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交易?”姜云音云淡风轻,“且先说来听听。”
她对傅明洲是提防戒备多过于信任。
傅明洲将茶杯放到矮几上,开口道:“我会全心全意助你坐稳这帝位,两年内将胡人逐出中原。”
姜云音眸光深了几许,不透情绪地问:“那你要什么?”
他竟不要这帝位?
这两句话听起来占好处的可都是她。
世上怎么会有这等好事?
姜云音不信这世上有白吃的午餐,何况眼前这位摄政王看起来并非等闲之辈。
她略作思索,不待他回答出声,便接着问道:“你是想永远坐在这摄政王的位置上,垂帘听政?”
是因为不想背负夺位的骂名,想让她当他的傀儡?
“咳咳——”
傅明洲连着咳嗽了好几声,那白玉一般的脸因为咳嗽而泛着红。
赵沉忙将暖手炉递过来,担忧唤道:“王爷要不……”歇着吧。
傅明洲抬手制止了赵沉,接过暖手炉抱着,待缓和了呼吸,才看向姜云音,摇了摇头,否认道:“你既坐稳了帝位,安定了中原,百姓无忧,自不需要一个摄政王。”
烛火在姜云音眼里跳跃,闪烁着疑惑的光,她端详着面前这张如玉却又脆弱的脸,问:“那你到底要什么?”
傅明洲勾了勾唇角,若有似无地笑,如墨色般幽深的眼眸里流溢着认真,他轻声说:“信任。”
姜云音微怔,蹙眉看他,狐疑确认:“信任?”
“嗯。”
“只是信任?”
傅明洲颔首:“只是信任。”
姜云音不语,神色却变得复杂讳莫得多了。
首先她必须得承认,傅明洲心细如尘,他已然知晓他们当下最重要的问题是猜忌,她并不信任他。
也因此,她对他说的这个交易充斥着怀疑。
他助她坐稳帝位,安定中原,驱逐胡人,想要的竟是得到她的信任?
这看似不费吹灰之力的交易却比登天还难,毕竟此时此刻,她便完全无法信任他,觉得这“亏本买卖”定然有诈。
姜云音满眼都是探寻,问:“为何是‘信任’?”
傅明洲垂眼望着手中的暖炉,没有回答姜云音的问题,而是娓娓述说起过往:“我幼时便体弱多病,家中兄弟姐妹众多,父母无暇顾及我,若非先帝留下银两和令牌,我早死在六岁那年的冬天。”
这是他从未在人前提过的身世过往,他语气平静,似是在介绍无关紧要的旁人。
赵沉听着,眸光闪烁,全是惊诧和心疼。
他和叶隐都追随傅明洲数年,只觉得他才智无双,通晓天文地理,一直以为他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公子。
从不知,他幼时竟这般凄惨。
傅明洲接着说道:“十四岁那年,我跋山涉水才寻到新帝,庆幸他没有忘记我,也庆幸他愿意相信我留我当幕僚,这些年我随着先帝南征北战,出生入死,若非慕容信昏庸作梗,早已驱逐胡人平定中原。”
说到后半句,他清冷的声线沉了沉,“未能驱逐胡人,平定中原,是先帝的遗憾,亦是我的遗憾。”
他说完抬眼看向姜云音,与之四目相对,道:“先帝于我的恩情,我莫不敢忘,必尽我所能辅佐你,让先帝的遗愿得以圆满。”
他没有煽情夸张的辞藻,亦没有哽咽伤感的语气,姜云音听着却有几分动容。
原来,傅明洲是外祖父的幕僚。
摸清楚这层关系,她心里多了几分可控的安全感,却也未完全卸下防备。
毕竟傅明洲在她眼里,依旧似初见那般,是坐在屏风后的人影,隐隐绰绰,只有模糊的轮廓,叫人看不分明。
姜云音探手端起傅明洲先前为她斟的茶,杯壁温热,她低头浅品了一口,方才开口道:“驱逐胡人,平定中原亦是我所想,”她看向他,说道:“愿我们合作愉快,都能圆满。”
她当下没法许诺会完全信任他,但他们目标一致,是可以并肩合作的对象。
傅明洲眼里有光影沉浮,有自嘲一闪而过,难以捕捉。
他心里有个缺口,在注意力被这个缺口吸引前,他强行抽离。
傅明洲从矮几下方掏出一份卷轴递给姜云音,道:“这里面有梁国概况,有重臣的资料,在你登基继位前,你需了解清楚。”
他望着她,薄唇微抿,沉声道:“梁国与我都不需要一个傀儡帝王,我愿意辅佐你,但你需要有真本事。”
傅明洲分明是披着狐裘,抱着暖炉姿态慵懒随意,可他面色沉静,看起来像是位严师长辈。
这个念想浮上来,姜云音觉得自己心间许多存疑的感受忽然有了合理的解释。
从乞巧节那日的“隔岸观火”,到悠然轩给她放消息,再到今日下午的对弈、见面后的种种提问,她都觉得傅明洲像是随时会给她批卷打分的教书先生。
此时此刻更像。
姜云音接过卷轴,沉甸甸的份量。
傅明洲垂眼扫过卷轴再看向她,道:“你有任何疑惑和不解的地方皆可以问我。”
他既决定辅佐她,便会全心全意。
哪怕先帝并不相信。
姜云音拿稳卷轴,心念一动,抓住他这话里的字眼,问道:“任何疑惑和不解的都能问吗?”
