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天巳时,八月十二】
龙凯挂着的那个风筝一直在他的寐鱼里,不过未变换前它是一根棍子,只需要轻按中间的机括就变成一个硕大的风筝。他把双手插在风筝的两翼下面,双腿交叉挂在尾部的棍头上,借助跃城而下的冲力,滑翔而下。他先前玩过几次,不过从没想过会用在跳城墙上。他落下的地点很巧,刚刚越过护城河的边缘。
从武陵的城头到护城河东岸,正好是一箭之地,除非是大规模攻城,携带攻城器械,翊宫卫最多追到护城河东岸,再往前走,就要迎接武陵守军的箭雨。因此,流民只要过了护城河,就相对安全,跑到武陵城墙下便不再会受到翊宫卫弓箭的威胁,但他们往往没到护城河便中箭倒地。
在奔跑的流民中,一名身着灰衣的年轻女子左手扶了一名老人,右手携了一名幼童,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女子蓬头垢面,边跑边向后张望,见到翊宫卫搭箭就提醒周围的人趴下,箭雨之后再快速爬起向前跑,如此这般,竟是躲过了几轮箭雨。快到护城河了,灰衣女子左手搀扶的老人忽然中箭倒下,连累她也倒伏在地上,刚想要爬起来,又被后面的人踩倒,右手里的孩子被惊吓到,松了她的手,哇哇哭着向前跑,可是没跑多远,却是后心中箭也倒下了。女子面露戚色,悲痛不已,抬头看时,发现一个“鸟人”从武陵城头上飞了下来。
那鸟人落地后,也不见如何动作,收了身上的“鸟装”风筝,然后向灰衣女子这里奔来,他越跑越快,在接近她十丈远的地方突然高高跃起,左手挥动,一道流光电射而出,向她飞来。灰衣女子本能地低头,那道流光的目标地却是她的后方,她随那道流光看去,她后面不远处,一排翊宫卫正弯弓搭箭,那道流光如有灵性般在翊宫卫那里画了一个半弧,然后又飞了回来,那人“啪”地一声落在她前方不远处,很巧的,那道流光也到了,刚好撞到那人手里被他接住,流光停住,却是一把弧形弯刀,明亮如镜,冷冽逼人。此时,后方那排被弯刀划过的翊宫卫纷纷倒地,可见那把弯刀之快。
灰衣女子惊愕之际向面前那人看去,发现那是一个年轻的英伟男子,约莫二十上下,鼻直口阔,阔面重颐,黑发系顶,一双剑眉插额入鬟,一身皂青色的武士服,他紧抿双唇,坚毅的目光中却又有一丝悲悯。此时朝阳升起,乌云散开,男子看了一眼东方的太阳,眯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混着阴风和血腥的空气,片刻后走到她的身旁,瞥了她一眼,淡淡说道:“走!”
女子反应过来,向前走去,没走几步又停下脚步,转身问道:“你怎么办?”
男子微不耐烦,说道:“走你的,不用管我。”说完便再次迎着后方的流民和翊宫卫大军走去。
——这就是龙凯和这名女子的初次见面。后来龙凯曾多次笑问女子,我当时是不是非常英武,非常霸气。女子总是摇头,回答他说你当时像一位晨起要下田的哥哥,路上碰到了相熟的乡亲妹子,问候了一声后便要下田里劳作去,有种淡淡的理所当然,不见悲愤,不见壮烈,任谁见了都感觉你有完全把握,成竹在胸,怎么也想不到你是去赴死的。
——很多很多年之后,在墨虞雄伟的王者大殿中,龙武王寿诞。宫殿中灯火辉煌,轻歌曼舞,歌颂之声不绝于缕,他们的王却一脸漠然地注视着周围的嫔妃和群臣,肃穆却无生趣,直到一名粉雕玉琢的女孩来到他的面前向他礼福后问道:“舅舅,您此生功业千秋,在您过往无数的伟业中最自豪的是哪一个呢?”听到这话,群臣安静,他们想吾王此生游历东方,屠龙铸铠,纵横西凉,征服大漠,斗战圣墟,驰骋草原,平定墨虞,安邦定国件件桩桩都足以骄傲自豪。龙武王抱住眼前这个可爱的女孩,眼睛却凝望大殿穹顶,眼前依稀出现了一名白衣少女负笈行医的影子,喃喃道:“我最骄傲的事啊,是曾在东方救下了一名跟你一样漂亮可爱的女孩子呢。”女孩嘟起嘴娇嗔着说舅舅骗人。龙武王却毫不在意,将女孩紧紧抱住笑着说:“舅舅从不骗人。”
早晨的阳光很暖,很舒服,龙凯有些贪恋地看了一眼太阳,也许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沐浴阳光了。
