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柳黛刚回采薇苑便看见大丫鬟云倩指挥着仆役干活,跟在她身后的青稔小心翼翼将满篮子桃花放好,正打算问自己小姐要如何处理时,那云倩便匆忙迎上来说:“哎呀,姑娘怎得不让我陪你去请安,青稔那个丫头本是厨房烧火的,粗手笨脚的,哪里能像我细心妥当。”
云倩本就是丁姨娘的人,也是丁姨娘的眼线,她前世却一直把云倩视作可信之人,却因此屡屡被云倩在关键时刻背刺。
宗柳黛决意不可再亲近如此小人,她凝神静气地看着一篮子桃花瓣,站在她身旁的青稔小声反驳:“我现下不是烧火丫头了,宗老夫人准许我到前庭服侍小姐的。”
“咱们院里哪个不比你有资历,”云倩边说还边推搡着青稔,“那院里还有好大一堆活,浆洗,洒扫,可等你这种小丫鬟干,还妄想着进屋伺候姑娘。”
云倩在采薇苑里向来是颐指气使的,院里女使苦她已久,无奈云倩是丁姨娘陪嫁过来的,大家也不好说什么,况且四姑娘也是对她多有尊敬的,青稔心里就算憋着气也得去干那些本不属于她的活。
宗柳黛眉眼淡淡看向云倩发髻间插着金丝花头簪,云倩那边刚训完奴仆,神色还有些自得,刚转头便瞧见自家四姑娘那双清润深邃的杏眼便觉心头一颤,莫名觉得小姐比往日与自己疏远些,便有些不自然地扯出笑容说:“四姑娘今日怎得在外逗留许久,免得加重病情,丁小娘指不定要责备奴婢没有照看好你。”
“今日难得天清气朗,去攒玉园逛逛,顺手摘些桃花回来给大家做茶喝。”宗柳黛语气如平常般温和。
云倩啧一声言:“我的傻姑娘哟,您遣人去熟药所买些现成的,何苦自己劳神费力的。”
“我是个没才情的,不会弹琴作画,待着屋子闷得慌,找些事情打发时间罢,”宗柳黛有些脸色困窘言,“今日去祖母那见着三姐姐那珠光宝气的派头好生羡慕,想着添些新式样的首饰捯饬一下,我瞧着云倩姐姐头上发簪甚是精美,定然要花许多银子吧?”
云倩闻言摸了摸发簪笑说:“这发簪呀,花了我足足五两银子。”
此话一落,旁的女使惊出声,手里比划着算了算是自己好几个月的俸禄,宗柳黛脸色一暗惋惜道:“平日里花洲书院的女娘们装扮得光彩照人,我又不敢问她们是哪里采买的。云倩姐姐可知道哪里能买到些价格适宜的首饰?”
云倩打量了她几眼说:“依奴婢言,小姐如今尚且年幼,使不得戴贵重的,本就身弱反倒压不住身,奴婢知道有家店铺专门做市面上的时兴流行的朱钗,左右做一套才不过一两银。”
前世,她就是这样听信了云倩的话,去弄了些赝品首饰,可读得上花洲书院的人自幼都是堆金叠玉里长大的,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她身上的赝品一眼就被人识穿,闹了好大的笑话,再有宗柳媛身上的真金白银往她身旁一站,她更是羞悔得想找个地窖钻了。
偏偏那时云倩还替她画了个大红妆,脸蛋红得跟个猴子屁股似,十分艳俗,自此她被人认定是京城里的丑角,被那些贵女嘲笑:“她呀真是自不量力,以为自己穿红着绿的就能像她嫡姐般受欢迎,结果是东施效颦,山鸡想一朝变凤凰,笑死个人了。”
自那遭打击后,宗柳黛性子变得敏感脆弱,谨小慎微,自甘成为宗柳媛身边的一粒尘土陪衬,事事再也不敢出风头,无法正视自己身上的可取之处,整日郁郁寡欢更不得人心。
在宗柳黛遇到上官令颐后才敢确定自己并非那般丑陋不堪,她就是畏惧人言,害怕被人讨厌,渴望别人对自己多一些些关怀,但是越渴望就变得越笨拙,反倒弄巧成拙了。
思及此,宗柳黛懂得做人要有主见是很重要的,不过她现在需要装作顺着云倩的意说:“那好姐姐您可快些告诉我,到底是哪家店铺,趁着书院开课前我打上几套。”
云倩暗喜不已,这四姑娘还是从前那般没见识,明面笑着答:“也不远,就在珍珠巷的绮宝阁。”
宗柳黛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欣然坐在庭院的圆石桌旁,和边上的女使乐呵呵地摆弄桃花,一副单纯不懂人心的小姑娘模样。
青稔在水井旁边浣洗衣物时留意听起她们的对话,但总觉得哪里不妥,偏生那云倩又搬来一堆衣裳叫她洗,便无暇再顾虑此事。
连着好几日都是大晴天,桃花晾干好,宗柳黛装了几罐送去宗老夫人的院里,宗老夸她心灵手巧,在旁宗柳媛倒是不以为然地说:“四妹妹倒是有空闲弄这等小事,不知有没有好好做郭学究布置的功课?”
