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行政部直辖上海监狱。
高耸入云的围墙里面,一个犯人坐在墙角,正悄悄的吸了一口香烟。
只剩下了一个烟屁股的烟头在他眼里此刻如同珍馐美馔,烟味儿入肺,他眯着眼伸了伸手,感受着久违的阳光。
放眼望去,今天出来放风的并不止他一个,还有十几名犯人也是如此。
他带着红血丝的眼珠子趁着间隙不间断的扫了几眼,发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要是没猜错,他们这群人应该和自己都有一个相同的身份。
“政治犯……”
有些还打过照面呢。
破旧的外衫上面沾染了不少血污,有一颗纽扣已经掉了,领口的位置空落落的。
好在现在天气炎热,他并不担心自己被冻死,只是能不能熬到冬天就不好说了。
楼上的瞭望塔里面,一个人正在冷冷的注视着这一切,旁边站着一脸讨好的刑务所所长。
所长毕恭毕敬的道:“您要找到人就这几位符合条件,这些人都是一些政治犯,成天酸哄哄的之乎者也。”
不是念叨三民主义就是宣传名民主法治共和的,还有甚者,拉着他非要讲什么《共产主义宣言》……
一群神神叨叨的人,给刑务所所长苏淮整的头疼不已。
竹内云子并没有搭理苏淮,只是安静的拿着望远镜一个个的观察着这些犯人。
她手上还有刑务所所长递交过来的人犯资料,这些人除了所长说的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共同点。
他们身份错综复杂,有一些人还是中统,军统,地下党内部的骨干分子,背后关系非比寻常。
也正是因为一层又一层的关系,这些人当初才得以脱离了死罪,又被各种关系运作之后暂时关押到了这里。
简言之,只要活着,耐心等待,以后才可能寻到各种机会被保释出去。
随着太平洋战争的开始,日本人和汪伪势力接管这里,这些犯人的心态就有些变化了。
竹内云子合上资料,“这几天每天轮流把人犯带出来放放风。”
她要乘机观察他们,身体状况,走路姿势,以及各种习惯性的动作。
“对了,这几天我会带一批犯人进来,你把新犯人和这些人关在一起。”
刑务所所长一愣,“啊?还要来人啊……”
人太多了,快溢出来了,他们的伙食供给可是不大够了。
“怎么,你有异议?”
竹内云子侧目而视。
所长赶紧摇头,“没有没有。”
他咬牙,算了,都是犯人,供给不够就不够吧,反正饿死的又不是他。
这座监狱本来是英国人操办的,自公共租界废除以后,这里就轮到了日本人接手。
典狱长改为刑务所所长,副典狱长改为行刑补监,刑务所科长称课长,搬来了日本监狱行政职务、职称的那一套。
最初的时候是一个叫本田清一的刑务所长,他比较重视监狱管理人员的文化素质,到岗后先发招募上海的日本侨民。
后来又招考了中国人的监狱看守。可是,忙了一阵子后,日本人发觉监狱人员庞杂、身份错综复杂,摊子烂大。
再后来,因为抽不出更多的人力和物力,就把监狱转交给了傀儡汪伪集团,送个顺水人情。
日本人的侨民或者官职人员大都从事了特务活动,即岩井公馆特务组,特高课,四大机关等。
好容易送走竹内云子,刑务所所长苏淮擦了擦额头冷汗,开始琢磨这是闹哪一出。
日本人真是一天一个想法,之前那个煞笔岩井公馆的大使还要他送一些女犯过去呢……
要女人想也不要想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真他么晦气,他是看押犯人的,又不是大茶壶拉皮条客的老鸨。
只是吃着倭人饭,有些话他不敢说,只能忍着在肚子里面骂。
要是当人能活着,能养活自己家人,谁又想着上赶子给日本人当狗呢。
人还活脸树活皮呢……
他叹了口气,一边往办公室走,一边接过看守谄媚递过来的茶杯。
“所长,怎么了这是,你脸色不好。”
苏淮摆了摆手,“没事,变天了,我牙疼。”
看守一愣一愣的,变天了?哪儿变了?牙疼?
