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令璋已经在谢明仪的服侍下摘除发簪,散落下来的青丝铺满脊背,在煌煌灯火下,愈发衬得她玉骨冰肌、肩若削成。唯有红唇饱满欲滴,铺满艳色。
——这样娇艳的红,就像床帏间浓情蜜意、耳鬓厮磨的夫妇,在情到深处时不小心弄出来的。
甚至可以让人想象到,这对夫妇的感情有多好。
一定是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裴凌手里还端着刚热好的粥。
他的眼睛骤然眯起,死死盯着她的唇,眸光冷了下来,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刻的神情变得有多冷厉骇人。
萧令璋见他话只说一半便停住,不禁偏头,朝他看过来。
看清他冰冷的神色,她怔了怔,以为是自己不喝粥惹着他了—裴凌向来如此,看似处处关心在意她,劝她吃饭喝药,实则和逼迫并无两样,不留给她太多忤逆他的空间。
“我都说了没有胃口。”她蹙眉说。
她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妥。
裴凌眸色冷冷,依然没说话,唇微微抿紧,端着碗的指骨已用力到泛着青白色。
她今晚去见什么人了。
大抵还做了很亲密的事。
这世上大概没有发现自己妻子和别人有染更令人恼怒的事,即便裴凌心知,他来晚了,在重新找到她之前,她已和别人两心相许。
今日,他冷眼看她和段浔在殿前一唱一和,分明他们没有什么接触的机会,也没有事先串通好的可能,表面上还维持着不熟的关系,却很有默契地将孙昶打入了万劫不复。这些旁人看不出来的细节,令他备感恼怒嫉妒。
但他还能冷静地告诉自己,不必在意。
他亏欠了她太多,她不信他也是正常的,想弥补这五年,本就需要他加倍地待她好。他若因这些小事便自乱阵脚,才真真是落了下成,成全了别人。
这是他的妻子。即便他们感情没有那么好,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他绝不会让给别人。
裴凌的手向来很稳,这是一双日日悬肘写字、处理案牍的手,但情绪波动之下,粥面猝然开始晃动,汤匙与瓷碗之间发出急促的碰撞声,热粥几乎要倾洒出来。她听到了那些声音,原本转身揭帘的动作滞住,满是探究地打量着他。
“你怎么了?”
裴凌垂眼,冷淡道:“殿下没有胃口喝粥,倒是有心情散这么久的步。”
此话本不含情绪,却因竭力克制着太过汹涌的怒意,还是泄出一丝极冰冷的情绪。
萧令璋反问道:"我出去散步,也要得丞相首肯么?"
他讽笑,“不必。”
她与旁人亲密,也不需要他的首肯。
裴凌侧过身,将手中热粥放在桌案上,瓷底碗碰撞发出一丝不轻不重的响声。很明显,是他在克制怒意。
周围侍立的宫人脑袋纷纷垂得更低,大气都不敢出。萧令璋看着男人冷峻的侧影,怔了怔,眉心微微蹙起。他就这么生气?
不就是不肯喝粥吗?至于吗?
她觉得装凌着实有些过分了,平日里对她百般监视,她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心里清楚,即便因此事与装凌争吵,以裴凌惯常强势的行事作风,也不过是将明面上的监视改为暗中。
这些便也罢了,但凭什么连喝粥都要依他的?