“劳烦三姐姐挂心,我是早早做好功课才闲下心弄的,不碍事。”宗柳黛笑容可掬地说。
宗柳媛端着茶钟心暗暗思忖这次郭学究布置的功课可不简单,看她说得云淡风轻样,定是在祖母面前装样子罢,便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粉彩菊花纹茶钟提醒道:“四妹妹可要言出必行。“
宗柳黛只顾着端碗吃起翡翠羹时顺口说好,宗老在旁怜爱地用帕子替她擦嘴笑到:“真真还是像个小孩子般,每每到我这都这般贪嘴,去了别人家可不许这般吃相。”
司嬷嬷正提着白釉粉彩菊花纹茶壶进来,掀起珠帘揶揄宗老道:“四姑娘可尽管吃,宗老夫人明明是特意早早备下的好吃,偏生又嘴硬,既是这样何苦让老奴做那么多功夫。”
宗老做样子要锤司嬷嬷,宗柳黛忙举起手腕挡了:“都怪祖母院里的厨娘手艺太好,孙女又没吃过如此美味,根本停不住嘴。”
宗柳媛放下茶钟,手腕的青白玉镶金手镯碰着桌面发出声响,一双桃花眼微冷言:“四妹妹倒是说得我母亲给你派的厨房婆子特意苛待你了,我房里的婆子同样是母亲安排的,丝毫不逊色香州来的厨娘。”
“温大娘子为人宽厚,是个顶好的母亲,她安排的厨子自是也好的,我就是个粗俗的小馋猫见吃的便爱,三姐姐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妹妹想学也学不来的。”宗柳黛此番话倒是正中宗柳媛下怀。
时下京城推崇女子以细腰,清弱婉丽为美,京中女子为了追求体态轻盈可谓是千方百计,其中便有先帝的莘妃以只喝露水为出名,见过莘妃的人都赞她如仙女下凡般仙气飘飘,便有了个仙女只喝露水的传言。
宗柳媛虽知对方有意吹捧,倒也十分享受着庶出的事事恭顺嫡出的模样,脸色又恢复平日的微笑说:“我不过是逗逗你四妹妹罢了,你倒是铆足劲来夸起我来,怪不得最近祖母说你小嘴涂了蜜。”
“虽说京城风气向来如此,你们尚小应当饮食均衡,凡事讲究适度,切莫学人只喝露水,最后落了一身病,“宗老夫人看着院落的花瓣,顿了顿又说,”人世间哪有什么仙女,都是凡胎肉骨,倘若常人只喝露水,确实会升天,不过是上西天的那种。”
宗柳黛被宗老突如其来的诙谐逗笑:“祖母放心,孙女,宁可平日里多喝些桃花茶瘦身,也不断不会舍弃吃肉的。”
“可惜这桃花茶喝起来有些涩舌头,难入口。”宗柳媛皱眉道。
“这倒不难,添些蜂蜜便好喝许多,我这正好有些从香州带来的槐花蜜,等会遣人给你们送去就是,”宗老笑言后视线落在宗柳黛纤细皓腕上疑惑问:“黛姐儿,我从前在香州给你们寄了三只青白玉镶金镯,一个是给晗姐儿的,一个是媛姐儿,那你的怎么没戴上,可是不喜欢那样式?”
