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团圆夜。
易家宅邸又热闹了起来,佣人们清早就动身卸下过年时的红灯笼。
转而在院子里头支了一顶大搭架,上面悬挂着各色走马灯,上头挂了好些灯谜。
南辕北辙的谜语,好些都未听过见过,倒也是新鲜。
难得院里头的主母松了口,允了今夜晚膳后他们可以在院里头闹元宵。
听闻是周婉凝与易洵之过完正月十七便要即刻动身返回淮安,毕竟易洵之有学业在身不宜拖沓。
易洵之院里头的佣人亲自做了黑芝麻汤圆用作早膳。
他用了一碗,约莫八九个,觉着还不错。特地吩咐了佣人,另起一锅多做一份放了红糖枸杞的,放进食盒打包好送去给舒岁安。
原先是想遣手底下的人去送的,后来想了想,还是套了件外衣亲自送去舒岁安院子。
卧房里窗帘紧合,榻里的人还在睡。
掀开帘布,隔远只能看到有缩成一团还在酣睡的人儿。那白皙纤瘦的手臂还无意识露出绒被外。
易洵之把手指顶在薄唇上,做了一个轻嘘动作,把食盒递给佣人后挥手让她退下。
他把鞋搁在房门外头,放轻了脚步,熟门熟路的摸到窗边后,替她的房内窗子敞开了些许,透透气。
窗缝外窜进寒风,他想起女孩被褥没盖好,正想把她的手塞回去被褥里头。
女孩却迷迷糊糊的无意识翻了一个身,往热源凑近那么一搁。
睡得像是沾了浅红胭脂般的小脸微抬,刚好搁在他的手心上,压进了枕芯里头,动弹不得。
看她依然睡得熟,未曾睁眼有醒来迹象,易洵之一时间僵在原地。
此时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听伺候她的人回禀,舒岁安自来了这易宅,长期以来睡眠一直都不甚好。即使点了安息香也只能浅眠几个时辰,并不能连宿的入睡。
而她本人本质上就不是一个爱睡觉的人。只是精神头太差,身体容易倦怠困乏。
他无奈的轻叹了一口气,顺着力道微微弯腰,人撑在女孩上头。
如今看,女孩皮肤白皙,长期饮食清淡养得极好,丝毫没有一点毛孔。睫毛长长偶尔轻颤,看着像只蝴蝶。配上那一头青丝平铺在床榻上,就像丝绸般,触感柔软。
睡相也乖巧可人,就像个精致的娃娃。
他悄然朝后摸索,稳稳地落座在榻上放鞋的槛上。
随后,另一边的手撑着头,静看还在轻酣的舒岁安,忍不住拿手描摹着她的侧颜,就像她平时绘画一样笔画着。
只是舒适安看的是比例,而自己看的是她。
修长的指尖来到女孩的鼻尖处,忍不住轻触点了点。随即,鼻腔中发出一声轻笑。
手滑落时不小心磕到枕下露出一角的硬物。
还未来得及顾及疼痛,他发现有一个尖角,蹙眉细细打量。
搁着不难受吗?
