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七,人日。
本是要好好热闹一番的节日,在易宅陷入了风波后,主顾们都并无心情遣人大肆置办,便也免了。
只让宅中的老佣人们按照往年的习俗,亲自备菜,做了多份斋饭,今日全日斋戒。
而多出的那些,还惠泽了外头的人。
由周婉凝亲自出面前去寺庙里派发,给易衔辞揽了个好名声。
舒岁安这头,老佣们也及时送了些斋饭前来给院里头。
佣人们本抓耳挠腮的想今日的菜谱,眼下燃眉之急也解决了,院里头的人都开心极了。
小厨房今日不必开灶起火,舒岁安恭恭敬敬的接过斋饭后,送走老佣,随即让她们把东西按份例分发下去。
斋饭虽用着清减,但胜在用料十足,只挑好的,倒也不失其美味。
她用得很是合心意。
年初八,清早宅邸外燃了一鸣长鞭,足足响了888响才停歇。
这天,易家一家三口要去前去易家的老祠堂里头祭拜祖先,宅里一下子空了好多。
舒岁安本质上就不是易家的人,自是不用去敬神明的。
去前厅送走三人后,又回到了自己院子,简单的用了碗素面后动身下楼。
院子一楼设有一个小佛龛,她恭敬地上前燃了三炷香拜了拜,又屈膝认真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后,闭眼双手合十。
可以不敬易家的祖辈神明,但不得不敬自己的亲父。
再睁眼时,眼底一片凄迷。
年初九。
易洵之清早亲自过来送了点早膳来,舒岁安掀开,是一小碗芙蓉甜豆花、一盏酥油茶以及一盘菌子糯米烧卖。
她喝不惯酥油茶,只挑了另外两样吃了,是家中的点心厨子亲自做的,口味自是不差。
自从出事后,周婉凝不知为何免了她的清早的请安礼。
她也乐得其见,人也松乏倦怠了好多。
除去这几日早膳会前去一起用,其余时间都窝在房内足不出户,荒废且荒唐。
人是睡至自然醒,若是起不来便让遣人去前厅说声不去用膳了。
起来后便用点一直煨着的清粥小菜,又或是只吃点院里头小厨房特制的糕点就当作一顿饭。
偶尔想起便拿画笔对着院里头的绿植涂涂画画,要么闲暇时遣人去书房取点话本子消消遣。
入夜后,便也熄灯倚在窗边观星或者自顾自的对弈,过得糊里糊涂的。
与易衔辞一同在书房对弈的易洵之听了前来回禀情况的佣人都皱紧了眉头。
人是被养得好了些了,但也仅仅只是好些。
年初十,易衔辞外出公干的时间更多了。
前些日子还因着他在,她还会到前院里头与他们一家三口用一餐。
现下,开口的人也不在,周婉凝装也不想装,本是不想见着她。
一日三餐都恢复在院子自个开灶做,舒岁安由着她们去准备吃食,倒是倒腾了很多不同的菜样,她用得也还不错。
易洵之今日带来些糕点来她院落里坐了下,恰好,舒岁安本就喜欢甜口。
那些糕点看着倒也新鲜,她估摸着应是那些上门巴结的贵夫人们特地送的。
刚好舒岁安沏了一壶好茶,配上点心正好相得益彰。
便也顺势留了他在廊下一同用茶吃点心,她近日看了本棋谱,摆了上桌,让易洵之试着破局。
楼下还偶尔传来一些忙碌的吆喝声,是她院子的丫头们在院落里头张罗着一顿丰盛的锅子。
易洵之也被扰得抬眸朝下一观,院里头长长的排桌置好了各色新鲜肉类和蔬果,烧烤的锅子闻着很馋人。
舒岁安搁下棋谱,率先开口留人,邀请易洵之一起用饭。
易洵之平日里头绝对不会与佣人同席一起用饭的,刚用到一半,中途被周婉凝的人叫了回去。
她遣了一名佣人送他回去周婉凝的院落,想必是等着他回去一同用饭吧,故此也不挽留。
但送人的佣人回来回禀,易洵之尚未进门,便被他母亲扔了一盏茶摔在脚边,狠狠地斥责。
话里话外,都是指桑骂槐的,说是自己儿子被她这个外来人给带坏了。
竟与家中那些下等的佣人一起同席用饭,成何体统云云。
话能传到她那里,便知道是故意的。
是警告也是提示。
易洵之回去后,肯定被罚着不能用餐的。
夜里有个机灵的丫头用没有吃完的腐竹,加上点蛋花制成甜汤,还额外做了份清爽的蔬果春卷。
她悄悄地披了件暗色外衫,打了一份提着食篮给易洵之送去。
远远瞧着是房内熄灯了,但人肯定是未睡的。
就这么凑巧,一个准备敲门,一个刚好推门。
廊里,舒岁安陪他坐了会,看着他食至大半,起身要走。
怕待久了,会惹人起疑非议。
走时,后头的易洵之把碗用力的置在桌上。
而后缓了缓,让她别怪周婉凝,她只是一时间接受不了而已。
舒岁安未回头,只是朝他轻声道了两个字:好梦。
不知不觉到了十一,院里头的丫头们又开始着手元宵的一些事宜。