“自然是喜欢的,只是云倩姐姐怕我摔了替我收起来。”宗柳黛答。
宗老却是嗐一声不当回事说:“凭你摔个十次八次,我也买得起给你戴的,你这身上冷冷清清,丁氏真是糊涂,没得让自个女儿在外没了体面,你们小姑娘家家正是喜欢装扮的时候,明儿给我戴起来。”
宗柳黛连忙应允,故而她刚回了采薇院便翻箱倒柜地找起镯子,云倩凑过身来问寻什么,她便如实说了。
云倩脸色瞬间泛白,宗柳黛急切问:“莫是云倩姐姐自己也忘记收去哪里了?这下祖母定要生气了,我早上还跟祖母打包票云倩姐姐一定会帮我收好的。”
宗柳黛忙着打开眼前的黑漆嵌彩石小柜,一抽拉只见些不值钱的玩意,她心里冷笑着,看来云倩平日里没少偷鸡摸狗的。
“奴婢突然想起来了,是放在丁小娘院里了,奴婢这就去取过来。”云倩说罢便一溜烟出了采薇苑。
宗柳黛收起焦躁的摸样,神色清清地垂眼看着小柜里所剩无几的首饰,随手捏起一颗淡粉碧玺圆珠静静观摩。
一个丫鬟哪来的胆量偷偷昧下许多金银珠宝?
唤香阁外的青砖路唯有云倩一人在不安地徘徊,她实在焦急便顾不得等人通报便进了院里,远远便见丁姨娘跟一个身形干瘦,穿着鸦青色袍子的男人在拉拉扯扯,丁姨娘被他弄得烦忍不住高声:“你莫是在外又惹了什么麻烦,前些日子才替你还清了梨绘阁的钱。”
云倩认得那男子,正是丁姨娘的兄长丁有才,她对于这场景早已见怪不怪了,丁有才每每在外花天酒地欠了债便来找自己妹妹填账,可这账目嘛时多时少,却永远填不完似的。
“好妹妹,这次你可得帮帮我,这才刚考中了秀才,将来大有前程,你就忍心看着自己哥哥受牢狱之灾吗,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丁有才几乎是跪在丁姨娘身侧苦苦哀求。
“可你这次,也太过分了,”丁姨娘猩红着眼,甩开了丁有才的手继续言:“若不是看你是我们丁家的独子,我早就不认你这个哥哥了。”
“是是是,都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不好,这是最后一次,等我将来做了大官定会报答你的恩情的。”
丁姨娘捻着帕子重重往自己哥哥身上捶了一下,随后又泄气般坐下旁边的黄花梨木藤心椅上,无奈示意身旁侍女金风去取银子。
丁有才就知道自己妹妹是个心软的,登时擦了擦鼻涕笑了,他猴急地从金风手中夺过一包银子,云倩候在院外看着满脸鄙夷,那丁有才拨开被芦苇挡着狗洞钻了进去,丁姨娘侧着脸,着实没眼看,脸都要被这个哥哥丢光了,所幸屋里都是自己人。
云倩掐准时机到丁姨娘跟前轻声述说今日四姑娘索要手镯的事,丁姨娘本就不畅快,平日柔和的五官挤到一块,愤懑道:“我就知香州那老太婆是个多事的,她不来时,我的日子本就好好的,幸而那破镯子我叫绮宝阁按摸样做了个赝品,你待会给那黛丫头带回去就是。”
“好勒小娘,”云倩瞄了眼丁姨娘,支支吾吾言,“那小娘别忘了从前答应我,替我找户好人家嫁了。”
丁姨娘手指点点云倩额头:“你这丫头,我自是给你相中好人家了,你给我好好盯着那黛丫头,别让她有翻身的机会,我已劝了老爷不让她去书院了,到那时她自然在外无朋友,在内无亲靠,一生都只能被我掌控,不成大器。”
“四姑娘本就愚钝,自是翻不出小娘您的手掌心的。”云倩听闻自己婚事有着落便开心不已道。
宗柳黛在采薇苑看着桌上的清粥小菜叹了口气,想吃肉。
云倩端着碗汤进门时,她正在打开一罐从青州寄来的蟹酱,浓郁的蟹香扑鼻而来,白嫩的蟹肉夹着黄澄澄的蟹黄。