但也只是露出尖尖一角,而且角应该是时常翻看,已经磨钝了。其余部分都被舒岁安头下的枕头全全压住,即使他有心想知道,现下却无半点法子。
不知道舒岁安是不是梦里听到了他的心声,就这么巧,她又翻了一个身。
朝床榻最里头的角落缩去,这次整个人乃至头都缩进被窝里头,只留一个小小的发顶。
易洵之抬起发麻的手在半空甩了甩,伸手把枕头掀翻在一侧,画册已被阅览了大半,有些用铅性笔画的还特地用东西裱了起来,避免褪色。
这里头,全数都是关于绘画的技巧,满满一本,无一不是处处细节,可谓是周到齐全。
但是这上头尤为熟悉的笔墨却让他方才藏满笑意的眉间,此刻有了起伏之象。
他虽然不是内行,看不懂上头那些画技和着墨点,但他不可能认不出那一手好字。
是出自周应淮本人的。
他侧眸深深地看向床内女孩的背影,起身把画册放回到原处。
人穿戴好鞋,修长的指节悄悄把门合上。
下楼叮嘱舒岁安院里头伺候的人,午时若是她还未醒,也要去叨醒她,叫她起身用点东西。
佣人连忙点头应是,丝毫不敢怠慢,只是瞧着这少爷的脸,有些疑惑。
来时人瞧着好好的,现如今走,那一脸讳莫如深让人看了胆寒。
果不其然,舒岁安这个小懒虫真的睡到正午。
佣人前去把她房内的帘子都打开了,窗子也完完全全的敞开,备好了洗漱的东西搁在榻旁。
万般不得已的被人摇醒,只见她缓缓坐起身,手揉着睡得惺忪的眸子。
看起来还是睡不够,佣人立即把御寒的袄子披在她肩头,然后替她整理床铺。
那画册,被她揣在怀里带下床放在茶几上。
简单洗漱后,小厨房适时送来了红枣枸杞元宵。
听说是易洵之清早亲自送来的,还特地给她做了更加甜口的。
舒岁安想着,身体不适宜吃些不好克化的,但应节吃些不妨事。
她眨巴眨巴着眸子,接过汤碗,舀了一颗雪白的团子入口。
是软糯甜口的芝麻馅。
她吃了三、四颗便搁下汤勺了,有些用不下了。
想起往年都是这个时候,她们一家三口在院子里头一同包元宵过节来着。
心中难免惦念起父亲亲手做的汤圆,那是少之又少的花生口味。
往昔她总嫌弃,总想着吃些新奇些的口味。
如今想吃却不能再吃了,做的人已经不在了。
“撤了吧。”她拿起手帕轻拭口角。
佣人端着满满一碗回去小厨房,小厨房的人纳闷呢。
按理说,易洵之院里头的人手艺也不差,不至于端去这么多,端回来还是这么多。
好像未曾食用过那般,佣人把那凉掉的元宵搁在灶上,回了句谁说不是呢。
只是她瞧着舒岁安神色不似有异,估摸着她不喜这个口味吧,抬手把那元宵处理掉了。
昨儿个,陈芳桦临睡前给她捎了口信,元宵节西南有夜市,邀她同去。
舒岁安前头已经拒了她多次,想着自己这段时间也过得实在荒唐了点,实在不好意思再拒了,便也应了。
午后,过了午后盹的时间,她前去周婉凝院子里请示。
毕竟她担着易家的名头,在外若再出了事,也不好交差。
周婉凝一如既往的漠视她,让她在外等候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姗姗来迟。
舒岁安习惯了她这般冷待,在她院子里头讨了一盏茶饮,静坐候着她。
道明来意后,她也懒得管我,只吩咐了莫要太晚返家,而后朝外头的散步去了。
她就是掐准了这一点,才特地过来的,为着是周婉凝不待见自己的同时,还不会为她改变原则。
这个点数,她喜欢去院里头喂喂鱼儿,赏赏花来着。
躬身恭恭敬敬的朝她拜别,只要自己礼数周全,不落人口舌是非便好。
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去准备今夜外出游玩的物件儿,前头的周婉凝定在院中拱门处站定。
“让洵之过来我这里,我和他好好说道说道。”
身侧搀扶她的老妈妈欸的一声,躬身前去请易洵之过来。
入了夜,舒岁安下午还用了点糕点,因此还未饿。
她遣散院里头的人,让她们各自在院子里过节,不用特地给她布食。
大家伙乐呵呵的应下,在院子里头空旷处,镇了好些瓜果,甚至还特地架了口锅子,上头煨着羊肉馅的饺子蒸着,
下面煮了一锅甜咸都有的元宵,主打一个丰盛。
