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天酉时,八月十五】
武陵的监狱里,陈俦离开后不久为龙凯送来一坛酒和几样小菜,龙凯自是毫不客气接收,接下来不免自斟自酌一番。邢老大自从被云槿捉了后,他想过自己大概除了最后那顿断头饭,再也吃不到酒食了。因此今天一见到酒,邢老大便立即被酒虫挠得浑身酥痒,两眼放光,再也忍耐不住,对着龙凯不断恳求,要舍一碗给他。龙凯也不拒绝,请他一起吃酒,喜得邢老大不停给他打躬作揖。
云中漠地的沙匪,几乎个个豪饮。邢老大来这里一个多月了,天天稀饭咸菜,其它还好说,就是无酒,酒虫动时,难受之极。今天这一坛酒顿时让他有种恍如隔世,再次为人的感觉。
看着不停啜饮的邢老大,龙凯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来自云中漠地,那里有什么英雄人物没有?”
听到这个话题,邢老大来了兴致,说道:“云中漠地地域广大,而且是靖国与西方经商交通要地,可谓风云际会之地,英雄汇集之地,但人来人往,称得上号的,能进‘英雄风云榜’的就四位。”
“噢,这个怎么说?”龙凯来了兴趣,想不到云中漠地竟会有个什么“英雄风云榜”。
邢老大喝了一口酒,伸出一根手指道:“这云中漠地里的第一号人物,当属古墨尊者。论及武功心智,当世没有第二人,而且还是我们帮主的授业师父,纵横沙漠四十余载,其影响早已超出漠地,为当世罕有的地尊强者之一。”
龙凯心中凛然,当日在武陵城墙上,他曾听百里策说过,燕然草原那边有个大祭司修为达到了地尊级别,没想到在云中漠地也有一位。他不动声色地说道:“我听说草原上有一位大祭司也是地尊强者,他与那位古墨相比,怎么样?”
邢老大说道:“你说的那位是千冥大祭司吧。”
龙凯听邢老大这么讲,心想原来这位大祭司还有名字,叫千冥,但他对草原的那位大祭司了解并不多,只能含糊其辞地说道:“嗯,你对这两个人怎么看。”
邢老大摇摇头说道:“两人一个称雄草原,一个驰骋大漠。从没有听人说过他们交过手,所以很难说。只是两人都是垂名数十载的人物,想来都不差,至少从境界上看不分轩秷。”
龙凯点点头,不再纠缠这两个人,继续问道:“那云中漠地的第二位人物是谁呢?”
邢老大颇自得地仰头道:“所谓强师出高徒。这第二位便是我们狂沙帮帮主杨雄。杨帮主一口刀横行云中漠地,罕有敌手。人称‘沙漠混蛟龙’。”其实混蛟龙这个诨号有讽刺之意,浑蛋的浑,昏聩的昏,都是混(浑/昏),暗指杨雄是不齿的沙匪,但邢老大这些人觉得很霸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龙凯晒道:“吹牛吧,看你这么差劲,就知道你的帮主也不咋地。”
邢老大正色道:“兄弟此言差异,我在帮中只是个小人物,怎么能与杨帮主相比,那好比是要拿萤火之光与皓月争辉了。先不说杨帮主雄才大略,仅以武功而论,他的天地遁法已入化境之地,来去如风,鬼神莫测,那把飞虹刀更是让人闻名丧胆。帮主称雄以来,无数人想要挑战他的权威,结果都一败涂地。”邢老大显然很以杨雄为傲,说起他的主子,唾沫横飞。
龙凯微笑不语,稍后问道:“那第三位呢?”
“这第三位,你就很熟悉了,”邢老大又掰起一根手指,“正是牛魔王牛铁。”
“噢,说说看。”说起牛铁,龙凯兴趣盎然,他倒没想到这位自己“忘却”的朋友也能进入云中漠地的“英雄风云榜”。
邢老大又喝了一口酒,清清嗓子道:“这位牛魔大侠是个异类,独来独往,在大漠中横行无忌。传说他专爱挑战各路高手和各种艰难困境,只为砥炼武功和心智,大漠里的人对他又爱又怕。”
“又爱又怕?”龙凯有些疑惑。
邢老大说道:“这位兄弟有些爱管闲事,而且很多时候完全凭心意行事,怎么处理事情得看他当时的心情,所以帮人很多,但得罪人同样不少。”
“那他这么爱管闲事,有没有和杨雄对上过?”龙凯问。
“怎么没有,在大漠里我们帮主最讨厌的一个就是他。我们的生意被他搅了无数次,但是云中漠地太大,他又独来独往,很不好寻找,”邢老大说道,“后来两个人在鸣沙山终于碰上了,大战了三天三夜,结果不好说,但留下了帮主的一句评语:生子当如牛蛋蛋!”
