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尼罗河萱草
陈清也确实回云城了。
思考再三,除了她的小出租屋,这世上还是没有一处能比阿婆身边更让她安心。
她心绪难平,需要回去看看。
正好隔天就是她生日,养恩与生恩,她们祖孙三代合该在这个特殊的日子见一面,顺便请生她的那位,少出现在她梦里几次
这临时计划听来合情合理,就是有些打自己的脸。毕竟前两天刚跟阮歆说不回云城,最后却还是像无所依的游魂,选择飘回了故乡。
新海往云城通常只要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只要不碰上节假日堵车,回云城的时间比新海郊区大学城的学生去市区还快些。
陈清也简单收拾了自己一下,穿的一身黑,黑色短款外套、修身裤还有一双及膝的平底长靴。装饰性的小包只放得下喷雾、纸巾和车钥匙,而习惯披散的长发被扎成高马尾,乍一看整个人利落得像是即将出发征战的女将军。
午后出发,这时间虽不堵车,陈清也却架不住开得慢。提前采买好祭祀用品,等回到自小长大的镇子上时,已临近黄昏。
她是老远就瞧见卖海棠糕的吴老太拎着瓶酱油,正在石桥这头的烟纸店门口和人闲侃。一把年纪的人精神头倒是不错,唾沫横飞,还是当年那副说道她和她妈的模样。先前听阮奶奶说,吴老太已经不做海棠糕的生意了。她家那个恶霸小孙子没考上大学,在外头打了两年工始终没什么建树,去年听他爸妈的回来干民宿了。这吴老太平时替他们烧烧饭,人闲下来不少,不过嘴倒是没闲着,正到处找人给她孙子相亲。陈清也把车停在桥头没动,她是极不愿和吴老太打交道,要是被她看见,背地里还不知道传什么谣呢。等了快小半个钟头,不得不说,陈清也是懂吴老太,也是懂这镇上无所事事的闲人的。
正闲聊那几人看见车,互相询问一阵都没人认识,透过贴着防窥膜的车窗看不清人,又见始终没人下车,终是失去兴致遗憾散场,各自回家做晚饭去了。陈清也等人散尽,抿唇笑笑,一脚油门过了石桥。小镇上没什么变化,房子是一样的白墙黑瓦,顶多是旅游业兴起,把青石板的路修整得更平坦了些。她不想惊动独居的阮奶奶,开车绕过阮家,只远远瞧见院里依稀的灯光和炊烟,以及.....以及阮家边上那幢不见人烟的小楼。当年卖房的时候,她选了一位面相和善的中年男人,因为他说家人喜欢云城的生活节奏,想在这儿买个房子休假的时候住,不会大动内部结构。
正是这番说辞,把陈清也最后的犹豫给说动了,当然其中更是因为他给价最高。
不过房子卖出去以后,陈清也偶尔还会回来,清明冬至回来看望阿婆,过年再跟着阮家人在隔壁阮奶奶家团聚。可隔壁的房子始终不见人烟,像是被遗忘的荒地,只孤零零地矗立在所有人的记忆里。
陈清也呼出口气,黯然收回目光。
她想,还是有钱好啊,随便买套房子后续都能给忘了。她绕了一圈,把车停在过去自己家不临阮家的侧面,地方空旷又不见人,停一晚上并不惹眼,反正这里的人都不认识她的车。
她下车打开后备箱,俯身从里头拎出来个硬面纸袋,指尖在掠过一旁另一个袋子时,稍稍迟疑,却还是没拿起,只后退一步用力阖上了后备箱。算了,这东西,还是别让阿婆看见了。此时夜色弥漫,多数都是老人的镇上几乎不见什么人影,倒是家家户户的灯光透过窗沿门缝,洒落一二在青石板的路面上。
往公墓去的一
路更是人迹罕至,
时不时一阵风拽着枯
瘦的虬枝摇摇晃晃,怎么看怎么渗人。陈清也是胆子大,打了个手电,一步一步走的极稳。镇上公墓是后来统一修建的,为的是把大家习惯在后山土葬的习惯给改了。毕竟烧纸祭拜时要是谁不留神,点着了树,那可得牢底坐穿。
那年好说歹说,总算从后山把各家祖坟迁来这儿的时候,镇里领导还以示尊重还特地找大师算的日子,在唯物与唯心之间选择了唯心地唯物。
公墓入口处有个简单的平顶砖房,看门的是的个上了年纪的大爷,这会儿正听着半导体昏昏欲睡。咿咿呀呀的戏曲声随着风声飘远,加上半导体收音信号不好,一会儿听得清一会儿又听不清,还是在墓地门口,简直堪比中式恐怖片。
陈清也搓搓隐隐冒出鸡皮疙瘩的手臂,把手电举高了些,又怕吓着别人,特地弄出些走动声。不过敢在墓园上晚班看大门的大爷胆量自然不虚,感受到外头的强光,揉揉眼睛迷迷糊糊睁眼:“谁啊?怎么大晚上过来?
