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恭喜。”
自从姜隐得到镇妖剑认可,仙山同门对她客气了许多,姜涵虽然对她恨之入骨,但明面上也没再有什么大的冲突。
只是她和夫诸的婚讯传出后,总也少不了流言蜚语。
"怎么会和妖结亲?"
“不知道啊,奇怪得很。”
几声贺喜之后,便是细细碎碎的议论声。
夫诸纵然是上古大妖,一向远离是非,也不常住人间,可终究是妖类,一个手持镇妖剑的姜家后人和妖结为道侣……怎么想都觉得奇怪。不过这门亲事得了山主应允,仙山中的弟子心里再是觉得不妥,也不会说出来。
姜隐面上和往日无异,日日修行,从不懈怠。可听着来往恭贺,心里却有些焦虑。
原因无他。
夫诸并未应允她的提议。
“你与我成亲吧。”
那日她找上夫诸的时候,心里乱得很,师长和山主的话,反复在心里闪现——“阿隐,我和山主需要你做一件事,以铲除妖邪。”师长说话时,眼里含着几分郑重。“什么事?”她有些慌,却还是开了口问道。"和夫诸成亲,结为道侣。"此话一出,姜隐的脑子就骤然一空,从出生起,她就是听着先祖姜无暮斩妖除魔的故事长大的。
如今的世道,魔族因前任魔尊湮灭,已经沉寂多年,并不时常在人间走动。
因而兴风作浪的妖类更多。
她初入仙山时,曾跟着师长去万妖窟见过,那年她十二岁,印象最深的是一只吊睛白额虎妖。它仗着祖上和仙家血脉有些浅薄关系,修行起来比别的妖类快上不少,日日饮人血食生肉,男女老幼皆有,以听凡人的哭嚎为乐。
她去时,其中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孩跪在服妖的脚下,不停地哭嚎求饶,那只虎妖听着哭声却笑得越发畅快,显出虎口,并不一口咬死,反而-口咬下那孩子的小腿,将腿骨咯响咯响咬碎,又施法吊
着那孩子的精气神,不让他晕死过去,听着那孩子的哭嚎,露出狰狞的笑。
她只看了一眼,便勃然大怒,若不是被师长拦着,她当下就要冲出去。被师长强行带回仙山后,师长问她:“你不怕吗?”
她瞪着眼睛,心中怒火未平息:“为何会怕,恨不能将那虎妖碎尸万段。”“很好。”师长看着她的目光带着赞赏,“不愧是姜无暮的后人!”
“只是你若贸然冲过去,只能送死。”赞赏之后,师长沉着声音告诉她,“你如今不过练气境,又如何是那虎妖的对手?”“有师长你在,你去杀虎妖,我去救人。”她说得天真,惹得师长笑出了声:“你这孩子,倒是直率,那杀了虎妖,我们怎么走呢?”
她不懂师长话中的意思。
师长接着说道:“万妖窟中,同气连枝,虽未真的有万妖之多,但千余只也是有的,伤了其中一个,另外的妖便会视为仇敌。在他们的地盘上杀妖,稍有不慎,便是不死不休的结局。这也是横秋剑府,
花费近千年的时日都未清剿他们的原因。"
她似懂非懂,师长摸了摸她的头:“现在不懂没关系,只是,阿隐你要记住,我们行事不能只靠一腔孤勇,达成目的之前,我们要学会直面牺牲,也要学会忍耐。”后来长大之后,她虽明白了师长话中之意,但却并不真正懂得。
不过她并不在乎,她不懂,师长懂,山主懂便好了。后来她渐渐长大,走的地方多了,也见过不少好妖。仙山对这类妖也一向较为宽容。
除妖的这些年,仙山一向是抓大放小,铲除的也多是万妖窟里叫得上名号,手里人命无数的大妖。至于一些小偷小摸的妖精,偶尔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也知道,仙山的一些同门私底下和一些妖精的交情不浅。人族和妖族同在地界,从来不是你死我活的完全对立。各有立场,各有对立。
但她还是要求自己远离妖族,人妖异族,可以利用可以杀戮可以短暂达成同盟,但却不可能成为推心置腹的友人。因而每每见到一个妖,她便会强迫自己去想一次,十二岁那年,那只吊睛白额虎妖嘴里咀嚼着小孩腿骨的声音。便是和夫诸双修,也不过是一时激愤,破罐子破摔后的选择。那夜之后,她一个人独处时,也曾后悔。
可如今师长竟让她和夫诸结为道侣,她不明白:"为何?"
