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南锦屏悬着的心便放下了大半。
她佯怒道:“胡说,哪有女子不嫁人的?你姨娘不在了,我便是你的母亲,可不得为你操持?”
又将人拉着坐下,接着苦口婆心道:“你已及笄,若还不许人家,可要让人笑掉大牙。”
“可是…”慕唯眼一抬,看向一旁的慕芷瑶。
南锦屏说道:“莫要学你二姐姐,她就是被我惯坏了,母亲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她哪里能同你比?”
“况且若你们姐妹都不许人家,可让你父亲的脸往哪放?”
见慕唯还是犹犹豫豫,南锦屏干脆搬出了慕云谏。
慕唯却在心里冷笑。
慕芷瑶哪里是被惯坏了,分明是皇帝欲给太子选妃,京中几大世家明争暗斗,皆对太子妃之位势在必得。
偏偏此时颇得圣宠的周公公因擒贼有功,皇帝龙颜大悦夸下海口,赏赐随他挑选,这位公公竟开口就要娶妻。
不但要娶,还指名道姓的要娶恒玄侯府的嫡女。
皇帝一听就犯了难,但天子一言九鼎,只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南锦屏如何能轻易就范?于是便夜夜给慕云谏吹起了枕边风。
那个被你丢弃的庶女与阿瑶年岁相仿,你接她回来,记在我名下,以嫡女的身份替阿瑶嫁了,岂不万事大吉?
她那个生母出身低微,嫁给周亦卿至少一生荣华富贵,总也好过随便找个野小子,凄苦一生。
慕云谏虽也不舍慕芷瑶嫁给公公,但慕唯毕竟也是亲女,总有些情意在,几番犹犹豫豫下来总是拿不定主意。
直到南锦屏带着慕芷瑶以死相逼,慕云谏才终于脱了口。
慕唯只管豆大的泪珠往下掉:“若我嫁人能让父亲心中畅快,我总是愿意的。就是不知所嫁何人?”
南锦屏见这女娃甚好糊弄,心中警惕便又淡了几分:“那可是圣上面前的红人,手握黑甲卫,任谁见了都要喊上一声周督统,你跟着他,只管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就是了。”
慕芷瑶静静地听着,心中不免唏嘘。
那周督统仪表堂堂,风流韵雅,一举一动似能勾走人的魂魄一般。
若不是个公公,她倒也是愿意嫁的,实在可惜。
“是朝中大官吗?不知作何职务?”
毕竟有关自己的终身幸福,慕唯自要“盘问清楚”。
“职务有什么要紧?”
南锦屏说道:“你只需记着,纵然是太子,在圣上面前,也不及他的一根手指头。”
这话僭越了,但左右都是亲信的人,南锦屏便也大着胆子说了。
慕唯忽又转向落樱姑姑:“既是红人,又无具体职务,莫非也同姑姑一般,是伺候圣上的吗?”
落樱一滞,没想到慕唯突然盘问起她来,正寻思着如何糊弄过去,南锦屏便又接话道:
“可不,那可是有头有脸的大内总管呢。”
干脆摊了牌,此时的南锦屏已经打定主意,这门亲慕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这么一会的功夫,她竟没了耐心。
“什、什么?”
慕唯睁圆了眼睛:“大内总管,那…那不就是公公吗?”
说着就厉声哭了起来:“我不依,不依。”
虽说这场对话以慕唯的嘤嘤啜泣收尾,但南锦屏却极为满意。
慕唯身上有着成长于乡野之间的小家子气,怯懦、天真、极易哄骗。
她不过耐着性子多规劝了几句,多提了几回慕云谏,和那个死了的贱人安氏,慕唯便泪眼婆娑地点着头应了。
乖顺得如同路边摇尾乞怜的野狗。
落樱姑姑也十分满意,留下一句“周督统会满意的”便回宫复命去了。
待到午时,慕云谏下了朝,第一个去了风华院。
刚一进门便问道:“阿唯到了?”
南锦屏答是,欣喜地说道:“替阿瑶出嫁,可是她自己同意的。”
慕云谏嗯了一声,心中思绪万千。
慕唯的生母安氏,是他当年一眼便相中了的,气质出尘,貌美无双,奈何心气儿太高,他不过斥责几句,打了几下,她竟就带着一双儿女跑去了天边,至死不复相见。
午夜梦回时,他时常能想起安氏那双柔情似水的眸子。
南锦屏看出丈夫不对,便问道:“你怎么了?”