龙凯惊讶无比:“啊,牛蛋蛋?”
邢老大说道:“对,我们帮主比他年长几岁,一直这么称呼他。”
这是什么评语,龙凯又好气又好笑,没说输赢,却想生牛铁样的儿子,还牛蛋蛋,这不损人又占人便宜吗。而杨雄与牛铁大战三天三夜的事,邢老大肯定把听来的故事夸张了,龙凯也不好点破。
“那第四位呢?”龙凯接着问道。
“这第四位嘛,却是一个刺客。”邢老大说起这个,脸色不再像刚才那么兴奋,却有些低沉,“云络会,你知道吧,就是追杀你们的那个组织。”见龙凯点头,他接着说道,“这第四位就是云络会的帮主,西凉王。这两年,云络会在大陆的名声很响,但很少人知道云络会在云中漠地的势力其实很强,连我们帮主都和他们合作。没人见过他们的帮主西凉王真正出手,见过的人都死了。他的名头很响,不仅自己厉害,手下也很不凡,牛魔王那么厉害,你也很不错,竟然被他的手下给追着跑,啧啧”说到这里,他瞟了龙凯一眼,端起酒碗饮了一大口。
龙凯并不在意,反而点头道:“那个李大人的确很不凡呢,他怎么就入不了云中漠地的英雄榜呢?”
这时邢老大酒已经喝了不少,两颊酡红,大着舌头说道:“他不过是云络会帮主的一位手下罢了。听说以前好像还是个官差,跟我们合作时,让我们称他李大人。漠地英雄榜上的人物怎么也得是一方之主,居于人下者想入榜总得干出风云事才行啊。他现在没这个地位,再说他是个刺客,就算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也很少有人知道或者别人把这些事放到他们帮主身上了。”
龙凯多次跟西凉王的手下李大人交手,当然知道这位的厉害,如果西凉王的实力还在他之上,那这个帮主的确很恐怖。
龙凯的这一坛酒倒是大半进了邢老大嘴中,看着有些醉意的邢老大,他问道:“你为什么跟着杨雄做沙匪呢?”
“为什么?这问题有些可笑,”邢老大眯楞着眼睛说道,“云中沙漠里的人能有多大的选择。我生在戈壁滩上,老娘生我时难产死了,老爹是个老实巴交的牧民,倒是下死力气干活,可总喂不饱我。我十岁时就和伙伴们在戈壁流浪了,乞讨、偷窃、抢劫,为了几个铜板我们什么都干。忽然有那么一天,有一群人来到你身边跟你说可以让你吃饱饭,然后只是替他们放风把哨之类的,你干不干?”
“所以你十岁就流浪成沙匪了,”龙凯说道,“我可听你说过自己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妻儿老小之类的!”
邢老大有些尴尬,但仗着酒性,涎着脸道:“我说过这话?没有的事,你肯定听错了!干我们这行的都率性而为,有了家室那绝对是拖累!”
龙凯笑笑,说道:“你后来不为吃饱犯愁了,为什么还干沙匪?”
“你以为进出狂沙帮是逛马厩啊,进去容易,出来难啊,”邢老大说,“而且在帮里兄弟多,一起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一起赚那白花花的银子,大家一起快活,痛快啊!”
龙凯说道:“可你现在囹圄之中,除了这顿恐怕再也无法饮酒,也没法赚银子了去痛快了,一入匪帮深似海,也可能很快被砍头,有没有后悔过?”
邢老大撅了噘嘴:“嘿嘿,我们这号人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天的事,今天这顿酒兄弟我无以为报,来世再谢你小哥啦。”龙凯看得出,邢老大尽管说得洒脱,但实际还是有几分惶然。
龙凯突然说道:“如果我设法放了你,还你自由,而且给你一笔钱让你远走高飞,你愿不愿意?”
邢老大晒道:“小哥你开玩笑的吧,你有这个本事?再说这么好的事你会平白无故的给我?”
龙凯正色道:“有没有这个本事先不说,你先说愿意不愿意吧?”
