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姜云音主动问起,成公公滔滔不绝说了很多。
姜云音安静听着,不言不语,没做任何表态。
当晚,姜云音情绪缓和,有去寻慕容晴解释,但慕容晴闭门不见。
她不勉强,回了寝殿研读傅明洲给她的卷轴。
卷轴记载陈述详细,一路看下来,她很快对梁国上下有了粗略的了解。
了解越多,心里的不安便越少。
姜云音细细琢磨,不由得感慨,论对人心的敏锐察觉和掌控,傅明洲亦是个中高手。
他显然很清楚她当下是何心理,有何顾虑,润物细无声一般地,轻松去化解。
次日,傅明洲又命人送了新的卷轴过来。
来送卷轴的人是成公公,成公公表示这些卷轴是昨夜傅明洲挑灯整理写出来的。
姜云音有些讶然,随即翻开卷轴扫了眼,发现新送来的卷轴字迹和昨夜看的卷轴是一样的。
她原以为这些资料是傅明洲命人整理出来的,却原来竟都是傅明洲亲力亲为?
在成公公要离开时,姜云音将昨夜傅明洲给她的卷轴递给他,道:“他昨夜给我的我都看完了,有不解存疑的地方做了标注,劳公公交予他。”
从昨日和成公公的交谈中,她知道傅明洲每日有多少事需要处理,卷轴上的疑惑有探讨的空间却也不急着要答案,可待他闲时再问。
这下轮到成公公讶然了,看了看卷轴,同姜云音确认道:“小主子昨夜将这些通通看完了?”
姜云音点头。
成公公脸上的讶然被欣慰取代,甚至没忍住鼓了鼓掌,赞叹道:“不愧是先帝的血脉,小主子这般勤学好读,和先帝真是如出一辙,小主子定能青出于蓝,实乃我大梁之福啊!”
姜云音扫了眼新送过来的卷轴,意有所指的谦逊道:“公公过奖了。”
目前同傅明洲相比,她的确自愧不如。
他好似真的不需要休息。
如昨日未完的棋局那般,姜云音莫名升腾起了些较量的心思,加上傅明洲不仅笔迹苍劲有力值得欣赏品鉴,其遣词造句的笔力更是登峰造极,引人入胜。
她乐意研读。
是以,姜云音整日都在研读傅明洲新送过来的卷轴。
傍晚时分成公公又来了一趟。
成公公递了新的卷轴给她,道:“王爷今日没有午休,提笔一一回应了小主子昨夜在卷轴上标注的点,他说这人两日事多,忙完再来同小主子当面解惑。”
语罢想起什么似的,又嘱咐道:“王爷说了,这卷轴结尾有他对小主子的提问,请小主子结合今日送过来的卷轴好生作答。”
姜云音恍惚间有种回到少时的感觉。
少时阿父为她找的教书先生便是这般,成日给她布置功课,再批改功课。
……傅明洲对她,真的很像老师对学生。
但姜云音是好学的,只要能从傅明洲身上学到真本事,她一定是态度最积极的好学生。
于是她点点头,回道:“晚些我让冰兰将答卷给送过去。”
成公公愕然挑眉:“晚些?”
“嗯,”姜云音思量了下,给了个确切点的时间,“约莫一个时辰后吧。”
成公公眨巴眼,欲言又止地半是感慨半是劝阻地说道:“小主子倒也不必这般刻苦……”
他从侍奉任长庚到侍奉傅明洲,只觉得一个赛一个的拼命,现在又来了个姜云音,更是伯仲难分。
……哎哟,这是他大梁的风水不成?
姜云音兴致昂扬,送走成公公后,提笔专心致志书写回答傅明洲给出的考题。
不到一个时辰便命冰兰给傅明洲送了过去。
当成公公从冰兰手中接过姜云音的答卷,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小主子真是赛前人的刻苦啊!
直到傅明洲忙完,成公公才将姜云音送来的答卷交给他。
傅明洲看着看着,勾了勾唇角,眼里隐有赞赏之色,看完后他伸手探向狼毫架。
成公公见他又要落笔,忍不住道:“王爷白日里才给小主子送了卷轴呢,不如歇歇吧?”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心疼谁。
傅明洲却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
便是这般思绪紧绷,近乎每时每刻都在思考学习,你来我往的较量了两日,姜云音在玉华宫见到了南枝和刀姨他们。
“小姐——!”南枝瞬间红了眼眶,不住上下打量着姜云音,“小姐没事吧?!可有受伤?!南枝好想你!”