在龙凯飞下城来的时候,便吸引了后方燕然人的注意,在他斩杀那一排翊宫卫后,后面的翊宫卫提刀搭箭迅速向他这里汇拢过来。龙凯右手摸了一下寐鱼,龙鳞和影月双刀飞出。远处的翊宫卫们只感觉眼前一花,那个他们要去杀死的男子手里便多了两把参差刀,一把形如游龙,刀身暗哑无光,一把状如弯月,光映照人,明明对面只有一人两刀,偏又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
龙凯影月挽在身后,龙鳞指向奔来的翊宫卫,感觉仿佛与手中刀融在一起,性命相连。看着脚下死去的老幼妇孺,一股热火从他心底迸发,也许自己很快就会像这些无辜的民众一样死在这里吧,化作秋泥,来年草树会在上面生发新芽,但他不后悔,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就像他在城头跟百里策等人说的,这是他现在的生命意义所在,那副铠甲对他的吸噬让他知道他的生命不多了,是的,没有这铠甲的影响,也许他没有勇气来到这里,但这不重要了。再一次目视周围黑压压的翊宫卫,他双目闪耀,嘴角上翘,心里竟然默吟出一联诗句:“以绝望挥剑,着逝者为铠!”
没有任何犹豫,龙凯便像风一样刮进了翊宫卫中间,砍、劈、切、撩、刺、旋、转、格、挡、洗,风刀术的左右参差刀被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斩人先斩马,他在地下身形较翊宫卫矮小,行动灵活,来去如风,首先向马腿招呼,骑手坠马后再去补刀,而且他在行动时有意贴身近战,翊宫卫怕误伤同伴不敢射箭,下马作战一时又不是他的对手,霎时间马嘶人喊,周围倒下一片。
很快就有翊宫卫发现了问题,有人呼哨一声,翊宫卫们驱动坐骑四下散开,想跟他拉开一段距离。那知龙凯跃起,夺了一名翊宫卫的坐骑,在马臀上刺了一记,马儿吃痛,疯了一样向旁边冲去,龙凯借助骑力在燕然军中不停来回冲击,挡者披靡。不时有人向他放出冷箭,龙凯躲过之后,不再一直骑在马背上,而是不时侧身单脚挂马,藏在马背一侧,甚至躲在马肚下,有时又出其不意翻身回来正姿骑马,在马侧马下出刀斫砍燕人的马腿,在马上则劈杀敌人。翊宫卫们见他如此悍勇,畏惧之际不由又有些佩服。
巴夯此时来到此地不远处,只见整个燕然骑队被这么一个人冲击,竟然有了紊乱之势。燕然行伍,以五人成伍,二伍为什,十什成队,百人队已是他们作战的较大单元。一队被攻,溃退影响其余,巴夯看到龙凯竟然能冲击到几个百人队,不禁微微皱眉,心道此人勇士。燕然人自小悍勇斗狠,最是佩服勇武之人,要知道他们挥军南下,固然是为了掠夺财物,扩张草原,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认为靖人文弱,不堪一击,自心里瞧不起他们。
巴夯不能任由那人纵横下去,否则不但士兵受损,骑队混乱,更会影响士气。前两天他被李武箭伤未愈,不方便下场与龙凯直接交锋,便取出弓矢,挽弓引箭,向龙凯射去。羽箭流星般飞去,正中马颈。龙凯坐骑倒翻,把他掀了下来。
此时,龙凯浑身浴血,说不清是自己的还是燕然人的。他以刀拄地,艰难地单膝跪地,喘着粗气,然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翊宫卫们四散开来,以他为中心围了一个约三丈多远的圈子,无数箭矢对准了他,只等一声令下,便让此人万箭穿身。
龙凯仰头看天,慢慢均匀着自己的呼吸,静静等待着那一刻。巴夯面沉如水,双目冷峻,右手缓缓举到胸前,片刻后猛力向下一挥,这是放箭射杀的命令。霎时间,漫天箭雨呼啸着向龙凯射去,不用质疑,眨眼间他就会变成浑身插满箭矢的刺猬。
几乎在巴夯向下挥手地瞬间,武陵城外围困着龙凯的场地中间响起一声清亮的嘹叫,如风吹万窍,水排礁滩,低沉而又深远,那是龙吟!
在这稍靠前的时候,武陵城墙头上也发生了一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