七嘴八舌的说要置点灯谜和花灯过节,等元宵那日在院里头玩起来。
而有些还兴致满满地要备上好几个口味的元宵,毕竟在西南这里,元宵大过年。
她们都是来自南辕北辙的地方,口味自是各异。
舒岁安默默地咽下最后一口人参乌鸡汤,放下碗勺,用帕子擦了下口角。
她听了觉着无趣,用了午膳后一个人自个上楼回房卧着,不扫兴她们的兴致了。
这些时日来,拿病痛搪塞,倒是让她有借口闭门谢客,不管是哪位都不予见。
不仅肖晨和陈芳桦吃了闭门羹,连叶君尧这个竹马哥哥也一视同仁的吃了好几顿闭门羹。
肖晨得知后,心里平衡了好些,人也开怀了些许。
他们差人日日送来的吃食和一些新奇的玩意儿,已经堆满了舒岁安院落的库房了。
佣人们挑了些送到她跟前,她看也不看这些送来物件,兴致缺缺的朝不远处的桌案指了一下。
那上面搁着,已经有好几个了。
她整日把自己关在院子里,所在的院落本就偏僻静谧,现下更是没有一丝人气儿。
早春里头的阳光舒和,院里头的雪堆也开始有消融的迹象。
佣人们趁午后无事可做,把舒岁安收在那儿未处置的一坛坛陈年清露,挖了土坑,埋在地底,期盼着夏至到来可以开坛饮上那么一口。
她看了些陈年古籍和她们稍稍提及过,她们也遂了舒岁安的愿,便也跃跃欲试仿着,也不乏是一种生活情趣。
远远的还听到楼下少女之间打闹的调笑声。
这样看时,院里头还不至于那般冷清。
舒岁安这位小主子,做得算是松乏,也不会拘着佣人们,也不会太过于劳动她们。
人既已安排到她这,推脱不得,便好生相待,都是来主家讨口饭没必要太端着架子,让家里头少了人情味。
况且岁数都不大,到底还是一群大不了她多少的女孩儿。
故此被派来她跟头伺候的人都很是欢喜,这位小主子可心得很,让别院的人都眼馋得要紧。
今午,佣人们还特地帮她置了茶盏和洗净的青提放在廊下,铺了一层暖垫。
趁着这天好,拗不过多番劝说,舒岁安失笑起身,在柜中随意取了件深蓝绣着白鹤的盘口套裙,套在身上。
由着佣人给她束发,这姑娘手艺巧得很,听闻私下特地学了好些样式。
镜中的女孩倦怠的合上双眸静坐,由着后头的人自由发挥。
巧手帮她绾了半截头发,这舒岁安稍稍打扮后,病恹恹的模样有了一丝生气。
佣人询问她想别什么发饰,舒岁安缓缓睁开眸子,顺手打开梳妆匣子,细细挑选了一番后,才想起那日装扮的发簪好像遗失在池子里头了。
细软的指尖停留在一枚檀木簪上顿了顿,递给了后头的佣人。
怪可惜的,那是她最喜的一枚发簪。
佣人边梳发,边念着。
说她的发,漆黑浓密,难得的是额发也高,还说家里头的老人常说,头额高福气多。
舒岁安顿了顿,垂眸长睫颤颤,手攒着裙子布料,发紧的握拳。
脑海里不自觉勾起那晚的事情,现下房内缄默。
佣人瞧着性质不高的小主子也没有起疑,毕竟从她们来着院子里头,舒岁安笑的时候屈指可数。
一声好了把她的神思扯了回来,她收拾好心情,给面子的勾了勾唇角,把妆匣合上后再次抬眸望向镜中的自己。
淡淡地回了一句:“借你吉言。”
人从房里头钻出来晒晒霉气,虽说有阳照射,只不过现下那廊里头还是发寒得很。
舒岁安随手在房里的书架上取了本画集,窝在那儿翻书阅览。
但也就只有风吹过的书页声,她人的精神头不在这上头。
这天时地利人和的,阳光好,茶亦是上好的毛尖,院里头的丫头也在那儿嬉闹着。
只是这般温情,却都暖不到她的心头之上。
院里头的嬉戏声忽然止了,她回神后心中起疑,正想侧眸望下去时,长廊尽头伫立了一个人,不知在那儿站多久了。
眼前浅碧色的纱帘将日光隔挡了一层,也把外头的美景也隔得模模糊糊的。
是易宅谢绝不了的人,也是她意想不到的人。
本以为只是惊鸿一瞥,自此再不会有交集的周应淮。
她愣神了几秒,随即立刻起身,动静太大,膝上的绒被滑落,刚刚搁在栏杆上的长发此刻还有些凌乱的披在左侧。
瞧着她慌忙的身形,不管不顾的只着一双白色绒袜双足落地。
周应淮见状,好看的眉微微蹙着。
他抬手掀起帘子,缓步朝女孩走来,把手中的画册搁在廊座上,伸手把舒岁安扶起。
而当眼前人,似是惊弓之鸟那般,立马退后了半步:“谢谢。”
回过神来,舒岁安立即弯腰勾着脚穿鞋,虽着了毛袜,外头的瓷砖还是寒气逼人得很。
下地三秒后,冷意直钻入脚心。
很是醒神。
只是人一旦慌神,就会手忙脚乱容易出错。
地上的鞋子尚未穿上,人就直直栽进周应淮的怀里头去,跌了一个满怀。
舒岁安不忍细想,只能适时合上眼睛,她也对自己很无语,在关键的时候掉链子。
这般狼狈生扑周应淮,她估计是历史上的第一人吧?