姜云音亦在打量着南枝等人,见他们都好好的立在眼前,心里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了地,生出了一颗信任的种子来。
……傅明洲没有骗她,他的确好好把她在意的人带到了她的面前,而不是当成筹码。
姜云音摇了摇头,张开双臂在她面前转了一圈展示,温声回道:“我没事,没有受伤。”
南枝双手合十做拜佛状,连声感慨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还好他们不是骗子,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小姐了。”
姜云音挑眉:“骗子?”
南枝点头,道出前因后果:“小姐有所不知,我们一夜之间醒来竟全在马车上,当时一睁眼我还以为自己没睡醒在做梦呢!真真是吓人!”
她说着看向刀姨、童顺他们,寻求认同。
大家连连点头,相继出声。
“是啊是啊,那夜忙完上榻一睡,睁眼便在行驶的马车上了!”
“小姐,我们当时还以为遭人拐卖了呢!”
“搁家里好好睡觉被拐,找谁说理去?”
姜云音听着,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她先前还有想过,叶隐派去的人是如何说服南枝他们相信她去了梁国,而不把他们当成骗子,好生配合来到梁国的,毕竟她之前从未提过会去梁国,更没和任何人提过她和梁国的渊源。
却原来他们根本没走好言相告这一流程,简单粗暴直接下药带走。
这般行径作风倒也挺吻合叶隐即碎星堂的做派的。
姜云音问道:“后来呢?”
南枝回道:“醒来后他们说是来接我们来和小姐团聚,当时我还以为是接我们去阳城呢,谁知道竟来了梁国!”
若不是真的见到了姜云音,她一定会觉得他们遇上骗子了。
说到这她凑近姜云音,好奇发问:“小姐,为何会来梁国啊?你是同殿下来的吗?咦,为何不见殿下?”
慕容宏和慕容晴自知道姜云音身份那日起,便在各自的房里闭门不出,而姜云音忙着处理傅明洲留给她的“功课”,也想让他们先冷静冷静,理理情绪,便没去打扰。
“这个说来话长,”姜云音暂时无意讲述来龙去脉,她望向刀姨,歉然道:“抱歉刀姨,大抵要请你再等一等,短时间内或许无法替你去向陆秦氏讨要公道,但我一定不会忘了此事,待这边的事处理妥当,我定会替你寻回公道。”
刀姨笑着摇头,眼里泛着激动地泪光,回道:“我的公道都讨回来了!”
姜云音讶然询问:“是怎么回事?”
她很清楚陆秦氏有多胡搅蛮缠,以王静姝对陆淮书痴心不改的程度,陆淮书便是断了青云路,在青城的日子也不会不好过。
在青城还有谁能帮刀姨讨回公道?
“是王大小姐!”南枝抢先回道:“小姐,王小姐不愧是丞相嫡女,当真是个狠人,晓得那陆淮书是个三心二意攀附权贵、坏事做尽的败类后,不惧人言同陆家断了个干净!”
姜云音眉目里的讶然多了几分,颇有些难以置信道:“王静姝同陆淮书断了?”
她同王静姝见了数面,王静姝完全是一副非陆淮书不可的模样,仿佛他做了什么都能包容,竟能幡然醒悟?
“断了断了,”南枝连连点头,回忆起那日的情形仍然快意得想要拍手叫好,“可不止是感情断了,她把陆县令父子俩腿都打断了,还把陆秦氏给送牢里去了,将陆家收拾得可惨了!”
姜云音玩味的“哦”了声,倒真来了几分兴趣。
于是南枝兴冲冲的将王静姝是如何收拾陆家的同姜云音绘声绘色的说了一遍。
姜云音听完,对王静姝刮目相看了。
能及时止损,迷途知返,这份果决和勇气是她欣赏的。
聊得差不多,冰兰上前恭敬请示姜云音:“主子,要不我先带他们去厢房安顿?”
