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妃走进来之前,李彻又拉了一遍铃铛。
第二碗避子汤被端入金銮殿。
汤碗是与金妃娘娘一同入殿的,彼时卫嫱已穿戴齐整,虽缓和了片刻,却仍止不住地眼前发晕。看到第二碗汤药时,她胃中干呕之意愈甚。
当金妃走进来时,正见卫嫱扶着墙角,晕得昏天黑地。
看见面色发白的少女,金妃毕氏明显一愣。她看见卫嫱脖子上的手指印后,目光明显变了变。
虽如此,面上情绪仅是一瞬,又立马被她遮掩下去。
金妃嗓音又甜又柔,朝李彻迎了上来。
“陛下。”
卫嫱不愿同二人斡旋。
咬牙喝完两碗避子汤后,她朝殿上福了福身,便朝宫外走去。
走在宫道里,卫嫱自嘲般地想,待会儿回到浣绣宫后,她可得好好打趣月息妹妹,让对方摸摸自己的肚子,看看像不像皮球。
正如此思量着,卫嫱晕晕乎乎朝浣绣宫走。
便在转角之时,宫道尽头忽然走来一个身穿宫衣、模样着急的散役,那人见了卫嫱,犹如见到救世主般,急匆匆迎上来。
“卫姑娘,终……终于寻到你了。大事不好了,月息她、她……”
她怎么了?!
卫嫱一下清醒。
“月息姑娘她不知怎的,似是染了什么恶疾,昏睡、昏睡一下午了——”
……
月息发了高烧。
恶疾来得又快又猛,令人猝不及防。卫嫱赶回屋舍时,只见月息裹着厚厚的被褥,平躺在那张小床板上。
她额上盖着一块毛巾,两颊通红,迷迷糊糊说着一些话。
“阿……阿娘……唔……小沉……”
“好疼……阿娘……”
月息曾与卫嫱说过。
小沉是弟弟的乳名。
卫嫱伸出手,摸了摸少女的面颊。
很烫。
可床边桌边都没有药碗,除了这被褥与毛巾,再没有旁的东西能给让她的病情有所缓和。
见状,她转过头,同左右散役着急打着哑语。
[月息她,她得了什么病?有没有喝药?]
[春霖姑姑呢,她知晓吗?她怎么烧得这般严重,可还有人会医术……]
可除了江月息,再没有人能看懂她在说什么。
卫嫱愈发焦急了。
她两手挥动着,却只能看见身前之人面上的疑惑。见状,她忽然又想起了些什么,自怀中取出一块素帕。
宫中无笔墨。
犹豫片刻,一贯怕疼的小姑娘,咬烂了自己的手指。
她用自己的血,在素帕上写道:“她怎么了,服下药了吗?她……”
不等卫嫱写完,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一名黄衫子散役自床上跳下来。
“服药?我们浣绣宫哪里有药给她吃。我让阿翠把你喊过来,是叫你赶紧将这病秧子抬出去宫去!寒冬腊月的,保不准儿染的是什么祸害人的病,莫将屋里其他人也染上了。”
听了对方的话,卫嫱这才发觉——自她进屋的那一刻起,所有人皆对月息的床榻退避三舍。
她们或是别过脸,或是捂着口鼻,面上无一例外地是一副嫌弃之状。
卫嫱面色一顿,皱了皱眉头。
[你说什么?]
“瞪,瞪我?”
对方边铺床边道,语气中尽是冷漠。
“难不成我说错了么?卫嫱,你赶快将她用被子卷着抬出去,千万莫要——哎——”
卫嫱冲上前,眼眶通红着、气得抢过那人手中枕头,狠狠砸在地上。
“卫嫱,你做什么?!”
少女打着哑语:
“巧兰妹妹,从前你发了烧、染了病,是月息为你把脉扎针,将你从鬼门关救了回来。还有阿翠……你们,你们怎可……”
寒冬腊月,冰天雪地。
她急得快哭出来。
“月息她……会死的!”
她真的会死的!
“你……你真是疯了!”
巧兰弯腰捡起地上枕头,面上也浮现出恼意。她一双眼紧盯着身前柔弱无助的少女,忽然冷笑一声:
“卫嫱,你不是很厉害,在御前当值么?”
“有本事,你就去求陛下,去求太医院……”
卫嫱面色一下顿住。
窗牖微掩,今夜月色惨白得渗人,黯淡的光影透过屏窗笼在少女面上,她只听巧兰继续嘲讽道:
“你们姐妹情深,情同手足,你又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儿,还让德福公公接接送送的,真是了不起呢!既如此,你便去啊!你去为江月息求药啊!在这里欺负我们做什么。”
此言一出,如同点醒了屋内众人,旁的散役也纷纷迎合道:
“就是就是,你厉害,你了不起。”
“卫嫱,你可莫要再欺负我们……”
散役们话语顺着夜风而来,一声一声,带着少女独有的娇俏,却令卫嫱面上凝滞,双手也变得冰凉。
她听见——众人的话语里除了冷漠,还有嫉妒。
她们嫉妒她。
明明同为浣绣宫散役,凭什么她可以去金銮殿当值。
凭什么她能受德福公公青眼。
凭什么,她能接近圣上。
她们不服。
这恨意不知是自何时生起,一日日地堆积,终于在今夜得到宣泄。是了,她们是嫉妒,这份嫉妒竟也嫁接到心底良善的江月息身上。无论月息曾如何捧出一颗真心,无论她熬过多少汤药救治过多少人,自身利益之前——
她们便是要看卫嫱笑话。
她们便是惧怕江月息身上的恶疾,惧怕到宁可眼睁睁看着她病死。
耳畔是嘈杂的、尖利的声息,卫嫱却仿若什么也听不见了。寒风呼啸,口诛笔伐,终于,她用被褥抱着江月息的身子,奔向柴房。
她也不知,自己从哪里来的这般大的力气。
一路跌跌撞撞,推开冰冷的门扉。卫嫱顾不得春霖姑姑的责骂,为月息烧起了柴火。
熊熊烈火,终于将屋子烘烤得暖和了些。
而后,她又从旧衣中,翻出月息曾为她调制的退烧药粉。
一碗药汤入了肚,月息的烧似乎退了些,却仍是昏睡不醒。
看着少女发白的脸颊与双唇,卫嫱心中愈发焦急。她又往火堆里添了根干柴,起身拢好衣裳,准备出宫去为月息寻药。
可方踏出浣绣宫,卫嫱便一阵迷茫。
夜色苍苍,现下她能去往何处呢?