她着了件雪色袄子,领口处还镶了一圈毛绒,下摆处着了一件黑色镂花银丝马面裙,别了一个发髻,用同色的毛绒装饰着,像个福娃娃。
门外,肖晨与陈芳桦早已在等候了。
许久不见舒岁安,看着好似不曾变过,好似还消瘦了些,原先有些肉的脸也瘦削了不少。
陈芳桦先一步亲热地挽起舒岁安率先落座在后座,斜眼暗示让肖晨全去坐副驾。
拗不过自己的姐姐,肖晨只能“听话”的拉开副驾车门。
“今日怎地不见你的妹妹,芳桦阿姊。”
舒岁安低头手绞着裙上的络子,状似无意的询问着。
只见一旁的陈芳桦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回了句不提了,不提了。
今日元宵,陈老爷子法外开恩把陈芳荞特赦出祠堂过节。
开始时好好的,看着确实听话了好些。
但装不到半天,又闯祸了。
清早被放出来后,佣人们按照厨房备的餐食去给她送去,不一会儿房内传来碗碟碎裂声。
说自己还没死,只是被囚在祠堂里,竟然拿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吃食糊弄她。
被吵闹声引来的几个人,还未入门,先闻其声。
陈老爷子拄着拐杖上台阶时,里头又有杯盏朝门边扔来,这次差点扔到老爷子跟前。
幸好,肖晨及时挡在前头,茶水不滚,只是溅湿了他毛衣角。
入门只见地上一片狼藉,伺候的佣人跪地头抬都不敢抬。
吃食是朴素了点不假,若说上不得台面也掺了些水分了。
元宵节自是应节,用点圆滚滚的汤圆和枣糕自是很平常。
这些时日以为陈芳荞长进了,已经因此收心了不少,因此才把她放出来过个团圆节,可这丫头这张嘴像炮仗似的不饶人便算了,说话也忒尖酸刻薄得很。
大过年的,把生死挂嘴边便也算了,还把底下的人精心准备的餐食浪费掉了。
气得老爷子当场让人把她押回去祠堂,继续闭门思过,还细查了这段时间她所抄录的祖训和经书,不查不知道。
还让人偷梁换柱,从墙边的洞口递进去给她。
人是没思过的,还愈发放肆。
不想吃别吃,思过的同时还断了她今日的吃食,不允有人给她送任何吃食。
本想着她囚的这段时间苦,解禁后带她出来一同游玩,现在别说解禁,陈老的气恐怕有一段时间不顺。
陈芳桦瞧着舒岁安并未继续再问,松了口气。
女孩只安静的坐在旁侧,美眸转向她,看着稍许稚嫩的脸庞。
哎,为什么年岁相同的两人怎么养得是天差地别呢?
市集的彩灯五光十色好看得要紧,小摊贩上也放置了各色的灯笼。
入了夜人更多了,那小小的石板街道人头涌涌。
舒岁安元宵是在家度过的,虽然知道每年都有这样的市集,却从来未曾参与过。
陈芳桦拉着她左看看右看看,要么就是香囊,要么就是首饰,还有些小玩意儿。
她除了摇头和摆手拒绝,全程都被热情高涨的陈芳桦拉着逛。
这些时日在家,他们上门给自己送的已经够多了,院子的库房都置满了不说,最重要的是舒岁安已经不好承情太多了。
当初落水一事,本来与陈家姊妹无关,她们也是被无辜牵扯。
当时只是一句话的事,本是应该的,无辜之人被冤她自是不能坐视不管。
陈芳桦还在前头与小摊贩的阿姨聊得热火朝天的,舒岁安站在她身侧显得格外安静。
肖晨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舒岁安扭头,他戴了一个黑色面具,放在他眼前的位置。
面具只遮住了上半张脸,看着像是一匹孤傲的黑狼。
他的另一只手,那是一张白色小狐狸面具。
绕过她身前,替她带上,两人相望。
肖晨牵起舒岁安的手,朝前头人群中奔去,很快的被人群掩住。
远远只能瞧见,有个男孩牵着女孩的手快步的朝前走。
“芳桦阿姊怎么办?”舒岁安提着裙摆,低头看着拱桥上的石阶,人太多怕自己摔倒。
肖晨往后看向带着狐狸面具的女孩,勾了勾唇角:“她身旁跟着陈家的小厮,不是吃素的,丢不了。”
来到拱桥最中间,烟火适时在天空绽放。
二人也停了下来,女孩眸子不免跟着烟火的方向看去。
即使隔着面具,他也能感受到舒岁安此时此刻的开怀。
其实,还是喜欢玩闹的年纪,怎地又要强迫成长呢?
