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山崎樋被派遣到外县执行秘密任务,原本准备好的假条又被洗衣机无情剿灭,接连好几天,稻川秋都只能老老实实地上课。
按道理而言,警校的课程对她来说并无难度。文化课哪怕不是长谷川莲任教的那门,其他内容她也可以轻松掌握;体能训练课,除了射击,她都能理直气壮地翘掉,就坐在旁边看着学生们苦哈哈地奔跑。
对她而言,棘手的不是课程,而是人。
天色微沉,乌云凝而不发,风吹得又重又慢,掀不起人的发丝。稻川秋坐在树下,嘴里叼着磨牙棒,看着操场上一圈圈奔命的学生。
跑道上的学生至少有数十人。她坐着的地方又离跑道有点儿距离,连人的脸都看不清。
奇异的是,她却能轻而易举地从里面“抓”出五个人的身影。
哪怕在警校生中,降谷零等人也不会泯于人众,相反,他们简直是天生的领导者和吸光体,将别的学生衬得像飞灰。
稻川秋的视线在金毛的身上停留片刻,似乎好奇他怎么能跑了这么多圈还保持步子的频率相同。
降谷零敏锐地感觉到了一道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观察性质、不带感情、像太阳下被晒得温凉的河水,他下意识回眸,遥遥地,树下的人向他挥了挥手。
他挥手回去,心里有些为他们关系的进展而高兴。这算是什么?一直投喂的猫突然对你喵喵叫……
降谷零的笑容才扬到一半就停了。
只见树下,原本抱着手臂的鬼冢八藏接了个电话后,几步走到了稻川秋身边,表情复杂地把手机递了过去。
“稻川,有人找你。”
警校生们在日常生活中不能使用手机,只有假日时可以申请领回。稻川秋上课时也不例外。
她仿佛猜到了电话那头是谁,因此并不意外地点点头接过来,才刚刚放到耳边,手机那头就传来了山崎樋急促的声音:
“现在能过来吗?我找到了个U盘,里面有京都那边的关系网……”
她打断了他:“车到哪里了?”
“快到警校门口了。”
“知道了,这就过去。”
电话那边的声音一下放缓了许多,回过神来,山崎樋没忍住抱怨:“非得去什么警校,找你我还得绕个九曲十八弯,你的脑细胞……喂!”
“喀嗒。”
稻川秋扣了电话,把手机还回给鬼冢八藏,礼貌道:“谢谢您。我得请个假出校。假条回来再补。”
鬼冢八藏难道能说不吗?他只能大手一挥放她走。
山崎樋说得紧急,稻川秋却仍然不紧不慢,插着兜往校门口挪的速度像是在散步。一路上不少人将好奇的目光投在她身上,不明白上课时间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她置若罔闻。
鬼冢八藏将视线从那道背影上收回:“你们还有余力东张西望?再加跑三圈!”
偷觊的学生们赶紧缩了脑袋,跑道上此起彼伏地发出哀嚎。像动物园万猴齐发。
“怎么还加圈!哪怕是铁人都顶不住这么跑啊!”
“教官是恶魔——”
“嘘!小声点啊!被听到了怎么办?”
鬼冢八藏不顾这群傻蛋学生嚎叫嚎叫,低着头将手机通讯录上的那个电话给删掉。
刚才电话那边的人并不是他的直系上司。
对方是通过几层关系,才向下打到了他的手机上。而花费这么大功夫的原因也很荒谬——
稻川秋在警校里没有手机,想要联系到她,不找她的教官,还能找谁?
按照等级,鬼冢八藏本没有资格与对方通话。依照保密原则,对方本也不应该这样直接打过来电话……所以这是例外中的例外。
凶脸的教官太阳穴忍不住鼓鼓地跳起来,一抽一抽地头疼。
原本还以为她是高官家的大小姐。现在想来,那个可能性已经为零了,稻川秋进入警校真正的原因恐怕是……
鬼冢八藏揉了揉太阳穴,发出了沉重的感叹。
“报告教官,我们跑完了!”
不远处,几个刺头加速跑完了惩罚圈,向他的位置冲了过来。一张嘴就是让他棘手的名字:
“稻川同学是又请假了吗?”
“您刚才找她做什么?她难道犯什么错了?
鬼冢八藏:“……”
鬼冢八藏不得不反思他去年是不是暗中惹了祸,这才让上司给他穿小鞋,一下给他分配了那么多问题学生?
“这和你们没关系吧,”他用这句话想把他们堵回去。
一身正气的伊达航:“这怎么能算没关系!我们可是同一个小组的组员!哪怕不是同一个小组,我们也是同窗同学,关心同伴不是应该的吗?”
鬼冢八藏:“……”所以才说你也是刺头啊伊达!
降谷零等四人:不愧是班长!一张嘴能噎住所有人!
鬼冢八藏打量眼前几个学生。
开学才几天,卓越者便已脱颖而出。没有人怀疑,作为新生代表的降谷零会在毕业时在此站上演讲台,同样的,在他身边的伊达航、诸伏景光、松田阵平、萩原研二都是肉眼可见前程远大的学员。
这样优秀的学生,未必会循序渐进地走入警察系统。
公安机关会在警校生中挑选好苗子,这是隐而不密的事实。鬼冢八藏很肯定,这群学生中必然有人会走上人迹稀少之路。
面前的五人都不是蠢蛋,有保管秘密的能力。
既然如此,稍微透露一些也没什么。
鬼冢八藏面无表情地打太极道:“你们如果想知道稻川去了哪里,就等她回来再问她。但是,她如果不愿意告诉你们,那也不要勉强。”
松田阵平:“她不是逃课——?”