“我的姑娘你本就体弱,吃不得蟹。”云倩提醒道。
“我倒是忘了蟹肉偏寒凉,”宗柳黛便合上蟹酱的盖说,“那劳烦云倩姐姐分给院里的人尝尝鲜吧。”
云倩接过那瓶蟹酱后赶忙催自家四姑娘趁热喝汤,她喜滋滋拿着蟹酱喃喃道:“方家倒是个情意浓厚的人家,年年都寄来许多当地特产,可惜小姐你身子吃不得。”
“说起来方家与我们也有缘,我听闻是方家大娘子当年在观音庙将我和三姐姐接生出来的。”宗柳黛随口问。
“是呀,那会我不过是十几岁的黄毛丫头,”云倩说起此事就来劲,“那是个风雨交加的天,那会主君正赶去京城赴任路过青州,温大娘子和丁小娘大着肚子同时破了羊水,偏偏稳婆因水土不服吐得不省人事,所幸遇到同在观音庙避雨的方大娘子是个有经验的,行事熟练地把你们俩姑娘接生出来。”
云倩也是点到为止,后来丁姨娘是怎么把两个孩子调换的事,她看得一清二楚,虽说觉得四姑娘挺可怜,但也是命,凭什么有人生下就是当千金小姐,而她自己生下就是当丫鬟的,所以她这些年也是默不作声地配合着丁姨娘。
宗柳黛慢慢勺着汤轻吹,小喝一口后抬头见着云倩愣愣看着自己,眼神晦暗不明,她故作没看到,反倒对着云倩言笑晏晏。
云倩便放心地抱着蟹酱回到自己厢房,直接用手挑起蟹肉往嘴里嘬,压根不可能分给其它人吃。
“云倩啊,云倩啊,你是个有福气的,”云倩边吃边自言自语感慨,“宗家四姑娘就是个短命鬼,什么好处这些年都被自己占了,活得更像是个小姐了,谁叫她自己没本事,怨不得别人欺负。”
随后伴着米饭吃到肚子撑起来,云倩又担心自己会发胖赶忙给自己灌了壶桃花茶,不到半刻,云倩的肚子便绞痛得不行,上了好几趟茅厕都无果,她便想着歇在床上舒服点,反正平日四姑娘饭后无事也不会找她。
但今日司嬷嬷却带着槐花蜜和糕点进了采薇苑,一进门便见了在洒扫的青稔,这丫鬟她是认得的。
青稔领着司嬷嬷进了宗柳黛的闺房,未见其人,倒是看到饭桌上几碗剩菜,司嬷嬷皱眉疑惑问青稔:“怎么这四姑娘今日倒吃起清粥来了,莫是胃口不好?”
青稔是个实心眼的,便照实说:“四姑娘日日就只能吃这些,是云倩姐姐说大夫要小姐清淡饮食的。”
司嬷嬷砰一声放下手中的物件怒声道:“好个庸医,那四姑娘还在长身体呢,就长期以往不见荤腥,日子倒和尼姑庵的道姑一样清苦了。”
话音刚落,东侧的黄花梨木靠背嵌石花鸟纹藤床榻传来几声轻咳,司嬷嬷闻声而去,青稔撩起帐子,原是这四姑娘盖着被子在午睡,眉头紧闭似乎睡得不安稳,白团团的脸不见血色。
司嬷嬷担忧地探了探她的额头,所幸不是发热,只是缩手碰到那张锦被时感到湿腻腻,隐约看到褐色霉斑,许是前段杏花雨天受了潮。这会青稔不仅看见锦被上的霉斑,还看到司嬷嬷脸色铁青。
“你们竟是这样怠慢四姑娘的,等我秉明老夫人有你们好果子吃。”司嬷嬷说罢怒气冲冲出了采薇苑。
剩下青稔一人心慌不已,她平日里只知四姑娘吃得差,竟不知四姑娘睡得也不安稳,可就是这样她也默默忍受着,怕不是个傻姑娘,突然想起四姑娘前些日子说过,这世上最无用的就是诉苦。
青稔顿时明了几分,苦不是说出来的,是真真切切摆在人眼前的苦,让人亲眼所见的苦才是苦。
四姑娘平日里都是云倩姐姐伺候的,青稔想着要不要去通报一声,她刚准备跨出门槛时脚又缩了回来。
等等,她凭什么要给云倩卖这个人情?
青稔决意要守在四姑娘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