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旧幻想20
那天的雨不算大,和她在学校得知母亲死讯时那场滂沱大雨相比,根本不足为道。
梁惊水倚在观景阳台的栏杆上,指尖轻弹烟灰,抿住烟嘴,半眯着眼打量那张照片。
梁徽在香港最当红的时候,因工作繁忙无暇照顾她,将她送到省会广海市的IB国际学校就读。课程覆盖小学到中学,以及针对欧美留学规划的职业项目。同学多是跨国公司高管或外籍驻华人员的孩子,一半长着混血脸,说话时爱往英语中夹杂几个汉字。
当时的小惊水花了半个月才摸清他们的说话套路。模仿是小孩子的天赋神通,她很快也用起了那种混搭语言与同学自如交流。
08年的冬天,南方罕见的大范围低温雨雪冰冻灾害呼啸而来。
不常见到雪的广海也被银装素裹,部分区域积雪甚至超过20厘米,梁惊水至今还记得那年刺骨的寒冷,冰冻的跑道,和漫天飘雪中的消息--母亲去世了。国际部六年级的午休有两个小时。吃过午饭后,小惊水和几个同学聚在活动空间玩UNO。窗外天幕阴沉,万物失声,耳边只有暴雨炸在窗玻璃的声音。
助理老师神色复杂地走过来,目光锁定小惊水:“宝贝,出来一下,老师有话讲。'
等她被带到会谈室时,穿过连廊,被突如其来的雷声震得浑身冰凉。外边已经完全阴下来了,像图书里对日食的描写般,仰望望去,天已低坠至颅顶。年轻的助理老师弯下腰,语气放轻:“等会儿你就能见到爸爸了,记得笑一笑,和他说声‘Hi'好吗?"
从她进门的那一秒起,对方就抬起头。只是小惊水的眼睛被明亮的室内刺得眯起,直到走在对方面前,才看清他陌生的脸。
张陌生的、干净得异样的脸。
小惊水脊柱发冷。
中年男人的皮肤光滑得近乎没有纹理,眼睛像两颗嵌入肉里的玻璃珠子,无论看哪儿都毫无焦点。尤其是看她笑时,苹果肌无法被惯性牵动,仿佛骨头上覆了一层不属于自己的面皮。
对方自我介绍道:“惊水,我是你的生父,单忌。”事实上,小惊水叫不出口“爸爸”二字,也本能抗拒与这个人产生羁绊。
梁徽一生未嫁,她出生时便随了母姓。虽然她记不得父亲的具体长相,但隐约记得,那男人的笑容鲜活,看着她和母亲的眼神满是宠溺。
绝不是眼前这个陌生人般的僵硬可怖。单忌见这孩子与自己不亲,眼神顷刻漠然:“你母亲去世了,遗体已经用直升机从大帽山运下来了,别太难过。’
小惊水说出第一句话:“去世....是心脏不跳、也不呼吸了的意思吗?‘
“就是你想的那样。’
单忌此行的重点不是与孩子探讨生命的定义,他从公
文包里抽出一封信,抖开后直接塞到小惊水怀里。小惊水因为那张无褶的面孔逼近,被结结实实吓到了。手里的信件晃啊晃,最终飘落在锃亮的大理石地板上。会谈室的暖气开得很大,她看着单忌逐渐沉郁的脸色,背上出了一层热汗,这种感觉让她想起刚到香港那年的回南天。邮屋充斥着潮湿臭味,比起家更像水帘洞。那时候,梁徽还没什么名气,事事亲力亲为,踩着架子一点点为天花板刷防水涂料,而被唤作“爸爸”的男人很少出现。梁徽总说他在大陆打拼,爸爸妈妈都在努力打拼。小惊水也无法厘清,眼前这个自称单忌的男人,究竟是不是她的爸爸了。
她拾起那张信纸,上面是一行行规整的老式英文手写体。熟悉的字体让她想起曾趴在母亲桌前,看她写字的画面,内心不知不觉涌出一丝安宁。
母亲在信中写道,若她有朝一日不在了,希望将女儿梁惊水托付给弟弟梁有根一家抚养。信里还提到,她一生最大的愿望是成为单家名正言顺的妻子,但因单忌早已娶妻,她始终无法入单氏族谱,这是她毕生的遗憾。那时小惊水没有信不信的概念了。
她认得妈妈的字迹。
她接受了梁徽的死亡事实:“我明白了....您能带我去见我的舅舅吗?"
不知为何,那个称谓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即便种种迹象都表明,单忌确实是她的爸爸。”好孩子,我现在给你办理转学手续。“转学?”