鬼冢八藏忍了忍,没忍住。给了他脑袋一拳:“你的意思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就看着她逃课?!”
松田阵平捂住脑袋,痛呼一声。
诸伏景光试图问得更详细些:“既然不是逃课,那稻川同学是为什么请假呢?”
萩原研二摸了摸下巴:“为了逃避惩……为了好好学习,我读过入学手册。没记错的话,我们是不能随便请假的吧?”
鬼冢八藏:“……”别以为他没听出来,这家伙读入学手册就是为了逃避惩罚!
“不该问的别问,稻川请假合乎程序,”他一下子决定避而不答,“至于你们……赶紧去训练,到了时间会知道的就知道了。”
松田阵平耿直出声:“那现在不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
眼看着教官的脸色越发不善,萩原研二一把揽住发小的脖子压低他的脑袋:“哈哈哈,哈哈哈这家伙跑步跑昏头了,教官对不住,我们先走了!”
松田阵平被拖着回了队列里,“啧”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他当然不是非要寻根问底、不懂看人脸色的蠢货,只不过一看到鬼冢八藏的脸,就忍不住顶嘴……
学生们陆续跑完圈后又开始其他项目的体能训练。终于在肌肉滋滋发酸融化之前,鬼冢大手一挥放过了他们,大家拖着疲累的步子往食堂走。
降谷零等人随着大流上了一天的课,直到晚上才见到了他们念了一个白天的名字的主人。
·
稻川秋的校服被塞进袋子里,本人则换上了新的黑底金纹羽织,左耳上挂着一枚符坠耳饰,懒洋洋地提着袋子下了车。
后座的车窗摇了下来,露出山崎樋疲惫的脸。他有闲情和她打趣:“怎么连声再见都不说就要走?”
“我怕再多说两句你就要猝死了。”
日本各地的户籍并不相通,身份极易伪造,给他们的行动增加了不少阻碍。这次弄到的U盘是第一手资料,信息可靠珍贵,山崎樋不放心他人经手,亲自从大阪带了回来,交到稻川秋手里时才松了一口气。
饶是如此,他也已经三天没睡了。山崎樋揉了揉眼下的乌青:“说一句再见的力气还是有的。”
稻川秋因为他而加班,看了一下午的资料,眼睛发涩,心情也不大好:“随便你,猝死了别找我就行。”
“嘿。就你这张嘴,”山崎樋嘟囔了一句,又问,“长谷川在你那里还好?”
她没回头,但肉眼可见地散出更不高兴的气势:“什么叫做在我这里。是你把她叫过来的吧?赶紧找点活给她干,调走她。”
“那可不行。调走了她谁来管你糟糕的生活习惯。”
“我觉得我的生活习惯标准又健康。”
“那只是你觉得。”
“我改变主意了。你先滚蛋吧。”
“……啧。”
稻川秋的背影越走越远,声音也越来越模糊。山崎樋撇了撇嘴,却又不急着摇上车窗。司机没听到他的吩咐,便也任由车子停在原地,叫他看她的背影消失在铅灰色的夜色里。
她头也不回地走向警校。
警校有什么好的?
他原本对她的行动颇有微词。觉得她是闲着没事干、吃饱了撑的。然而想起下午看资料时那一手触目惊心的消息,山崎樋又觉得她暂时待在那里面挺好。
他们一直追查的那个以酒名为成员代号的组织,最近发了疯一样到处乱咬。特别是那个名为“琴酒”的男人……太棘手了。
现在警校反而更安全。
见不到她也没有关系。她的安全才重要。
山崎樋不知想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抵住太阳穴,说走吧;司机缓缓发动了车子,载着两人离开。夜色吞没所有人的影子,打了个饱嗝,没有留下一点儿残渣。
·
降谷零几人蹲在角落里,看着远处那个影子逐渐走近。
一开始,他们怀疑是认错了人。
“没有穿校服,也许是教官?不是说教官和我们住在同一宿舍楼吗。”
“有可能……诶,但是影子真的很像啊。”
穿着羽织的人脚步不疾不徐,像是在散步。光影依次在她肩膀上错落,明亮后昏暗复又鲜明。
随着她走进了长长的廊道中,光恒定地落在她的脸上。
他们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脸。
漠然而寡淡的表情,苍白的皮肤,铅灰色的瞳孔。穿着羽织的稻川秋像是都市传说中的人物,哪怕降谷零和松田阵平已然见过她这幅模样,也下意识滞了滞呼吸。
她的膝盖上仍然贴着一片暖宝宝。哪怕是最迟钝的松田阵平,也产生了怀疑:装瘸……至于这么兢兢业业?
他的怀疑在看到她的眼睛时被扔到了脑后。
女生的耳边垂着一枚耳饰,随着她的脚步而晃动,折射出明亮艳丽的金光,衬得她眼神灰淡,当她的视线望向地板时,就像一片无光的云翕落在枯木上,物哀时雪将降不降。
莫名地,松田阵平看不惯这样的眼神。
“走,”他恶狠狠地说,“我们去吓这家伙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