师长叹了口气,显出心事重重的模样——
"夫诸大妖,天生戴罪。"
“上古时候,夫诸 族因无法控制 族力量,所过之处,便历水患,带走无数生灵性命,这样的族群,本应受天罚而亡,可惜….当年天界战神九方出面作保,将这-族纳入麾下,并未让这-族覆灭。”“九方死后,天道虽立即限制了夫诸一族的繁衍,但现存夫诸一族的力量却并未得到削减,反而因为此举欠下了夫诸一族的因果。”
“而后,因着九方之死,上古大妖中叫得出名号的,皆蠢蠢欲动,为将其镇压,天界请下天灾浩劫,将上古大妖尽数覆灭。这才保全了地界。”
“而夫诸因为此前的因果,侥幸保存。天界解决完一切以后,因限制,自此不能再干涉地界之事。”
“而夫诸一族便独霸于地界。其间随心所欲,虽不主动伤人,但却四处游历,引发水患,屡教不改,直到你的先祖姜无暮出世,才将其一举歼灭。”“但还是有漏网之鱼,当年你先祖剑下逃出二十余只夫诸,其中一脉,传到如今,便是你眼前的这只。”“他是上古大妖最后一丝血脉,天道当年本就欠下夫诸一族因果,因而不会再动手,反而予他机缘气运护他。”
“本来他与我们并无相碍,可妖始终是妖,万妖窟一事,他已经对我们生出不满,若他入局,我们仙山这数百年的除妖之路便会化为泡影。”"可偏偏他气运加身,我们拿他无法….…"
“而如今不同了。”师长看着她的眼神发着光,“你能借他气运。”
“若你与他结为道侣,皇天后土为证,道侣之间共享一切,只要你能瓜分掉他的气运,我们就能不再受他掣肘了。”姜隐听出师长话中的激动,可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那夜破境之后,夫诸说的话——“你们山主,看重的是你弟弟身上的气运。”姜隐垂下眼,没有立即说话。
那厢师长看出她的犹疑,叹了口气,朝她走来:“我知道,让你和一个妖族结为道侣,是委屈了你,我和山主都不想勉强你,若你不愿,自也不会温你。只是你知道的,如今万妖窟一事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候……"
提及万妖窟,姜隐耳畔又出现了虎妖那咯吱咯吱的声响,于是她抬头看向眼前的善金和山主——
“好,弟子愿意。”
……
……
……
只是成亲一事,和双修一事还不一样,一人愿意可不行。
姜隐应下以后,便觉得棘手,找到夫诸以后,憋了半天,还是没想到好主意,只能十分憨直地问了出来。果不其然,被夫诸一口回绝。
夫诸撑着脸,眉眼含笑,嘴巴说的话却十分毒辣:“你一个小小元婴修士,也想与我结为道侣,这是占便宜占上瘾了?”
想起那晚之事,姜隐面上也不由发烫,拉不下面子,索性僵直着身子,起身走人。
而就在姜隐转身走人的一刹,夫诸面上的笑意便也淡了下去。
叶南徽一个看客倒是看得清楚,她和夫诸在九幽中待惯了,方才他答话的样子,分明已经是动了心思,只消姜隐再多说几句好话哄哄他,夫诸定会答应。可显然,姜隐并不熟悉夫诸的脾性。
叶南徽被迫跟着姜隐离开。
姜隐此时的情绪几分松快,几分焦虑,她大概是不愿意和夫诸结亲的,只是迫于师命而已。至于仙山为何如此,叶南徽想起之前夫诸和姜隐说的话,人间气运颓靡…这或许便是答案。那后来夫诸为何又落入九幽……是被利用完了,一脚被踢了?
