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天巳时,八月十二】
仲秋的早晨,阴云堆积天空,太阳被遮住了,阴风飒飒。
武陵的东门外,嘶哭声震天,数以千计从武陵等地逃出去的流民扶老携幼被燕然的翊宫卫骑兵驱赶着从东面压向武陵。武陵东西两门,第一天燕然仅进攻西门,百里月明曾对龙凯说过,燕然不进攻东门,未必是没有留有手段,现在来看,他们是绕过武陵把从东门逃走的百姓赶了回来。
流民的后面,翊宫卫提刀搭箭,脸色冷峻如岩石,对于铁蹄下的民众没有丝毫怜悯,跑得慢的瞬间被刀劈矢射,血崩肢残。城外早已经死伤一片,哀嚎遍野。民众跑到武陵城下也没有用,城外护城河的吊桥没有落下,城门紧闭,跑到城下的民众只能蜷缩在护城河里或城墙脚下,但燕然的弓矢照样射来,几无幸免。
龙凯在城门楼上双拳紧握,看着眼前的场景有些不可思议,他嘶哑着问道:“为什么不开城迎敌,为什么不出城救人?”
城头上,飞云骑的主要首领人物都在,龙凯喝问了几次,郁愤难解,却没有人回答他。
“这明显是敌人的阴谋,或者说苦肉计,利用的是人心,”一个冷冷地声音说道,“我们出城迎敌,根本接近不了敌人,只能先放流民入城,那时敌人跟随他们入城,武陵不攻自破,正中敌人诡计”。
龙凯扭头看去,发现是昨天早晨有过一面之缘的地字营统领章寒。他那张脸不用戴人皮面具也有一层杀气,让人不寒而栗。龙凯正处在悲愤的情绪中,才不管那是谁,斜着眼咬牙问道:“那就这么看着这些民众被像羔羊一样屠杀!”
章寒看着城外,冷冷地说道:“没有意义。”那意思是愤怒没有意义,只是无谓地情绪发泄。
此时,一名满脸虬髯的将军在城头巡视而来,正是武陵都尉李武。跟随他的侍卫喝道:“李将军巡防,各人严守岗位职责,不得懈怠,没有李大人的命令,不得妄动。”龙凯不由大愤,也明白过来,这就是李武的决定。
一个身材瘦高,剑眉星目的男子来到龙凯身边,劝慰道:“燕然以民为质,逼民攻城,以前也曾有过,见识此景的人也都无比愤怒,其中也有出城营救者,却大多中了敌人之计,连累城堡被破。所以后来见到此事的将领大多不再出城营救,他们把仇恨掩藏在心底,将来在战场上千百倍地讨还回来。”
龙凯扭头看了这个瘦高的男子一眼,此时在城头的人都是武陵的重要人物,能说出这番话的人也必然不凡,可他心思现在顾不上这些,转头问旁边的云槿和百里策:“你们也这么看?”
云槿默然片刻后叹道:“都是我们靖国的子女,怎么会落忍呢?可我们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百里策则双手抱胸,不置可否。
龙凯抬头向城下看去,恰巧看到一个孩童哭喊着向前奔跑,一支弩箭飞来,穿中她的后心,孩子无力地倒了下去。
龙凯的心无可抑制地紧缩了一下,嘴角不停地抽搐,他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突然对云槿和百里策说道:“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百里策看到那孩子的遭遇,也是目眦欲裂,听了他这没头没脑的一问,不由一怔,心里却涌上一股很不好的预感,茫然地问道:“什么?”
