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昭雪与福泉回到翠竹院,主院卧房燃着的火烛已熄灭,福泉让她先回房,不可打扰公子歇息,有事明日再说。
苏昭雪悄悄松了口气,便乖乖回了后院。
回房后,她囫囵吐枣收拾了一番,躺到床榻上却睡得不安稳,欲睡不睡,也不知何时睡着的,天明破晓时分再一次做了噩梦。
梦里的池水浑浊腥臭,压在身上的水藻厚重窒息,不见天日的庵堂,恶人凶神恶煞的嘴脸……
一番挣扎后,她猛地苏醒,醒来发现天已大亮。
苏昭雪瞧了眼角落里燃着的更香,辰时一刻了,来不及多虑,她连忙穿衣下榻,先去洗漱一番。
一盏茶后,她出了后院,跨进前院。
院子里无人,主院正厅的门窗紧闭,听不见里面的动静,东西耳房也未见到福泉,与另一名随从福路的身影。
她一时不知道何去何从,思忖半晌,脚步一转,去了西厢房的茶水间。
茶水间无人,炉火已灭,屋内靠墙的架子上摆满了高矮胖瘦的茶罐,茶罐洁净,茶壶也无灰尘,想来有人定时清扫擦拭。
苏昭雪细细打量了一番,之后在架子底部找到打火石,先引火煮茶。
待忙完一通,她才折回正厅廊下。
约莫辰时末,福泉一身黑衫劲装,拎着候府送来的食盒从廊桥那头疾步而来,日头正盛,少年郎额角渗出不少汗珠。
怕吵醒屋内安寝的贵客,苏昭雪未敢出声唤人,只朝福泉挥手示意。
福泉冷不丁见到苏昭雪一身青衫衣裙立在廊下,委实有点不大习惯。
他走至近前,小声道:“昨日忘了告诉你,公子一般起的晚,辰时末才会醒。”
苏昭雪不怪福泉,昨晚太过混乱,他不记得也正常。
她问道:“公子可要我伺候洗漱?我备好了茶水。”
福泉本说不用,恰巧此时房门被人从里打开,一道清冷的嗓音传了出来。
“福泉进来。”
苏昭雪一愣,贵客没唤她进去,她便继续候在廊下,只是未用早膳,腹中空空,饿得慌。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福泉才出来唤她进去。
苏昭雪站得太久,起步身形虚晃了一下,顾不上福泉的挑眉,她忙稳住身形,抬脚进屋。
室内,贵客已束好发,着一身月白金丝钩织成的长袍,藤编的腰封已经替换成了碧绿的翡翠链子,他端坐在八仙桌旁,正慢条斯理地饮茶。
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膳食,麻油鸡汤、三丁虾饺、千层油糕、素面与粥等应有尽有。
香气扑鼻。
苏昭雪后悔不已,她在后院应该先行用些点心垫一垫肚子的。
娄樾放下手里的茶杯,抬眸扫向低眉顺眼的青衫姑娘。
她今日倒是未梳候府丫鬟的双罗发髻,只简单在发顶挽了桃心发髻,留了两股辫发垂在肩后。
发髻上无任何珠钗点缀,只用彩绳装点,她也未佩戴镯子耳饰,太过素净。
苏昭雪手足无措,贵客如山压过来的目光令她大气不敢喘,且心思难以揣摩,她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会错。
须臾,娄樾出声唤她走近一些。
苏昭雪眨眼,不知道几步算近,她抬脚挪过去,丈量地砖,在距离他五步之遥处站定。
眼角余光落到他垂下来的宽袖上,原来金丝勾勒出来的是竹叶。
娄樾鼻翼微动,啧,算她机灵,身上没有涂抹乱七八糟的香粉,只余侵染的茶香。
“你平日在家也如此打扮?”
突如其来的问话令苏昭雪怔住,忍不住抬头看向贵客,赫然对上贵客深不见底的黑眸,他的眸光不咸不淡,眉目之间看不出喜怒。
也不知是嫌弃她的妆容寡淡还是什么。
思来想去,她挑选了一个颇为合理的解释,“公子,昭雪未来候府前,平素都需要去铺子里帮忙,为了做事方便,着装尽量简便一些。”
可她的话音刚落,便得到他的一声冷嗤。
屋内温度骤降,上位者的压力铺天盖地碾压向她。
苏昭雪吓得一哆嗦,膝盖一弯,顺势跪了下来,不知怎就惹怒了对方,心中叫苦不迭,翠竹院的这位贵客委实难缠。
娄樾见她谨小慎微怕死的模样,无声讥讽。
半晌,他开口,“你若想留在翠竹院,得——”
“回禀公子,养母说昭雪长相太过艳丽,不允昭雪招摇过市……”
苏昭雪垂首跪趴在地上,心一横赌一把。
捕捉到她话里的委屈,娄樾几不可察一笑,还算机灵,一点即通,明白他想听什么。
见她伶俐听话,他轻嗯了一声,“被你养母打压十年,你竟也能忍住,不过倒也不算太笨,起来吧。”
苏昭雪忙不迭谢过对方,重新爬起来站好。
娄樾捋了捋袖子,仔细看向她,“我乃贤王世子,你身为我的丫鬟,打扮太素净会丢我的脸面。”
贤王世子!