监狱内。
原来用英文字母排序的监楼改为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等命名,狱内的各种司法文书表册也从从前的英文改为中文。
监楼一般有两种,一种是管理欧洲犯人的,运用英国哲学家杰雷姆·边沁的圆形监狱理念设计的十字型监楼。
这种条件好一些,里面有8平方的单独监舍,摆放了木桌子和木制床,甚至还有抽水马桶。
另一种是关押中国犯人的,采取美国“奥本制”监狱建筑风格建造的“背对背”细胞式排列的一字型监楼,每间监房5平方多米,多人关押睡着地铺,拥挤和肉臭不堪。
各种臭味污秽不堪,冬日里好一些,只是也闻着酸哄哄的。
现在的中国犯人都是住的这种,一间屋子能挤着好几个人,晚上睡觉前面的人挠背,后面的人一不留神张嘴前面背上的虱子就跳进嘴了,若是睡梦中不小心一咬牙,那滋味简直嘎嘣脆……
外国人的每天伙食供应还算完善,有面包、牛排、蔬菜、糖等。
平时还有咖啡和茶水用来消遣,狱方甚至容许他们对伙食的分量和质量提出异议,专职官员予以校核。
当然这些在日本人接手之后就完全不同了,他们膳食比中国犯人还是要好一些,但是也大不如前。
有个法国犯人投诉,说监狱虐待战俘,给他的黑面包都发酸了,就是苏联人吃的大列巴都没有这么硬。这东西到了胃里无法被胃酸消化腐蚀,会把肠胃戳出来一个大窟窿。
事实上他想多了,大列巴比他想象的难吃许多了,监狱管理把他调走去华人监呆了两天,他立刻老实了,也不再嚷嚷着虐待战俘了。
华人的日常饮食大概如下:早餐是用黄糙米、黄豆、小麦合煮的稀饭。
中、晚餐也是黄糙米夹以杂粮,菜每天是落市的枯叶老菜,由买菜人去菜市场拾捡起来的。
通货膨胀,物价飞涨,为了节约成本,捡的东西毕竟省钱。
菜单上看上去还有肉和咸鱼等,事实上只是每4天轮换一次,只是一些撒在稀饭上的肉末杂腥。
有一丝肉味儿,但不明显,聊胜于无。
侯志孝放完风走了进来,因为走的慢还被监管用力推了一把,险些一个趔趄摔个狗吃屎。
一边的卜少邱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这才勉强站稳。
监管关上牢房,看着铁门关上,其余两人也凑了过来。
地上铺着一层稻草,隋文举非常慷慨的把自己的毛毯献了出来,平铺在稻草上面。
另一边日常伤春悲秋走神的范晋也靠了过来。
“发生什么了?放风有见到什么人吗?”
隋文举最先发问。
不愧是原中统调查处的,隋文举的嗅觉异常灵敏。
卜少邱也看了过来,他是原军统杭州站行动队的,所以四人里面,他身手最好。
侯志孝瞥了一眼范晋,他的眼镜坏了一片镜片,此刻挂在鼻梁上面显得格外滑稽。
“不知道。”
隋文举摊手,“你不是中共高级情报员么?你不知道?”
侯志孝没好气斜愣了他一眼,“我是神仙我也不可能放风一趟什么都知道吧?”
你们还一个中统干部,一个军统行动队的呢?你们怎么不知道?
他戳了戳范晋,“别修了,修不好了。”
范晋停下修理眼镜的动作,另外三人齐刷刷的看向他。
“老范,这里你最熟,一般什么情况下会放风呢?”
范晋想了想,继续拿着袖子擦着另外一块完好无损的镜片。
“第一种可能,要枪决了。”
三人默契的看向刚刚放风回来的侯志孝,侯志孝眯了眯眼睛。
隋文举故意停顿了一下,“侯志孝,你可以高呼共产党万岁了,我们几位会记得你的。”
虽然政见信仰不同,但是好歹大家共同牢狱一场。
侯志孝冷哼了一声,“拉倒吧。”
范晋继续道:“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里面要来一批新的犯人了,原先的犯人可能会酌情释放一部分。”
卜少邱稍微兴奋了一下,“这个有多大概率呢?”
隋文举立刻泼冷水起来,“老卜你坐下,你杀的日本人那么多……我们都出去了你也未必能出去。”
卜少邱看着隋文举,“我有时候真的很想把你嘴边给缝上。”
侯志孝心道中统军统果然不合,起码卜少邱和隋文举平时没少互相阴阳戳心窝子。
范晋把坏了一只镜片的眼镜重新戴上,慢慢站了起来。
“等吧,把日本人打走我们就能出去了。”
侯志孝慢慢从怀里面掏出来一份报纸,“都看看。”
隋文举一愣,下一秒立刻贼眉鼠眼的看向侯志孝。
“哎呦喂,侯志孝你藏拙了,哪儿搞来的报纸,情报员就是不一般。”
报纸上面,赫然是法币模板和伪币模板失窃的大标题。
卜少邱扫了一眼,“你们说,这是哪一波人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