周应淮这边下意识的伸手接住舒岁安,只看见一个乖软的发顶,怀里的人巴着自己后一动不动,应该是不敢轻举妄动。
在舒岁安看不见的地方,他的薄唇也忍不住溢出一个无声的笑。
前几日他想错了,不是那慵懒高贵的波斯猫,是冒冒失失的小笨猫才对。
他自是不会怪她,大手圈住了她纤细的手臂,不敢用力,怕一用力,这般单薄的人骨头都酥麻了吧。
而且,她那般冷情冷性的人定然不会生出点坏心思,在宴会上见识过几分呢。
眼前的人只不过是着急了些,出了糗被吓得一动不动的。
“对不起,不好意思,我”
茫然无措的舒岁安话语都没说完,被周应淮扶回去廊座的软垫上,舒岁安正想说谢谢来着。
但周应淮弯腰下蹲,伸手抓住她的脚踝搁在膝头,替她把鞋稳稳地穿上。
小巧的玉足很是玲珑,但隔着袜面,他都觉着寒。
想必,应是气血不足。
直到现在,舒岁安还是一脸懵的。
从他出现那刻,她好像从未正常过。
女孩儿不明所以的微微低头,看着为自己穿鞋的男子,而他似是收到感应,仰头与自己对视。
如此矜贵的人,身上总是不免被赋予光环的。
她可没少听,没少看。
拧着的眉没有一刻放松的,那被说有福气的前额都没有松乏过。
周应淮无视她那副疑心重重的神色,起身拢了拢外套,翩然地落座在她对头的位置上,顺手把手旁的画册拿起,推到舒岁安面前。
“喜欢画画吗?”
舒岁安并未接过画集,反而拿起桌案上的茶壶,替他倒了一盏热茶放在他跟前:“家父生前闲暇之时会带着我一同研习,雕虫小技,还劳动您来,折煞我了。”
除了他那些花边新闻,她也没少看关于周应淮私人号下发的画作。
那是她此时无法企及的境界,高攀不起的技术。
外界对他的样貌、身份、家世大作文章,却很少在他身上的才华着墨。
毕竟,人人只爱看跌落神坛的神子而不是十全十美的完美人设。
他送的那本画集,只瞧封面就知道是舒岁安不能要的,那是一簿有多珍贵的原稿,是画家的心血。
“姑父带了话来,说是还你一幅好画才行,毕竟损毁了你父亲的赠画。”
声音清越,看着未发一语的女孩,饮了口茶。
他来的目的本不是为了谁,自然台阶也要找个合适的理由。
“今天喝了你的茶,见着你人,我也算完成任务了。”
他起身微微弯腰,舒岁安仍是无话,视线随着他起身的动作,轻仰看着他,眨了眨眼。
“人的一生总是会经历很多的事,好的,坏的,总会迈过去的。”
周应淮轻敲了两下桌案留下一段话后,转身便走了,只留一盏喝净的杯盏在桌上。
他是下午的机票回淮安,此时还特地驱车来送一簿画册,还真是史无前例的破例。
舒岁安翻开画册,序是他亲题的。
笔锋形神兼备,轻重得宜,很符合她现如今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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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过无数个坎,翻过无数座山,才会看清眼前的路。
所以,无需去否定那看起来不好的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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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朝下看去,只看见远远清俊离开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