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家的男仆抬来两筐新鲜夏柿,给黄秀才作个揖,口齿麻利道:“我们主家去年买的果园今夏丰收,昨儿傍晚才送来,少爷特特吩咐仔细挑拣了顶好的抬来给您尝尝鲜,还请黄老爷笑纳。”
黄秀才连忙致谢,又寒暄了两句,方热络道:“辛苦二位了,不妨进来喝杯凉茶解解乏。”
简家男仆拱手道:“我等还要回去复命便不敢叨扰了。”
黄秀才复又追问一句:“允璋去京师没?”
男仆道:“少爷天不亮就出发了。”
黄秀才点点头。
两厢这才作别。
夏柿在大康属于相当昂贵的时令鲜果,早前黄秀才在邰丰游学,猎奇之下买过二斤尝鲜,却不通吃法,平白糟蹋了一斤也没吃出个所以然,反倒舌尖发涩,觉不出滋味在哪里,为此专门询问有经验的人,方得知此物应先浸泡两天两夜桑水。
于是剩下的那一斤轰然变成了人间至味,令黄秀才记忆犹新,后因路程等诸多缘故,加上价钱昂贵,便再也没特意去买,如今允璋就送来了两大筐。
黄太太欢喜之余难免酸涩,没想到简家在邰丰还有果园,两筐夏柿送起来跟玩儿似的,倘若自己当初胆子大些,不那么畏首畏尾的……她转眸看向自己的女儿,肤白貌美,出挑极了。
但是,即便私心不愿承认,也不得不面对现实,是个男人都会更喜欢娇艳的梅娘,那晴娘做不得贵妾,做个小妾总行了吧。
思及此处就有点怨怼起黄秀才,怨他当初不顺手把晴娘也塞过去。
她郁郁地望向黄秀才,欲言又止。
此番阴私念头,到底是不敢宣之于口。
黄晚晴尚不知娘亲那千回百转的心思,只想着夏柿的美味,忽听娘亲对身边仆妇道:“记得给二小姐送两瓮泡好的夏柿,估摸吃完了再去送,别断了。”
仆妇欠身应是。
黄晚晴瞪大了眼,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阿娘,好端端地给她送什么,还送那么多?”
倒也不是她针对黄时雨,而是从小到大耳濡目染,家里但凡有好的,黄太太宁肯赏给下人笼络人心,也不舍得分原配嫡女,如今两大筐夏柿却大有紧着黄时雨一人的意思,实在令人费解。
黄太太怏怏不展道:“你以为这夏柿是送你吃的?她若吃不着,吃不痛快了,以后谁也甭想好的。”
她们不过是跟着梅娘沾点肉汤。
说罢也不理晴娘能不能懂,兀自沉着脸往上房走。
主要是再多也不便透露给晴娘。
前面就说了黄太太有个在大户人家做小管事的阿兄,故而她多少也懂些贵人家的规矩,正头娘子进门前,家里多半不会纳妾,除非低娶才不介意。
倘若非纳不可,一般先签文书,不接人进府,也有接的但是将人放在别处院子,等成过亲再来给主母磕头敬茶,此后才算名正言顺在一起。
当然,这么做的男人很少,一则费事二则不值当,王孙公子身边又不缺漂亮丫鬟和通房,随时开脸受用,犯不着大费周折纳个妾。
简少爷约莫对黄秀才另眼相待,也可能是对黄时雨另眼相待,早早定下了贵妾,相当于半个平妻,这可不是小事,正头娘子进门前断不可能直接在一起,哪怕背后偷吃了,也绝不会张扬人前,这才暂时留人在黄家。
其实也不是不能接进简府放在简夫人身边,但不知出于什么情由,简少爷并未接,且也不准备告知梅娘。
黄秀才一再警告黄太太,此事顺其自然,切莫在梅娘跟前胡言乱语,否则后果自负。
黄太太自是清楚什么后果,端的老实始终收敛着。
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亲事,这边倒好,全家跟供佛祖似的瞒哄。
梅娘不乐意晴娘乐意啊,装什么清高大尾巴狼,爱嫁不嫁,若无简少爷插手,裴盛马老爷之流便是她的归宿,糟蹋不死她。
黄太太骂归骂,却也无计可施,如若弄个不好惹恼了简少爷,断了两家的“姻亲”关系,就等同断了耀祖的大好前程
夏柿之美味令黄时雨的精神一个激灵,琥珀也跟着得道升仙,尝了一颗,有那么一瞬间竟觉得简家少爷也不是那般险恶了,但也仅仅是一瞬间。
黄时雨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样好的东西也得请姐姐尝尝。
年长九岁的黄莺枝在黄时雨心底的分量无人能及。
端午后,初八这日黄时雨来探望姐姐,小户人家礼节从简,倘若遇上了长辈自然得行礼问个好,遇不上也不必专程前去叩安。
给她开门引路的竟是个脸生的小丫头,一问方知前两日刚买的,之前的大丫鬟呢?