陈清也走到窗口,从纸袋里找了包中华烟递进去:“大爷不好意思,我赶时间,明天一早得走,只能这时候过来看看。
“拜祖宗还赶时间,明天一早来不行吗...大爷眯了眯眼睛,再一抬眼看清眼前人,后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只把烟收下:“算了,你进去吧。记得不能放炮啊!’
“不放不放,谢谢您!’
大爷起身开门,还不忘拿起对讲通知墓园里小白楼管理处的值班人。他提溜着一串钥匙叮叮当当,一瘸一拐走到侧面的小门开锁。
“丫头,你是明家的外孙女吧。
陈清也一愣,后才反应过来大爷说的是自己母亲的姓。她有些防备:“是我,您倒还记得。”“记得,小丫头不容易啊。喏,这个给你。’大爷从大衣外套掏出一截干枯的树枝,很是随意地递到陈清也面前:“桃木枝,晚上阴气重,你又是一个小姑娘来的,带上避避邪。"
“我....”陈清也扭头看他,刚要开口。大爷却已经推开了铁门,侧过身示意她进去:“带上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陈清也抿唇接下,顺手揣进自己的外套口袋:“谢谢。’
”行了,别待得太晚,不然老头子我睡着了可没人给你开门。’
”好。
小镇的墓地没什么别的布置,没有路灯没有花坛园艺,入眼是成排成排的墓碑,大的小的统一制式一模一样。每行入口处倒是种了一棵小松树,取松柏长青的意思,不过也没什么用,毕竟人都成了碑,要是墓碑长青说明是天气潮湿,或者后人不尽心,都长青苔了。这行行排排的墓碑一模一样,陈清也打高手电,站在原地开始数数。
她记得阿婆在倒数第二排。
倒数第二排,第四个位置。
数字和位置都不好,一如她和阿婆过去在小镇里的处境。
“阿婆,我回来看你了。”陈清也从纸袋里拿出报纸平铺在墓碑前,又往蛋糕盘子里分别放上水果,"来看看你,顺便也来看看我妈。"
陈清也点完蜡烛站起身,向后退了一步,墨色的大理石碑上用金色勾上的阿婆名字、生卒年以及立碑人。当初碑前放骨灰盒的石板还是陈清也自己封上的,所以谁也不知道,阿婆的墓里其实葬了两个人。阿婆,还有陈清也的母亲。
当初公墓落成,镇上的人集体从后山迁坟的时候,所有人都抵制陈清也的母亲进公墓。
原因很简单,因为她是杀/人/犯,这样的人进公墓会坏了风水。往后谁家再出个意外,都会归结于陈清也的母亲,毁在一个死人的墓地上。
老一辈还试图用歪理说是,说她已经出嫁,怎么都没道理葬进娘家所在的公墓里。
阿婆一个人抵不过一群人,迫于无奈只能暂时搁置,可她始终没有忘记过女儿。
她怕陈清也恨她的母亲,怕自己百年故去后,女儿就成了后山上没人祭拜的孤魂野鬼。
所以阿婆最后的遗愿,是想和女儿葬在一处,她可以进公墓她愿意和可怜的女儿共享后人的香火。只要有人还记得她,她的女儿就不会是孤魂野鬼。甚至哪怕有一天她也被遗忘了,那也没关系,她作为母亲会再一次保护自己的女儿。
”阿婆,你一定很好奇,我怎么会这时候回来看你吧。”
陈清也半跪着,用湿巾擦干净墓碑上的浮灰,又撕开线香的包装整把点燃。同样的动作她又重复了一遍,点了两把,母女两人一人一份。
“其实我也不知道。”陈清也垂下眉眼,指尖抚上墓碑冰凉的正楷字体,“只是忽然觉得自己没地方可去,觉得很想你。
"想你拍拍我叫我清清,想想吃你烧的鸡头米银耳羹。’
”阿婆,你肯定在怪我吧。要是当初我没把房子卖了,至少现在可以躲回家,在家里做个你还在的梦。"陈清也揉揉鼻子,她其实不想哭,只是风吹得鼻子泛
酸,一度让她觉得要掉鼻涕下来。
"其实我过得挺好的。”她像是怕自己牢骚太多,惹阿婆在地下干着急,就努力扬起嘴角,扯出个不伦不类的弧度,“今年赚了不少钱,存下来的钱我买了辆车,是不是很厉害?说不定明年就能把房子买回来了。‘”我一个人挺好的,不用担心谁,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牵绊。所以阿婆,你不用担心我。”陈清也坐在墓碑前,膝盖曲起支着,胳膊架在膝上。她想,幸亏阿婆前后左右还没邻居,她现在也不算深夜叨扰别人。