傅明洲轻“嗯”了一声。
“那……”姜云音将卷轴放置在腿上,开口问道:“为何在我决定来梁国时,你便派人去将我府上众人接走?”
她这话问得非常婉转,用最平静的口吻粉饰着她最在意的问题。
这是她无法信任他的源头。
就如当初宸帝将将军府的老弱妇孺扣押在汴京当人质,最后却全部被诛杀一般,傅明洲去接南枝他们,会不会也抱着同样的想法?
她日后会否和她外祖父落得同般处境?
傅明洲良久不语。
她这分明是钻了言语的空子,他前边的话是针对她手中的卷轴说的,而她抛出来的问题却和卷轴的内容无关。
况且这个问题背后的深意,他心知肚明。
放在从前,傅明洲不屑于解释任何,但他脑海里反复浮现出先帝驾崩前的那张脸,心里有些难以言喻的酸涩,他终究还是开了口,眸光再次是陷入回忆地悠远,道:“先帝曾说,他戎马一生,不负皇天,不负百姓,唯独对不起家人,未能护任家上下周全,让家人惨死,是他这一生的心结。”
傅明洲恢复清明的眸光,望向姜云音,道:“我不愿,也不会让你有这般心结。”
姜云音讶然。
……他竟是这般想的?
姜云音心里涌上些恶意揣度好人的羞愧,但理智让她保存着质疑,真真假假,只有等她真的见到南枝他们才好定论,而不是他靠他现下的三言两语。
是以,她不咸不淡地回了句:“劳你费心。”
“无碍,”傅明洲脸上亦无悲喜,“你可还有疑问?”
姜云音略微沉吟,接着问道:“慕容宏你打算如何处置?”
白日里她对他的身份、来由、背景、目的……等等皆是一无所知,加上他后来有事要忙,所以没有追问探讨。
现在他说的那些真假暂且不论,至少让她对他有了概念。
傅明洲回道:“如你白日所言那般处置,先等慕容信的消息。”
“你向慕容信开的条件是什么?”
傅明洲说出随着慕容宏的贴身玉佩一起送到宸帝面前的话:“我问他要十八座城池。”
姜云音微微扬声:“你这般狮子大开口,他怎么可能答应?”
襄国胡人侵占边境,有了梁国后,晋国国土骤减,十八座城池近乎现在晋国国土的一半了。
宸帝绝无答应的可能。
傅明洲道:“没想过要让他答应。”
姜云音了然,直接道:“你的目的是要个出兵晋国的理由?”
傅明洲坦然地颔首。
要的是师出有名,慕容宏便是那个“名”。
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是以姜云音完全明白他的目的计划,但还是不确定的问了句:“你打算助慕容宏登上晋国皇位?”
这个问题的答案决定了慕容宏的生死。
他是和她想的一样,觉得可以和慕容宏合作,推翻宸帝的统治,届时一道合力驱逐胡人,还是打算就此让晋国改朝换代?
傅明洲淡声回道:“这个选择权可以交予慕容宏。”
他提点道:“合作不是一人说了算,便是你想助他一臂之力,他愿意接受吗?”
她白日里说的那些的确和他想的一样,却又不够全面,过于理想化了。
姜云音明白认可他说的这一点,又问出了关键问题:“无论他作何选择,你都胜券在握吗?”