小丫头一问三不知,只会说香莲姐姐不能干活了。
香莲便是那个大丫鬟的名字。
小丫头隔着正房的两扇门对里头道:“太太,二小姐来了。”
屋里静默了须臾,才传来黄莺枝略微沙哑的声音,“进来吧。”
黄时雨就见到了正卧床休息的姐姐。
不前不后的时辰还躺在床上,必然是身体有恙,她忙凑过去,捱着床沿坐下,关切道:“姐姐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黄莺枝也没打算粉饰太平,温室里养不出长命的花,于是撑着身子钻出薄衾,平静地与黄时雨面对面而坐。
家宅龃龉女人或多或少都要经历,希望梅娘看清姻缘本质,早些成长。
“姐姐……”黄时雨犹如被狠狠蛰了一下,眈眈而视姐姐脸颊红肿的巴掌印。
黄莺枝漠然无波地笑了笑,不见丝毫自苦之色,“别担心,我只挨了两耳光,并未伤筋动骨。”
“是不是姐夫打的,我要回去请阿爹来做主。”黄时雨愤然道。
“不是,是婆母打的。”
黄时雨愣住。
黄莺枝冷笑,“刘安通那么窝囊的人怎敢对我动手,这事也别告诉阿爹,他就是个老酸儒,别说为我撑腰,刘家不以七出罪的无子休我,他说不定还要感恩戴德人家的,又岂会在意我这两巴掌。”
黄时雨抹了把泪,咬牙道:“我来收拾那老虔婆,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她也不是那种视名声若生命的姑娘。
“傻丫头,你有力气和手段难道我就没有吗?”黄莺枝轻轻拉着她的手,“我不是打不过她,而是多番权衡利弊选了更有利于自己的路子罢了。”
黄莺枝嫁入刘家八年有余,迄今为止仅怀过一次身孕,不到三个月便掉了,此后肚皮一直不见动静,也瞧过不少郎中,服过不计其数的偏方,却无一见效,刘老太怒火中烧,成日里指桑骂槐黄莺枝是只不下蛋的母鸡。
在她成亲的第四年,刘老太开始买丫鬟,这是小户人家纳不起妾又想要后代的最便宜手段。丫鬟不仅比妾便宜,还能生孩子,生完再卖掉回本,不能生的亦卖了。
在香莲前头刘家已经买过两回丫鬟,不论刘安通如何卖力耕耘皆颗粒无收,直至第三个香莲,总算怀上。
八年啊,总算有了子嗣消息,刘安通如获至宝,刘老太欣喜之余险些当场厥过去。
谁知香莲这一胎极不稳当,就如当年的黄莺枝,动不动就见红,于是刘老太恨不能将她供在神龛,日日派人伺候吃喝。
派去的人自然就是黄莺枝,也正因此,她才于今日遭受了无妄之灾。
用过早膳的香莲忽然呕吐不止,好不容易稳住又见了红,掀起全家的兵荒马乱,两个时辰后孩子就没了。
刘老太往地上一坐,感觉天都要塌了。
她由己度人,认为是黄莺枝从中使坏,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狠狠扇了这个倒霉的儿媳两嘴巴。
刘安通唯唯诺诺,只能一径劝着刘老太,适才将人拉走。
黄莺枝只是低头以拇指淡淡抹去嘴角血迹。
听完姐姐的遭遇,黄时雨已是气得双颊染红,“我看姐夫才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这么多女子,缘何都怀不上,怀上也保不住,分明就是他自己的问题!”
她尚不通男女之事,但是逻辑能力相当强,稍一推敲就抓住重点,谁都知晓唯有男人和女人躺在一张床上才会变出小孩,当这个男人不管和谁躺都变不出来必然不是旁人的问题,定是他自己有问题。
黄莺枝早就怀疑,也曾劝过刘安通请医问药,无奈劝不动,越劝反越拿她发泄,发泄完了再找丫鬟,仿佛想要拼命证明什么。
渐渐地,她也就不再劝。
开始专心攒钱谋出路,随便这对母子折腾去。
她只对黄时雨透个底,“我今年已经二十四,长得也不好看,除了老鳏夫基本找不到像样的人家过日子,刘家早晚会休了我,不休我也会和离,只一条,离开前我手里得有钱,不至于出了刘家门饿死。”
所以她才隐忍以便继续主持中馈。
刘安通当年拼了命的求娶她也不是全无一丝感情,自成亲以来每个月都会偷偷给她一笔私房,倘若在外面得了好处也会分她一些。
只要她能忍就能积少成多。
被休或和离,娘家都不可能管她死活,剩下的路唯有靠自己了。
“我管的,姐姐,我养你。”黄时雨恨不能指天发誓,“如今我在铺子做工,每个月都有月钱,已经听你的话全部攒着,我再快些嫁人,嫁了人我就有家了,我把姐姐接回家。”
黄莺枝笑着摸了摸妹妹的脑袋,“傻丫头,你哪来的家……”
女人哪来的家,娘家从出嫁那一刻就不是家,婆家也不是,是夫君的。
“有空向花掌柜多请教术算,学会了管账才好经营自己的人生,待你有能力靠自己买间屋子,再来养姐姐。”黄莺枝叮嘱道。
“我记住了,姐姐。”
二人又说了一阵子体己话,黄莺枝将装有四年积蓄的小匣子连同钥匙一并交予黄时雨。
“放在这个家我始终不放心,梅娘帮我保管吧。”以刘老太的无耻程度,说不定能做出搜身的举动才肯放人。
“嗯,我会帮姐姐看好的。”黄时雨用力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