她抬头望天,云城的夜晚甚至还能看到星星。陈清也觉得,此情此景就应该配酒,白的啤的都行,喝完会觉得这世上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伸手去摸纸袋,纸袋空空如也,这才想起来,酒被她留在车上了。
原本计划得很好,看完阿婆后找个地方喝点酒,喝蒙了就睡一觉,等睡醒了酒散了再开车回新海。回到家继续睡,睡过明天,回去上班。生日过不过无所谓,她主要不想看见阮舒池。看见他会想起蔺怡,想到她过去的十五年,然后在生日这天怨气更重。
这会儿线香已全部烧成了香灰,簌簌落在地上,被风一吹连痕迹都没留下。蜡烛倒是烧透了烛芯,火光还明明灭灭硬撑着不肯熄灭。
夜色更深也更觉凉意,陈清也终于想起时间,打开手机一看,不过简单陈情时间竟已经过了12点。想到门口大爷的话,她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浮土,反而不那么着急。大爷说不定都睡下了,真被锁在墓园就锁着好了,她也不愁去哪儿。
陈清也对着墓碑恭恭敬敬鞠了几躬,看那点蜡烛在风里最后摇曳几下,再逐渐灭掉。
她觉得自己应该再说些什么,今天是她的生日,27年前正躺在她面前的女人,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生下了她。虽然在她十来岁的时候,生她的人几乎可谓收走她的生命,可她好像也没有过太大的怨恨。那时她只是不理解,不理解为什么她会选那个男人结婚,为什么在他酗酒家暴成性的时候不离婚,为什么要选择那种方式解决问题。
不过现在,她好像懂了。
她明白,感情总是在一次次希望里走向失望。她妈是舍不得沉没成本,选了同归于尽,而她稍微好点,扔掉了十五年,只有偶尔的不甘作祟。
”...妈,我其实好奇你对我究竟是什么感情。是维系你和他之间的纽带,还是一个你切切实实在乎过的孩子。“我总觉得,你要是在乎我,就不应该走得这么决绝。还是,当着我的面。我经常会梦到那天,梦到你看我的眼神......
陈清也嗤笑一声,那手背蹭了蹭鼻子,语气无奈:"不过现在讨论这个也没有意义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总得谢谢你给了我生命,给了我阿婆,让我觉得来一趟人世至少还被爱过。
她长长叹了口气,呼吸间尽是香灰蜡烛的味道,再开口讨夸奖的语气还和小时候一样。
“阿婆,你看我能这么说话是不是长大了?”风声哀鸣,只可惜眼前的碑,不会像阿婆那样把她搂进怀里,再说一句“清清真棒”。
"总之别担心我,再过几个月,过年的时候再来看你。好好做几道菜,再来看你们。"陈清也俯身捡起空纸袋,收拾起垃圾,复又打开手电。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哪怕面对着一块碑,她还是有些舍不得阿婆。
走出那排墓碑,陈清也站在通道四处打量一圈。不远处的管理室已经熄了灯,她心里暗道不妙,想着门口大爷怕是也睡下了,搞不好就真得回来让阿婆陪着过夜。她搓搓口袋里的桃木枝,一步一步踩着自己的影子,很快到了门口。
果不其然,
她进来的铁门禁闭,上头还挂着把大铁锁。陈清也正犹豫是叫醒大爷挨顿骂,还是夜宿在此时,忽然发现铁锁像是开着口。
她伸手从缝隙去摸,果然没合上。
门口保安室里黑漆漆,陈清也抬眼望了望,把善解人意的大爷当做她新一岁的第一个好运。走出墓园,再锁上大门,陈清也往回走的步伐比来时轻快不少。
对她而言,来看过阿婆,就好像基督徒进忏悔室祷告,出来后解脱释然,而本质上都是想方设法和自己达成和解。
深夜里的风吹得陈清也有些发冷,长时间不回云城竟忘了这里的温差。她加快脚步,想赶紧回到车里暖和暖和。从最后一个巷口转弯,正是原来阿婆的小楼背面。陈清也一眼瞧见自己车边蹲了个人,她心一紧,伸手往包里摸防狼喷雾。
而那人大概也瞧见了陈清也,朝她挥了挥手。再定睛细看,这个身形分明是.....
“赶上了赶上了!Surprise!"
”姐姐,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