踩着地上细碎的月影,卫嫱下意识向太医院的方向走去。却在鸣春居外宫道的转角之处,忽然看见那一行人影。
金妃高坐在轿辇之上,撑着手肘,正闭目养神。
见状,卫嫱匆匆一福身,少女心中暗自祈祷着莫被她发现,谁曾想,便就在这时,金妃忽然睁开了眼。
“等等。”
对方声音懒散,叫住了她。
“三更半夜的,你在此处做甚?”
金妃向来看她不顺眼。
卫嫱福低了身,欲探手与她“言语”,对方也看不懂她手上动作,她皱了皱,不耐烦地道:
“行了,本宫今日心情好,便不与你计较。但你今日冲撞了本宫轿辇,以下犯上,本宫便罚你——”
金妃环顾了下四周。
她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
“——在此处跪上一个时辰。”
少女的身形被人按着跪下来。
膝盖上重重一痛,紧接着便是一阵萧瑟的夜风。黑沉沉的夜里,漆黑的宫道上未燃任何宫灯。淡淡的月色穿过高高的宫墙,将少女瘦小的身形笼罩得结实。
卫嫱就这样跪在宫巷上,身旁有宫人把守着,监视她不可擅自离开。
她听见,守夜的宫人在一侧小声言语:
“不过是个低.贱的哑巴,何至于让娘娘这般动怒,还连累了你我,在此处守着她。”
“听说她还是浣绣宫出身的,区区一个散役罢了……”
月光昏淡,落在她衣衫上。
“喂,哑巴。”
其中一名宫人抬了抬下巴,唤她。
“三更半夜的,你不好好在你的浣绣宫里待着,跑出来做什么?”
寒霜自枝头簌簌而落,坠在少女眼睫上。
她抬起头。
[寻药。]
[奴……奴婢想去太医院,求一副退烧的方子。还有……]
“姐姐,你问她做甚。都说了她是个哑巴,说不出话的。”
耳边落下一声轻嗤声,那两名宫人扭过头去,不再搭理她了。
卫嫱就这样跪足了一个时辰,跌撞赶到太医院时,紧阖的大门,无声地将她拒之在外。
漆黑的宫道深不见底,月雾笼罩着,风刮得很急。
回到浣绣宫,她的身子都快要冻僵了。少女双手双脚发冷,走至床边探出手,月息的额头仍是热烫不已。
卫嫱忽尔想起——自己曾冻得不省人事时,正是月息攥进了她的被窝、为她暖了彻夜的身子。如今对方高烧未退……
她抿了抿唇,将外衫解开,也钻入月息的被褥中。
卫嫱的手脚很凉。
她紧抱着怀中的月息,用冰凉的前额贴了贴对方的额头。
卫嫱就这样抱着她,守着她。
眼皮沉甸甸的,她却辗转难安,脑海中皆是宫中众人的嘴脸。她们嘲讽她、欺负她、凌辱她……卫嫱闭上眼,耳畔忽然闪过那声:
——她不过是个低贱的散役!
“死就死了,一张草席卷着抬出宫,宫里头成天死那么多人呢……”
“……”
她的双手开始发抖。
睁开眼,卫嫱望向金銮殿的方向。
她忽然意识到,若单单只凭借自己的力量,在着深宫中保全自身、保全月息,真的很难。
深宫浮沉,勾心斗角,波诡云谲。
身为最低贱的散役,便是人尽可辱,人尽可欺。
无论前朝或是后宫,权柄才是最重要的。
或许……
卫嫱止住呕吐的冲动,心想。
虽然这听上去并不好听,可深宫之中,哪里还论什么真情,皇恩不衰,才是深宫女子唯一的依仗。
夜风渺渺,如尖刀一般拍在脸上。卫嫱抱着月息发烫的身子,发了一整夜的呆。
她几乎用了一整夜来说服自己。
第一缕晨光落入浣绣宫,卫嫱纤长的睫羽一阵翕动,遮掩住少女眸底的思量。
卫嫱离开被褥,站起身。
她微眯着一双眼,自窗牖眺望那高高的宫墙。
朱红色的宫墙,框起四四方方的天。她站在这小小的天井下,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片凄冷的冬色。
李彻,三皇子。
新帝。
浣绣宫,日夜承宠,避子汤。
……
少女闭上眼。
她心想,为了自己,为了月息,为了不知所踪的兄长。
她必须要做出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