龙凯自顾自地说下去:“在武陵驿站醒来后,我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到那里去?从醒来到现在这段日子,我大部分时间是在羽霞山木家庄度过的。在那里,与木老爹一起打猎,我喜欢;吃木婶做的饭,我喜欢;与木娃儿一起玩耍,我喜欢;与木家庄的乡亲们一起聊天闲谈,我喜欢;甚至是呆在那里安静地看日落星起,这些我都喜欢。当然,这些都是很琐碎的小事,你们大概听着也很烦,可是我觉得生活就是小事,他让我感觉很好,很温暖,很踏实。”
“可是燕然人却在一夜间屠戮了木家庄,让我一刹那失掉了我在乎的一切,凭什么,就凭他们有更强的武力?老子很生气,很恼火,很想杀人!所以在这武陵城里,哪怕我知道那副鬼铠甲随时会夺走我的意识甚至杀死我,我也跟他们拼命,这是我现在活着的意义。”
“现在在这武陵城下,在这些流民中间,他们本来也有自己的生活小事,那也应该是很好很好的!还是那些燕然人,正在毁掉他们,他们,凭什么?老子他妈的很生气!”
“我很能活多久或者能清醒多长时间,我不知道,我不怕死去,可是我怕自己稀里糊涂地活着,辨不清这世界。很好,我现在还清醒着,清醒着我就要做些我能辨得清的事情!”
龙凯刚开始说话的时候还很平静,至少是装着平静,到后来却有些咆哮起来,等说完这些,他深吸了一口气,指了指城下,说道:“现在,那里就是我的人生意义了。”
听着龙凯啰里啰嗦地说完这一大段话,云槿一时错愕,她当然知道自己的职责保家卫国,对抗燕然入侵是正义的,可她每天奋力冲杀,接触的都是排兵布阵、刀枪风霜,有时甚至都忘了自己是个女人,一切以己方的胜利为考虑,很少思考那些烟火生活的事,一时没反应过来。
旁边的百里策歪了歪头,眼睛却眯缝起来。
远处的百里月明不知是不是听到了龙凯的话,眼睛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章寒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李武脸色有些难看,明显有些不以为然,鼻子哼了一声,撇了撇嘴,最后还是没有言语。
城门楼上一时有些静默,不知过了多久,云槿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兄弟”,她转头看去,发现苏破在旁眼泪婆娑地看着龙凯,那声兄弟喊得竟然有丝哽咽。云槿又懵了一下,心想,这个憨憨的大个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感性了。
龙凯走过去拍了拍苏破,然后走到女墙的一个垛口边,看了一眼城墙周边的兵士,最后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抱拳道:“各位,先走一步。”说完便转身从垛口跳了下去。
事发突然,众人谁也没想到这小子说走就走,而且是从城墙上直接跳下去,武陵城墙足有十余丈高,这么高的高度,跳下去非摔成肉泥不可。百里策感觉到不妙,伸手大喊了一声:“不要!”可是晚了,那道身影早已纵身跳下,不见了踪影。
众人火急地来到垛口处眺看,百里策和苏破更是急得大喊大叫,一个冷冷地声音响起:“别激动,死不了,你们看。”说话的是章寒,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城墙前方不远,一只硕大的风筝正在滑翔,风筝下面挂着一个人影,不是龙凯是谁?
百里策摸了一把自己那乱糟糟的头发,惊诧中带着一丝喜悦,喃喃道:“这家伙,什么时候变成‘鸟人’了?”
百里策看着渐渐飘远的龙凯,很快冷静下来,龙凯这一去,是存了死志,有去无回,他孤身一人面对城下燕然的大军,即使个人的武力再强,陷入千军万马中也是以卵击石,根本没有胜算,而且陷入敌营中,他必然会穿上他那身奇怪的铠甲,那铠甲固然会短时间暴涨他的战力,但就像他自己说的,那铠甲最后会夺了他的意识,最后只能力竭而死。
百里策心中发热,为了所谓的人生的意义,值得吗?但他必须为龙凯做点什么,否则过一会儿后翊宫卫把他的尸首踏成肉泥或是挑着他的首级在城下挑衅,他可受不了这个场景,也不想看到龙凯落到这样的下场。想到这里,他忽然发现龙凯这家伙是挺折磨人的,但是心里竟然隐隐有些喜欢,也许是因为他自己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两人有点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