他们俩所了解的情况有所不同,所以看待问题自不会完全一致。
她一直生活在晋国,甚至在一个月前,她还是打算效忠晋国的,她同慕容宏认识相处过,知晓慕容宏对天下、百姓是何看法,才想要和他合作,而不是兵戎相见。
她对梁国的实力并没有清晰的概念,任长庚去世了,梁国还具备打下晋国的实力吗?
傅明洲知道她要问的是什么,并未瞒着,直接回道:“慕容信荒淫无度,国库早被其挥霍一空,早年间还有商贾大户如阳城贺家等,愿意捐赠上供,现下,怕只剩下个兰陵谢氏,”他微顿,扫了她一眼,道:“五峰山上的财物已悉数清点入了国库,加之贺宜山等商贾近一年的捐赠,晋国自无法同我们相提并论。”
傅明洲又接着抛出最重磅的信息,道:“晋国大将军李飞捷曾是先帝部下。”
跟随任长庚出征多年,他深知钱财乃国之根基,其次才是军事武力。
他低调布局多年,自然是胜券在握,更何况慕容信早失了人心,梁国大统,乃大家心之所向。
姜云音听着,心中感慨着傅明洲心思的缜密。
她早怀疑过晋国朝野中有梁国的人,没想到竟然会是大将军李飞捷。
那晋国的确毫无胜算,傅明洲随时可以和李飞捷外呼里应,让晋国改朝换代。
可因此,新的疑惑随之浮现,她望着他,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会给慕容宏选择权?”
傅明洲眸色深了几许,道:“不是给慕容宏选择权,是给你。”
“给我?”
“我说过梁国与我都不需要一个傀儡般的帝王,你既提出了要助慕容宏一臂之力,我尊重你的决定。”
这个回答倒是在姜云音的意料之外,她一时无声。
傅明洲身子羸弱,却带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强大气场,他眉目间依旧是严师的长辈姿态,又道:“所以,慕容宏要不要和梁国合作,如何合作,由你决定。”
姜云音点头:“我明白了。”
“咳咳——”
许是一时说话太多,傅明洲又掩唇咳了起来。
一旁的赵沉忍不住上前,劝阻道:“王爷今日操劳了一日,不如喝了药早些就寝歇着吧。”
从早朝到现在,王爷也就在午膳后稍稍眯眼了一刻钟,全日都在操持国事。
再这样下去,怕是会……
……哎。
姜云音扫了眼傅明洲咳红的脸与浅淡泛白的唇,有些问询的话到了唇边又咽下,化作一句请辞:“时候不早,不耽搁王爷喝药休息了,我回玉华宫了。”
今晚这一趟,不似下午那般迷茫,她收获颇多,悬着的心也安了不少。
她抱紧手中的卷轴,又道:“王爷交予我的卷轴,我会好好阅览,细细琢磨,不负王爷苦心。”
傅明洲没再挽留,点点头,再次唤来成公公送姜云音回去。
这次回玉华宫的路上,姜云音抱着卷轴,心中戒备提防都消散了不少。
缓步走在廊道里,姜云音一番思量后还是朝成公公问出了之前当着傅明洲咽下去没能问出来的问题。
她问:“成公公,摄政王何病在身?”
从乞巧节那日到今日,已经过去了半载,但傅明洲还是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他是摄政王,当不缺珍稀药材,也不缺医术高明的大夫,为何不见好?
成公公闻言,摇头叹息道:“不知,听先帝说,王爷自小便是这般,早慧身弱,先帝当年去松石镇请隐世的谋士徐策出山,遇着了在寒风里躲在学堂外听课的王爷,谋士徐策对年仅六岁的王爷赞不绝口,却也说王爷活不过那个冬天,先帝不忍,留下了银两和令牌,想让王爷熬过那个冬天。”
姜云音安静听着。
成公公又说:“这些年王爷跟着先帝出生入死,从未埋怨过半句边关环境,先帝驾崩后,王爷更是殚精竭虑,从不在意自己身体……”
他声音带着心疼担忧的哽咽:“小主子来了好啊,或许王爷肩上的重担能卸一卸,能腾出时间来养养身体……”
说着又怕姜云音误会,忙解释道:“小主子勿怪,老奴不是想让小主子操劳的意思,是……”
“我明白,”姜云音温声安抚,“成公公,和我聊聊他们吧。”
“他们?”成公公揣测确认问道:“先帝和王爷?”
姜云音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