也不太像……若真是如此,夫诸不该每日在九幽买醉,而该每日饮血泄愤才对。
而且现在想来,夫诸能不被九幽瘴气所侵,或许也和他的气运也有些关系。可他气运尚在,仙山又怎会放他离开?
夫诸和姜隐之间的事,当真是雾里看花看不分明。
想起方才夫诸的表情,叶南徽不由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夫诸是在什么时候对姜隐动了这个心思的……
想着想着,又从夫诸想到自己身上。
当初她是怎么对楼砚辞动了心思的来着?
初见,是看他生得好看,笑起来尤甚,入人间后发现他脾气也还不错,行事之风也甚得她心,后来便上了仙山,楼砚辞为救她以-己之力连破四位化神境,差点死在地牢里。那时候,说不感动是假的。
再然后呢?叶南徽按图索骥,继续回想——
此事之后,她被封印了力量,拜入仙山,入了课室,和一群小修士一同修行,见楼砚辞便见得少了,直到三年后,那个练气境修士当着她的面自刎,她被仙山押送回牢狱 楼砚辞出面,说了一句话
“南徽,别怕。”
识海中有碎片飞入,楼砚辞浑身是血挡在她面前,脸上挂着笑,冰冷的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南徽,别怕。”叶南徽眨了眨眼,那片碎片一闪而过,是她从未见过的场景。
不对,不是这样的。
熟悉的画面再度浮现,那一日,楼砚辞很冷静,穿着月白仙袍,身上一尘不染,他站在自己面前告诉她:“只要你并未做过,仙山会还你清白。”
是了,当时他是这样说的才对。可……叶南徽拧眉,第一次觉出不对。
她生于九幽,性情称不上和顺,受夫诸教导,十分识时务,也懂得趋利避害,但大多数时候,她更信奉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恰如从前数次轮回中,楼砚辞那个小师弟一般,伤了她,她立即便会还回去。
唯一的例外只有楼砚辞。
她只身入轮回,是因为不甘,也不信摆脱不了必死的结局,更不相信为她求得活路的楼砚辞会真的受控于命书。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不会对楼砚辞失望,也并不意味着她会事事皆听楼砚辞的话。她被二度关押入狱受刑整整一年,这件事发生在轮回之前。
按她的性子来说,楼砚辞说出那句“仙山会还你清白”这句话时,她应当就会失望,也会收回对他的喜欢。自然更不会再一次又一次的入了轮回。
叶南徽怔愣着想了很久,直到再度离开姜隐的身体,整个鬼都还有些迷茫。
“在想什么?”
楼砚辞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叶南徽抬头,发现他正朝自己走来。“没什么。”叶南徽自己都没想明白,自然不会和他说。
他坐到她身边。
此刻她和他神识受困,肉身在外,五感只留其二,但偏偏他坐在她的身边,却给她一种寒风呼啸的萧瑟之感。“你心情不好?”她随口一问。“并未。”他一愣,对上她的双目,月色之下,他先是一怔,随即眉眼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温柔下来。
气氛陡然变得古怪。
楼砚辞的双眸渐渐染上几分笑意,不似在尸骨林中,他受心魔蛊惑笑起来魔怔的样子。倒似初见时一般。那眉目艳色之间似乎还夹杂着些许似有若无的……撩拨。
发现她略微失神,他垂了垂眼,随即目光下移,极快地轻轻扫了一下,像是带着某种引诱,随即又移开,重新迎上她的目光,“南徽为何看着我一动不动?”
他声音清越平稳,本以为此话一出,叶南徽便会将眼神移开。可叶南徽没有动,只是看着他的眼神变得幽深难测起来。楼砚辞心里突然有些不安——
“南徽?”
他刚刚出声,抬手想在她眼前晃晃,就被叶南徽伸手拦下。
叶南徽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这张无比熟悉的脸,心里哀嚎——不会吧,自己当年不会真是为了美色,才死在他剑下十二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