邢老大看龙凯不像开玩笑,他深知此人的能力,他固然不知道现在龙凯与武陵的关系,但是看他与自己一同坐牢却如同散心一样,押解人和狱卒对他都客客气气,就知道龙凯现在武陵有一定的地位和影响力了。此时,他的酒醒了大半,沉思半刻后说道:“当然愿意,傻瓜才不愿意呢。如果您有什么事需要小人效劳的,小人万死不辞。”
龙凯见他一点就透,也是很满意,今天跟这位沙匪老大喝了这么多酒,费了这么多口舌,为的就是这一刻。
龙凯说道:“和你一起追杀我的那位李大人现在来武陵了,我放你出去,你要找到他还有他的同伙,查明他们来武陵的目的及行动对象后设法告诉我。另外,将来你回云中漠地,我有些事需要你帮忙。”
邢老大一呆:“在漠地你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我不需要你刻意做什么事情,只是平常注意收集云中漠地里各式人物和组织,像牛铁、杨雄、云络会、狂沙帮的秘辛即可。”龙凯说道。
邢老大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恍然道:“你是要我做你的细作?可狂沙帮是我的立身之地,帮主对我更是有再造之恩,你让我当奸细,我这良心上不安呢,而且万一被发现,帮主老人家心狠手辣,杀死我如同捏死一只蚂蚁,可不会有丝毫犹豫。”
龙凯心中嘲讽,沙匪要有良心,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而且沙匪一贯地刀头舔血,拿钱办事,几乎都是亡命徒,邢老大这么讲,无非是想向他叫苦喊价罢了。
龙凯道:“做人不能既要又要。如果你出不了这个牢门,恐怕不久之后就见不到太阳了,还担心什么狂沙帮。好处刚才说过了,还你自由,再给你一笔财富,这是一半。”
邢老大未及反应,龙凯向他扔过来一物,他接过一看,竟是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昏暗的牢房里立时透出一圈宝华。邢老大以前杀人越货,不是没见过宝物,但这种成色的宝贝却是第一次见到,霎时呆住了。
此时邢老大酒已经完全醒了,迅速将夜明珠揣入怀中,说道:“实不相瞒,我狂沙帮在武陵有些根基。我在帮中虽说不是长老,但大小也是个人物,落脚不成问题。况且我与李大人也算旧相识,他怎么也会卖我几分薄面,见到他好说话,不用三天准把他们摸得透透的。对于云中漠地的秘辛更是小事一桩。只是龙大人跟小人做这买卖,不怕我出去跑了,不配合你?”
今天邢老大对他的称呼一直在变,大爷,兄弟,大人,什么都有,不伦不类,龙凯不跟他计较这个,说道:“这个我不担心,山不转水转,都在天底下吃饭,我们总有相逢的一天。你如果真这么干,我们自有一笔账清算。再说我相信你做生意的信用和做人的人格没有那么低下。”
最后这句跟一个沙匪谈信用和人格有点搞笑,但邢老大听了,满眼放光,把胸脯拍了两下,说道:“这个你说对了,只要我出了这牢笼,天高海阔,没我邢老大干不成的事情。”
两人将仅留的酒干了,又谈好了日后的联络之处及联系方式。龙凯起身来到牢门前,此时狱卒都不在,他挥手而起,影月刀带着一道光芒划过,邢老大只觉眼前一花,空中只留下一道光痕,牢门木头立柱啪啪摔倒两根。龙凯转头跟邢老大说道:“跟我来!”然后施施然地跨出了牢门。
龙凯答应陈俦接受羁押是不想被对手设计,另外还想思考一些其他问题,现在问题基本考虑清楚了,还得了邢老大这个助力,所以也就走了,根本没考虑应该不应该的事——章炎知道这个肯定会被气得七窍冒烟。
出狱的路上看守他们的狱卒被龙凯一一放倒。出得狱门,他才发现天色已晚,他携了邢老大的胳膊,蹿房越脊而去。到了一处安全的庭院处落下,邢老大揉揉眼睛,说道:“这样就出来了,这么简单?”
龙凯笑道:“就这么简单。”
这个地方根本困不住他,陈俦出于对他的情义,也压根儿没想把他怎么样。只是后来很久以后,就在涉及这件事的人几乎都将它忘记的时候又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提起,结果他这次“越狱”事件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后来的龙凯反复想过,如果当时知道了这次越狱的后果是不是还会这么做,答案都是肯定的。撇开如果他不越狱就可能出现的更大的麻烦不提,这个时候的龙凯是任侠,是义士,根本就不受那些世俗规矩的束缚,他自己压根儿就不认为自己该被羁押入狱。他是怀着救助武陵的心留下来的,却身陷囹圄,可以说一肚子气,怎么会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困着,困住一个人得看被困的人是否能被困住,如果这个人实力足够强大,他只要不愿意就不会被困住。这件事更是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麻烦事情来临的时候,最靠得住的人其实是你自己,烧香磕头等待一个“神”样的人来帮你脱困,往往是靠不住的。
所以他从没有后悔过这么做。
龙凯从牢狱中出来时天色已黑,算起来,他已经在狱中耗过了大半天的时间,这期间武陵内外又发生了些什么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