的眼睛,浅灰色的眼眸中充满渴望。这个世界是什么样?为什么我要早早被束缚在家庭中,成为一个男人的财产?
——你需要足够的金钱,不要吝啬贿赂小人物,他们能够帮你做到许多不起眼的事情,有时候一个漏洞能够生长成致命的错误。
卡桑德拉偷走父亲为她准备的部分嫁妆,装有三十枚金币的丝绸袋子,她用一枚金币贿赂男仆,让他带来一套大小合适的男装,又用五枚银币哄着守夜的女仆提前休息。
——你需要前往驿站,选择四匹角马拉动的马车,灵之森林距离王都非常遥远,即便乘坐四匹角马拉的马车,也需要一整夜才能到达距离森林最近的弗瑞斯小镇,如果有男人盯着你的脸看,一定要恶狠狠地瞪回去。
她最后回望一眼卧室,选择深夜翻下阳台。
穿不惯的麻制长裤在翻跨的时候造成了麻烦,卧室门口打盹的女仆冲进了房间:“卡桑德拉小姐!科莫迪小姐!您去哪儿了?”
卡桑德拉趴伏在阳台的边角,屏住呼吸,一声也不敢出。按照她的计划,女仆被吵醒之后该去这座宅子的其他房间寻找——
但她却因为慌乱打翻了烛台!
卡桑德拉狠狠闭眼,头一回生出惶恐,这么大的动静只会引来更多人,她无法想象如果继母搜查全宅,自己要怎么安全溜出去。
快了,快了,她已经听到那个女人裙裾轻扫地面的声音,科莫迪家族现在唯一的女主人站在了阳台上,即便刚刚从睡梦中惊醒,她也镇定自若。
卡桑德拉以为自己要被她发现了,继母却这样吩咐:“让那些下人离开这儿,我要和小姐说几句话。”
被惊动的女仆与厨娘屏住呼吸,退到卧室外面去。
继母从宽大的袖口里取出一支细长的烟斗,借着烛台点燃,慢悠悠地吸了一口:“你以为逃离就能摆脱命运?卡桑德拉,你真是个小女孩。”
卡桑德拉没有出声,她不能确定这位科莫迪夫人是否想诈出她的位置。
“你以为嫁给主教就是最悲惨的命运,以为虐待就是最不能忍受的婚后生活,卡桑德拉,你是被你父亲养在鸟笼里的金丝雀,太弱小了,你甚至都想象不出地狱的样子。”那个女人吐出一口青烟,烛光下的背影黑而沉,“如果你真的要逃走,就放弃科莫迪的姓氏吧,从此以后,这个家族不再是你的后盾。”
她的声音很低,像一句轻叹:“没有家族的保护,逃到王都之外,那里才是真正的地狱——女人的地狱!去吧,小女孩,你会后悔的……”
……她凭什么这么说?卡桑德拉咬紧牙关,她被无端地指责了一通,却又不能出声反驳。
继母离开了阳台,片刻后,卡桑德拉听到卧室门关紧的声音,仆人们没再喧闹找人,整座大宅就像重新陷入沉睡。
她蹑手蹑脚地窜出庄园大门,看门人睡得很沉——为什么继母会放她离开?她不是希望自己能卖出一个高价吗?
驿站果然有四匹角马拉的马车,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收了五枚银币就让出车厢,卡桑德拉谨慎地选择了最角落的位置,她用帽子盖着脸,宽大的衬衫遮住身形,装作困到极致只想打盹。
不断有人上车坐下,最后上车的是车夫,钱袋和羊皮纸被藏在胸口的暗袋里,卡桑德拉沉住气,不理会任何人。当车厢晃动着前行时,她才安心闭上眼睛。
车厢里很安静,除了咳嗽和打呼噜的声音,几乎没人说话,车夫落在角马身上的鞭子声规律极了,卡桑德拉也迷迷糊糊睡着了一会儿,直到晨光把草帽晒得暖腾腾,车夫才蹲在车厢前吼道:
“弗瑞斯小镇!”
卡桑德拉一下子惊醒,揉着眼睛跳下车。拉车的角马被牵进驿站投喂草料,她沿着驿站旁的道路往前走,摆满瓶瓶罐罐的杂货铺前围着好几个人,挂着歇业的巨大店面外墙上画着酒瓶酒杯。扛着巨斧的高壮男人像是佣兵,法袍翩飞的瘦长人影一定是魔法师……
她仰起脸,好奇地往远处看,这座小镇被流通的河水分割成两条街,房屋店铺紧挨在一起,不远处有一座尖顶教堂,再远就是森林,数不清的树木像是深绿的海洋。
未知,新鲜,神秘。
而她将亲自走遍这些角落,不再被高位者安排命运,却能轻易拨动别人的命运。
卡桑德拉沉浸在变强远行的畅想里,冷不防膝盖边挨了一撞,她低下头,正好看到一位地精黑着脸瞪她:
“小子,你是外乡人?打算住哪儿?”
那句“小子”让卡桑德拉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是女扮男装,她故意压着嗓子问:“价格怎么说?”
地精佝偻着背,黑瘦的脸上布满皱纹,这个种族天生矮小,哪怕成年也只到人类的膝盖这么高,又像传说中的巨龙一样爱财。他嘿嘿笑了两声,上下打量着卡桑德拉:“我知道一处非常好的房子,就适合你这样的愣头青,特别漂亮!现在跟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