单忌说:“想让舅舅照顾你,就必须搬回蒲州。这是你妈妈的心愿,记住,长大后一定要好好孝敬舅舅舅妈。”小惊水不满这个结果,但也没反驳。她明白,最好的方式就是遵从妈妈的叮嘱。妈妈在这方面素无差错,就像那规整的字迹,起笔收笔干净利落,无一丝拖沓。
助理老师拎着她的小包,将她送上面包车时,都有些惊讶于这孩子的冷静。其实小惊水心里难过极了,眼泪是憋到舅舅家才流的。当时她没有让任何人看见,把行囊堆在储物间的小桌上,抓着梁徽的信封痛哭。她的哭声被舅妈搓麻将的大嗓门盖得严严实实,谁也没发现。白事撞红事,正好赶上快过年,舅舅从年货墟拖回一车包裹,红红绿绿堆满了整个院子。那时洗车行还没建,舅舅租的骑楼是一家烟草杂货铺,一楼用来做生意,二楼住着一家人。
小惊水半夜起床时,看见舅舅和舅妈房里的灯还亮着,隐约听见他们叽叽哇哇议论着养不起拖油瓶,打算开年就让她退学,以后就老老实实帮家里干活。她害怕极了,转学后还有国际部的同学发Q.Q消息问她是不是出国了。
那天之后,她回了一个“Hah”,然后说“"like,you know”、“我可能gonna quit school了”。对面却一溜水发来“哈哈哈哈哈”、“seriously一点啦”,没有人相信大明星的女儿会没书读。
寒假最后一周,转机迟迟没有出现。小惊水从国际部背回的书本和文具被舅妈卖给了废品站。那时候的她已经不怎么害怕了,认定了自己没文化的下场。小惊水扎着两条冲天辫,用彩色皮筋一圈圈扎紧,嘴里叼着根塑料吸管,嚼着来路不明的糖水冻。有人买烟,她麻利地从后排货架抓一包扔过去,拨动算盘珠子算账,嗓子一扬:“阿叔,零钱别找啦,凑够了拿糖自己挑!"她算账一向很准,拨珠子不过是做给客人看的,免得碰上胡搅蛮缠的,还要硬说小孩子嘴上没个准。也碰到过当面嚼舌根的阿姨,说她内心缺爱,整天坐在柜台后面嗑瓜子喝糖水,很有可能患上了精神疾病,嘴停不下来。
小惊水认真反思过自己的精神状态,觉得这种没文化的日子虽然贫困,但没有她们嘴里形容得那么难捱。后来有一次,她眨巴清澈的大眼睛回怼:“瞧大姨您长得肥头大耳的,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有病啊?“气得那大姨再也没来买过东西。
开学那天,蒲州突降暴雪,整个市区的中小学被迫延迟开学。
集中配电箱出现故障,工人们无法及时赶来修复,导致区域性停电。
那天杂货店的生意格外好,叔婶们纷纷过来买蜡烛,她摸黑算账,一直忙到快凌晨。这时,一个普通话说得极其标准的青年走进了店里。
在小惊水眼中,浓重的蒲州乡音就像是被这片雪地覆盖的植物,代表着平凡的人间草木,不求富贵、不解风情,只管漫无目的地活着。
可眼前这个青年,像外闯进来的风雪,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
青年问:“你这店里什么最贵?”
小惊水回得快:“店面最贵,叔叔您要盘下吗?”青年失笑:“叫哥哥,我刚成年。”
他解释自己是私家车司机,老板让他进来看店里的情况。
小惊水瞅着他,歪头动作带得烛光摇曳:“谈生意有让司机来的先例吗?是不是看不起我这个收钱的店员?'青年没想到这孩子如此伶牙俐齿,一时语塞,而后认真问:“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我老板最近来大陆,就是为了
他犹豫几秒,说了个明显哄小孩的理由:“为了给黑暗里的小朋友发善心。”
小惊水捧腹大笑,烛光晃得更厉害,冷空气入肺,她笑着笑着开始咳嗽,弄得青年有些不知所措。她半玩笑地说:“我想继续读书,你老板能不能帮我这个快上初一的小朋友实现愿望啊?‘于是青年还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递到她手上,卡片是热的,不知在兜里揣了多久。临走前,小惊水喊住他:“叔叔,你老板叫什么?”“叫哥哥。’
“你说我叫他好好先生怎么样?听着像是会给小朋友发善心的。’
“好好先生,”青年一脸忍俊不禁,“唔错呀,宗哥听完肯定感动死。’
后半句,小惊水没完全听懂。
她怎会想到,八年后,她会回到香港。浅水湾的阳光晃得人眼前一片模糊,梁惊水在院落里大口喘息。
“好好先生”在长椅上亢奋地衔住她的唇,嗓音低哑地哄着水水别怕,动作却全然不留余地,一边腿被高抬至椅背,身体在充盈与空虚间不断徘徊。直到触及云端,生理性地掉出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