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娘小时候没有名字。
从她记事起,奶娘管自己叫“小祖宗”;偶尔误入宫殿的宫女和太监会叫她“小主子”。
那个衣着华丽、非常美丽、据说是她娘的女人,管她叫“丑东西”。
有一个女官会每天中午来教她习字,于是窈娘知道,这三个称呼都不是名字。
那她叫什么?
女官没有告诉她,只是教她学完当天的课程就离开了,一句话也不多说。
窈娘没有玩伴,偶尔会趁奶娘不注意的时候溜出去,她住的地方并不偏僻,只是人人避而远之。
她藏在御花园的石头旁、夹道的阴影处,慢慢听明白了自己的身世。
她娘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也是最尊贵的女人。
皇后因为触怒她,被皇帝关起来了,现在祭天都是贵妃出席。
窈娘在他们口中是“没福气的”,因为她刚生下来就惹贵妃生气了。
贵妃说:“怎么会是个女孩?!假的,一定是假的。”
她发了好大的脾气,坚持有人换走了她的太子,宫里每个人都很害怕,皇帝过来瞧,笑着抱住贵妃,说:
“凤凰儿,不要生气,既然你说这个不是你的孩子,那咱们就养她,好不好哇?”
贵妃这才破涕为笑,撒娇说:“那臣妾不养她,也不许旁人养。”
于是她就这么没名没份地住在无名宫殿里,天下人都知道贵妃生了个公主,但谁也没见过,于是他们以为那个孩子夭折了。
等她长大了些,有人以为贵妃的产后疯好了,想用她去邀功,贵妃又大发雷霆,差点把报信的人打死。
事情闹大,皇帝听说了,很有兴趣地让人把窈娘带过去看看。
也是巧合,奶娘在这之前好几天都没给她吃饱饭,窈娘生生饿瘦了一圈。
窈娘第一次见到爹娘。
她从小低头惯了,看上去就是个可怜的孩子,又还没长开,连可爱的婴儿肥都没有,皇帝只看了一眼就挪开视线。
倒是贵妃,那个讨厌她至深的女人,一直盯着她,可能是阳光直射的关系,窈娘居然觉得她眼里含泪。
肯定是错觉。
因为下一秒,贵妃就把手边的花瓶砸过去,她大喊说这肯定不是自己的女儿,因为“太难看了,怎么什么丑东西都往她眼前带?”
皇帝哈哈大笑,伸手把贵妃带到自己的膝盖上,挥手让她走了。
窈娘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问奶娘:
“为什么贵妃的手腕上会有很多红色的线呢?和从慎刑司出来的姐姐们身上一样。”
奶娘更苍老了一些,她摇摇头,没有解释更多。
九岁,窈娘会写诗了,奶娘会把她写的东西带走,第二天再带回来,上面有很娟秀的批文,写满半张纸。
她问奶娘这是谁,奶娘说这是教她的另一个女官。
窈娘想见她,奶娘只是用很悲伤的眼睛看着她,说:“还不是时候。”
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窈娘在宫殿前遇到了皇帝,他变老了,脸上的肉挂不住,眼睛耷拉下来,浑浊的瞳孔里看不见一丝感情。
窈娘五体投地,在上面俯视她的皇帝听完太监的低语,轻轻对她说:
“你就叫窈娘吧,跟朕一起回寝殿。”
窈娘跟着去了,在半路被拦下。
贵妃摔下轿辇,几乎是连滚带爬冲过来抱住皇帝的脚。
皇帝无动于衷,下巴微微收起,带着厌倦地好奇问道:
“贵妃,你这是何意啊?”
贵妃哭的很美,她仰着脸,泪水像珍珠般一颗颗涌出来,划过她仍然美丽的面颊,没入跑乱的衣裙。
她说:“陛下,我什么都愿意做,你让这个丑东西滚开,我比她美,我什么都可以做。”
对着九五至尊还能如此撒娇,真是骄纵啊。
窈娘听见背后有人这么说,她自己却觉得浑身发冷。
贵妃,卑微的如同皇帝靴下的蚂蚁。
皇帝欣赏了一会儿贵妃的哭泣,用脚亲昵地把她踢开:
“好罢,那你随朕来。”
没有人再理会窈娘,她自己爬起来,回到住处,抱着奶娘哭了一宿,奶娘什么都不问,也不许她说。
贵妃病了半个月。
等她好起来,宫里又多了许多贵妃残忍恶毒的传闻,她是个祸害,总是哄着陛下做不该做的事呢。
窈娘不爱出门了,直到有一天她洗完衣服,回头发现贵妃站在门口看着自己。
也是奇怪,窈娘幻想过无数次这种场景,她以为自己会冷漠,会僵硬,但事实是,她做梦一般喊了声娘。
贵妃泪如雨下。
那天她对窈娘说,情况已经不好了,她给了奶娘银子,如果看见火光,无论是哪里的,她们俩都要第一时间离开。
“那您呢?”窈娘怀着一丝希望问道。
贵妃勉强扯起嘴角:“我自然和陛下在一起。”
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让窈娘开口:“您也跟我们一起走吧——我、我会写诗。”
贵妃的眼睛微微睁大,好像终于有阳光落进封闭已久的房舍,她终于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
“也许吧,你们先走,我……我会赶上的。”
混乱的一天很快到了,明明危机四伏,尖叫声到处都是,但窈娘还是想着贵妃,就这么一晃神,她和奶娘走散了。
再然后,她遇见了赵瑾。
在靖王府里,她听到了贵妃已死的消息。
窈娘好像又回到了听闻娘死讯的一刻,她的身体晃了晃,全靠死死扣住桌面的手,才没有晕倒。
娘说什么呢……
娘当然是娘,不然、不然——
窈娘低下头,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哭泣声被她压回去,眼泪连珠似的往下掉。
她当然知道这不是娘。
娘不能让粮食变多,不能让女人孕子,更没有这份杀伐果断和冷漠心肠。
如果娘真是玄女,她就不会遭受那些屈辱和痛苦。
窈娘哭软了身子,她当然知道、见第一面就知道了,眼前那个用真正陌生眼神打量自己的女人虽然有娘的脸,但一定不是娘。
可是她不能接受,因为如果娘没有死而复生,那就说明,娘这一生真的凄惨地结束了:没有复活,没有力量,也没有这段母女共度的时光。
不知道哭了多久,窈娘才止住泪,她目光模糊,抬头看向和娘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你——到底是谁?”
母亲、可怜又无望的母亲给了她挺直脊背的勇气,窈娘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她依然要问。
宵明说:“我是山野间一个散仙,看这副身子美丽,就占来用用。”她故意一脸无趣,“现在有些腻了,准备和你做个交易。”
窈娘咬着下唇。
“很简单,”宵明突然靠近,捧起她哭红的脸,冰冷不似活人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眼角,“你杀了赵瑾,我放你娘自由,好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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