慕云谏恍神:“无事,我去瞧瞧阿唯。”
南锦屏善妒,当即便冷了脸,奈何丈夫一个眼神也没给她便径直离去,她连声咒骂:“贱人生的小贱人,让你们母女皆做了垫脚石才好,助我的阿瑶成凰成凤后,方能解了我当年那口恶气。”
慕唯哭得双眼干涩,终于回了自己的院子。
南锦屏指了一个大丫鬟并几个粗使婆子给她,又许了梨暑院给她居住。
梨暑,同离苦。
母亲当年就是从这里搬出去的。
自母亲离去后,这院子便一直闲置,一切还是从前的样子。
幼时她最喜爱的秋千,母亲亲手为她制作的摇马,已经干涸的小池,还有一株枯萎的梧桐树。
母亲的音容笑貌仍在眼前,这里却早已物是人非。
父亲是有多厌恶她们,才一味纵着南锦屏母女赶尽杀绝。
一瞬间,千思百绪如山呼海啸般袭来,慕唯怔怔地盯着梧桐枝干发神。
“三小姐,夫人方才吩咐,明日开祠堂,今日须早些就寝,不能误了正事。”
大丫鬟冷凝冷冷地开口。
慕唯收回目光,想起前世的冷凝,下场异常凄惨。
冷凝的生母是太后与人苟且生下的私生女。
深宫寂寥,一朝有孕,太后不敢用宫里的太医,便召来神医世家的周远廷入宫照料。
周远廷自知太后临盆之时便是他五马分尸之日,早早给家中去了书信举族搬迁,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周家依旧逃不过灭族的命运。
连带着师弟魏氏一族也全族覆灭。
纸终究包不住火,皇帝得知后震怒,命人将女婴带出宫去掩埋,可其福大命大活了下来,辗转成了清河县县丞之女。
多年后太后寻到踪迹,时常在暗中以金银相助,皇帝再次得知,县丞一家又惨遭覆灭。
南锦屏经由落樱姑姑告知,冒险救下冷凝姐弟二人,悄悄养在府中。
一来想向太后尽表忠心,二来想彻底攀附住太后这棵大树,好助恒玄侯府一路扶摇直上。
太后也因此备受牵制。
因一人之错,枉死之人无数。
除却周氏一族、魏氏一族、县丞一家,另有恒玄侯府中几十个丫鬟仆从,和宫中无数个宫女内监。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得知真相的冷凝心灰意冷,亲手给幼弟灌下毒酒后毅然赴死。
慕唯兀自叹息,谁能想到,恒玄侯府中一对毫不起眼的姐弟,竟是当今太后的亲孙。
她抬起水光鳞动的眸子,对冷凝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弟弟的身体,可好些了?”
如今的她孤军奋战,想复仇,就必须有自己的战壕,以她今时处境,无论施财或施恩,都难以在短期内换来绝对的忠心耿耿。
而冷凝恰巧是她的突破口。
若能救下冷星,改变姐弟二人的命运,她便多了一道牢固的城墙。
况且这姐弟二人,实在叫人怜惜。
她在督统府时,魏繁楼曾说,冷星所中之毒名为桐叶青。
是以梧桐树枝上最中心最嫩绿的幼叶,经由繁复的工序,再融以特殊的材料熬制而成。
此毒毒性较弱,无色无味,短期内只会令人困倦乏力,头晕眼花。
可若三年五载的服用,就会让人五脏闭塞,六腑血瘀,无法进食,最终骨瘦如柴,活活饿死。
唯一的解药便是梧桐树根中,最深入地下的,也是最尖端最细密处的毛须。
冷凝探究地皱起眉头:“三小姐如何得知,我有个弟弟,又如何知道他身患重病?”
慕唯早有准备:“姨娘时常给我讲些府中琐事,我久居乡下,识得一些草药,略通一点医术,听姨娘描述的症状来看,你弟弟像是中了毒,你若信我,我便救他一救。”
冷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为何要信你?”
“你大可不信。我只问你,他是否时常夜半惊醒,浑身发冷,还易怒健忘,有时还会忘了你是谁?”
“是否时常无法进食,胸腹疼痛?”
“是否偶尔小便失禁,不能自理?”
冷凝忽地将拳头攥紧,心下已是信了大半。
她只对夫人讲过冷星易怒健忘,口干舌燥,至于小便失禁,难以进食,她是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的。
世上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
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难道冷星真是中毒?又是谁想残害她们姐弟,如此苦心算计?
沉默良久,冷凝忽地垂下肩膀:“三小姐若能救下冷星,冷凝必将一生当牛做马,肝脑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