南枝闻言拧眉,凑在姜云音身旁,嘟囔问道:“小姐,她是谁?她为何唤小姐主子?”
她有种自家小姐被抢的不爽感。
冰兰笑着行礼,自我介绍道:“奴婢冰兰,是主子的贴身侍女。”
南枝抬眼望向姜云音,前面的兴奋激动荡然无存,只剩下明晃晃的委屈。
……贴身侍女?!
……这才一个月不到,她的位置怎么就被人顶替了?
姜云音安抚地拍了拍南枝的手臂,示意冰兰等人带童顺等人先去厢房安顿,只留下了南枝和刀姨说体己话。
姜云音拉着她们落座后,看向南枝,问道:“你可还记得我去阳城前有日夜里曾问你,如果有一天我不是姜云音了你是不是还会觉得能遇到我是你这辈子最幸福快乐的事?”
“当然记得,”南枝点头,一头雾水地发问:“南枝愚笨,小姐这是何意?”
那夜她只当她家小姐那般问是心情不好,但此时此刻,听着另一素未蒙面的婢女唤她家小姐“主子”,她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姜云音不卖关子,直接说道:“晋国前大将军任长庚是我外祖父,他留有遗诏,要传位于我。”
南枝同刀姨面面相觑,脸上全是震惊与懵怔。
“什什么?!前大将军……任家,传位于我……哦不,传位于你,”南枝惊诧得开始语无伦次,一把抓住姜云音的手腕,双眼瞪圆如铜铃,“小姐,你要当这梁国的女帝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心里似翻江倒海,巨浪一波接着一波朝她袭来。
她曾以为她家小姐会成为晋国第一位女官,好不风光,万万没想到,这不过短短数月,她家小姐一跃要当梁国女帝了?!
姜云音若有所思,没把话说死,回道:“不出意外的话,应当是。”
接着她将到了阳城后发生的种种,以及贺宜山叛变的真相同她们说了一遍。
说完后她看向两人,沉声道:“宸帝昏庸不值得拥护,我不会再效忠晋国,日后我会留在梁国,直至驱逐胡人,平定中原那日。”
南枝和刀姨听得热泪盈眶,一时激动不语。
姜云音又道:“我知要突然接受家国变化很难,若你们不想留在梁国,我会寻一处安宁之地,护你们周全。”
这就是她那夜问的那句“如果我不是我”背后的深意。
南枝和刀姨都是以晋国人的身份活着,她们耳濡目染听到的,是梁国是叛贼所建,是不该存在的国度。
骤然让她们转换身份立场,于她们而言或许很难。
姜云音自己内心都经历过挣扎,若非亲眼见识到了宸帝的昏庸,仅凭她和任长庚的血脉渊源,不足以让她坚定选择梁国。
南枝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一把挽住姜云音的手,泪光闪闪语气却很是坚定,道:“南枝才不管什么梁国、晋国的,南枝只知道,这辈子小姐在哪南枝在哪,没有小姐哪有南枝?所以小姐是谁,南枝便是谁,哦不不,南枝的意思是,小姐是哪国人,南枝便是哪国人!”
她没有小姐那样的孔明脑袋,便是被人责骂也好,但于她而言,什么家国大义通通只能排在她家小姐后面。
姜云音心下一暖,抬手覆盖住南枝的手背,她眼里亦有光影闪闪烁烁,浅笑回道:“我明白。”
“云音姑娘,”刀姨亦上前迈了一步,她嘴唇张张合合,不似南枝那般可以噼里啪啦说一大通,她亦没什么口才,踌躇了半天,只能说出一句:“若你不嫌弃,我想一直跟着你。”
当她被陆秦氏毁容赶出县令府,她便没有亲人和家了。
万幸乱世中能和一群人在五峰山山顶苟活,可大家都死了,她又是孤家寡人一个。
如今大仇得报,她心结已了,只想留在给予过她温暖的大家身边。
姜云音伸出另一只手,主动拉住了刀姨的手,行动胜过千言万语:“无论在哪,我们都是一家人。”
屋内一片温馨感人的氛围,直至冰兰敲了敲门,禀告道:“主子,晋国太子想见主子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