一场烟火只燃了十分钟,每个时间段只一次。
过了桥后,是一幢巍峨的登高塔。
塔下伫着好几棵千年古树,上头悬挂着好多红绸,随着风吹过,红绸上头挂着的铃铛,还叮铃的随风响起。
舒岁安走近看了一会儿,都是些少男少女心事,以及祈求家宅安宁的祈愿。
她前些年也挂过,当时求的是学业进步,如今应是掩埋在这芸芸里头了。
人声鼎沸加之时不时有一些人在河边放烟花,肖晨弯腰凑近她的耳畔问要不要也挂一条,她摇头。
她的寄托如今身埋黄土了。
一旁卖红绸的小姑娘见亲密的二人,加之两人都戴着面具,以为二位是有情人。
顺时递过了一条给二人,舒岁安拍了拍小女孩的头解释道:“他是我的兄长。”
小姑娘见自个会错意,连忙道歉,但她瞧着二人的互动不似兄妹,还是继续开口推销。
听到舒岁安温软的嗓音解释,肖晨并未有其他反应掏出手机扫了码,做成了这笔买卖。
舒岁安侧头微微仰起看向肖晨,只见肖晨在树下寻得一支笔写下岁岁平安四字。
她与其对望,面具隔着瞧不清男孩的神情。
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只见他用力一抛,红绸落在了树梢最高处。
“愿岁岁,平安。”
舒岁安仰头看着红绸消失的方向,听着身侧的祝福,无声的启唇回了:“同愿。”
既来了登高塔,也顺便上去一览满城好景色。
只是夜里是不开放电梯使用的,舒岁安看完指示牌想要退缩,被肖晨逮住了。
名为身体太差需要锻炼为由头,拉着她爬了半个时辰的楼梯。
期间舒岁安忍不住下蹲放弃,只是未遂。
到了最后两层,肖晨拗不过难得撒娇的舒岁安,弯腰背她上去。
女孩身段轻盈,好像没有什么重量似的,这也太瘦了些,想着待会下去后给她加餐。
少了舒岁安的拖拽,成功登楼,肖晨弯腰把她放下。
舒岁安捶着发酸的大腿,边走边说要命。
楼上灯光有些昏暗,人也没几个,也就只有他们两个大半夜爬上来为了观景。
寒风倒是凛冽,把那杠子上的旗子吹得咧咧作响。
景致是不错,只是看久了也会腻。
舒岁安大拇指指了指楼梯的方向,想返程回去了,两人与陈芳桦走离太久,不是那么好。
本就是应的是陈芳桦的邀,却和肖晨两个独自跑出来玩,她良心受到了谴责。
正当她背着身子时,发现脚下踩着的影子愈发亮了。
她回头时,发现有百盏孔明灯同时升起。
舒岁安立刻奔向城墙护栏处朝下看,是楼下的护城河边,不断同一时间有人放孔明灯。
方才路遇时,那河边放的都是河灯而已。
西南早已严禁不可在市区中燃放孔明灯,而这几百盏灯放了不说,下头的安保还不制止。
如此靡费的手笔,她也觉着出奇。
她朝外头伸手够到一盏,那孔明灯做工精细,不似寻常普通会被轻易损毁的材质。
手翻了下,发现灯下还系着一条红绸带。
舒岁安把红绸摆正,攥在手心里细看。
上头悬着:莫难过,大步朝前。
她缓缓起身,把灯放朝外放了回去。
每一盏孔明灯下,都悬挂一条红绸,祝福言语都不一样。
如今已经过了百盏,灯光熠熠照亮了整座塔面,她仰头看着满天灯光,眼角湿润。
手摸过在红绸上晕染的字迹,她很熟悉。
在她房内的画册里,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