苏昭雪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狐狸眼里蓄满了惊讶。
淮州成远离大周京都,苏昭雪也听过贤王世子的美名,据说这位世子风流不羁,颇有才名,红粉佳人无数,名声褒贬不一。
可她昨晚才接触此人,却发现这位世子爷不如外界所传的那般,她故意撩拨勾引,他并未上钩,反而很是谨慎。
由此可见,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娄樾玩味地盯着她,暗卫来报,她确实不知晓他的身份,此刻的惊讶想必是听过贤王世子的名声。
“本公子大方,赏你五十两银子去添置衣装。”
撂下这句话,娄樾便解下腰间的钱袋搁到桌上,“待会儿福泉带你出门去买,你们速去速回,午后随我一道出城。”
峰回路转!
苏昭雪眸光一亮,本以为世子爷会审问她,没想到提也未提她两头欺瞒之事,还好心给予银两让她打扮。
她在苏家十年,未曾被人如此对待过,养母不曾慷慨解囊叫她上街添置衣装,向来都是捡长姐穿旧的衣衫,戴腻的首饰。
“怎么,嫌弃银子少?”娄樾见她反应迟钝,不禁俊眉上挑,语气隐有不耐。
他也不是不通世俗的人,五十两银子足够她添置衣衫首饰。
苏昭雪立即屈膝行礼,哽咽道:“昭雪谢公子赏赐,公子对昭雪的大恩大德,昭雪没齿难忘——”
“行了,少说奉承的话。”娄樾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眸光一转,叫她把桌子上的膳食收了。
“你在翠竹院无需伺候我洗漱穿衣,这些杂事福泉会安排。”
苏昭雪趁机追问,“可是公子——”
“本世子不会卖了你。”娄樾猜到她想问什么,好心解释,“我在淮州城这段时日,你就安心跟随我左右。”
世子爷的一句话无疑给苏昭雪吃了一颗定心丸,事少钱多,这差事太好了!
福泉领着苏昭雪出了翠竹院,消失一夜的福路从屋顶跳下。
“主子,您这是在欺骗苏姑娘,苏姑娘要是知道暗中刺杀你的人不计其数,肯定不会留下来的。”
福路打小跟在娄樾身边,二人一同长大,胆子比福泉大,敢于劝谏。
娄樾抬起手中折扇,敲了敲福路的脑门,“她想占孤的便宜,自然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再者不是有你们在?岂会伤到她。”
娄樾做事从不亏待自己,亏们的生意谁做?世间事,有舍必有得。
“可我们只负责保护您的安危!”福路不敢还手,但会躲避。
娄樾懒得去追,勾唇一笑,“她也不蠢,真到了危急关头自然会躲。”
淮州城的姑娘都不如苏昭雪娇艳,留她在身侧,能饱饱眼福,治一治官场的黑暗与龌龊。
福泉办事快,直接领着苏昭雪去了淮州城内最大的成衣铺子,叫掌柜给她选四套合身的,两套外出赴宴时穿,两套骑马装。
四套衣裳花了十五两银子,两套秋冬缎面刺绣的料子,昂贵奢华,两套薄如蝉翼的冰丝夏衫。
余下三十五两,苏昭雪去买了两套时下盛行的头面。
二人添置妥当,马不停蹄返回候府。
因午后要出城,又无需她下厨,苏昭雪径直回房换了更为方便的骑服。
收拾妥当后她绕去主院,娄樾正立于窗旁写字,见到她直皱眉,叫她去把衣服换了,过会儿乘坐马车,无需她骑马。
苏昭雪只好再次折返回房,重新梳妆。
小暑将至,盈盈粉衫冰丝长裙缓解正午的燥热,她挑了一对石榴籽珠钗,涂抹了口脂,又在双颊敷了薄薄一层的香粉。
她再次出现在前院,不出意外惹来娄樾与福泉的侧目。
福泉目瞪口呆,明明一模一样的脸装扮起来竟然大变样!不过他只看了一眼,便借口溜之大吉。
非礼勿视。
娄樾握笔的手一僵,目光如炬地锁着苏昭雪。
她不上妆时,娉婷如淡雅的芍药,盛装打扮后,容光更盛,狐狸眼顾盼流转之间勾魂摄魄、欲说还休,身姿窈窕,细腰不盈一握,十指纤纤犹如削葱根。
夏风拂起了她的长袖裙摆,白玉珍珠耳坠随风摇曳,当真国色天香如牡丹。
啧,她养母不允她招摇过市,倒是办对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