萧令璋本想气恼地还嘴两句,说什么“我便是饿死也与你无关”,但转瞬却注意到男人衣袍上沾染的斑驳血迹。
这是白日她无意间蹭到他身上的。
裴凌一直未曾抽出空闲更衣,反而在此处等她。
萧令璋不由得想起白日发生的事,她的马失控奔入山谷时,裴凌是第一个追上来的,他在里面焦急地追寻了她好几个时辰,她落入他怀里时,他连手都在抖。事后,他也守在她身侧。
今夜,他又不知站在风口等了她多久,将粥反复热过多少遍。
如此一想,也许他今晚真是出于好心,她的拒绝的确显得太不留情面了。
但就算如此,他也没有必要为了一碗粥就如此生气吧?裴凌到底是掌控欲太强,还是太过于小心眼了?与他相比,阿浔的性子简直好了不止一点半点儿。
罢了。
此处是广成苑,侍奉的宫人未必都是自己人,她因这区区小事就与他争吵,万一传出去便不好了。
她不太高兴地说:“不就是喝粥吗?明仪,把粥端过来。”
谢明仪:“是。”
谢明仪心里其实揣着许多心思,大概是旁观者清,她觉得公主十有八九是误会了裴凌,因为她现在也发现公主的唇色太过于红了。一看就是段浔那小子亲的。
但谢明仪乐于看到裴凌气得不行的样子,且不论公主本就是他强夺来的,公主身份高贵,便是养面首也不干他的事,他若心有不服,也该反省反省自己才对。
谢明仪快步走到裴凌身边,在他的冰冷迫视下,把刚放下的这碗热粥端起,送至公主面前。萧令璋以为这样便够了。她还是会错了意,或自以为遮掩的很好。
裴凌的表情更加冰冷。
他看着她坐在交织的光影里,墨发散落,素衣长裙,捧着他为她准备的热粥,低头小口喝着。这本是丈夫眼中极为美好的画面。这世上没有男子,会不爱看自己的妻子安静喝粥的样子。
裴凌猛然闭眸。
他袖中的手已经攥得快没知觉,五脏六腑在沸水里搅着。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勉力克制住情绪,暂且按捺下心头的怒意。
还不能发作。
他与她争吵过几次,明白她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即便他说出口,将她逼得紧了,她也会冷冷对他说一句:“我没把你当成夫君,段浔才是我夫君。”
他再气再怒,现在说出来,都只会将她越推越远。
即便他要动怒,也不该将怒火发泄在她身上,她受了这么苦,好不容易才回到他身边,做什么都是无辜的。他更该痛恨的,是阴魂不散的段浔。
裴凌下颌无声绷紧,视线再度落在安静喝粥的萧令璋身上,见她喝粥的过程中还有些咳嗽,他忍了又忍,还是径直走向一侧,取下上面挂着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手却按在她肩头,迟迟没有挪开。
她虽不再像几个月前那般瘦骨嶙峋,却依然还是清瘦得能摸到骨头。
他垂眼,问:“还合殿下味口么?”
她说:“……尚可。”
萧令璋先前的确没有胃口,大抵是因为饿过头了,才一直未曾觉得饿,此刻喝了两口,开了胃,才终于感受到迟来的饿意。裴凌知道她爱吃什么,给她准备的膳食也皆是滋补养胃的。
他知道她的“尚可”便是爱吃的意思,见她很快就将一碗粥喝完,又贴在耳侧低低问她:“可还要再添点?”
她已有七分饱,本想说不必,但禁不住嘴馋,想了想,点了下头。
裴凌便又命人再盛—碗来。
看着她继续小口喝粥,他怒意尚在,心底又不乏怜惜。
待到她吃饱以后,裴凌走出殿外,立即有侍从迎了上来,听到丞相侧脸冷峻,噪音冷冷道:“日后多加派人手,寸步不离地保护公主,再让我发现公主独自外出,拿你们是问。”
“是。”那侍从惶恐应下。
同一时刻,成朔帝所居的寝殿已熄了一半的灯。今日伴驾妃嫔虽不止一位,但今夜帝王并未召幸其他妃嫔,而是与皇后同寝。
皇后段妁屏退了周围侍奉的宫人,亲自服侍皇帝更衣,待到除去玉带冠服,见成朔帝立在那处久久未语,似乎一直沉思着什么,便轻声问道:“陛下可是有什么心事?”
“不瞒妁儿,朕还在想白日之事。”成朔帝眸色沉沉,“今日之事疑点太多,区区一个孙昶死不足惜,但朕觉得,此人还没有这么大胆子。”
段的眸光微闪,思及今日指认孙昶之人是弟弟阿浔,华阳长公主也有所参与,强自按捺下心头产生的怀疑,微微含笑道:“安也认为,单凭一个孙昶,还没有陷吉阿浔的本事,或许这个孙昶,只足被推
出来背锅的。"
她这话说的巧妙,成朔帝所说的“疑点”,也许包含了段浔指认孙袒之事,并不排除段浔也有参与算计的可能。
但段妁一开口,便先入为主地将此事定性为“陷害段浔”。
成朔帝顺着她的话想,不自觉被她带偏思路,微微颔首道:“你说的是,但无论是谁,妄图动朕想提拔的人,朕都绝不会容忍。”
“此外。”成朔帝又想起一事,问她:“妁儿对今日华阳骑马之事如何看?”
今日令成朔帝感到惊讶的第二件事,便是萧令璋还能骑马,还骑得这么好。
有那么一刹,他好似看到了从前那个华阳。他也注意到身边那些资历老的武将,有几个面上皆难掩钦佩赞赏。
这种场面,成朔帝太熟悉了。
从前那个六艺俱佳、处处皆不输皇子的华阳,也是这样出尽风头,以致于先帝当年才说出“朕诸多儿女中,唯有华阳最似朕”的话来。
成朔帝记得裴凌说过,萧令璋失去了大多数记忆,但“大多数”的含义过于模糊,虽说只是骑马而已,她也只是被迫为之,并非主动抢功,但今日此举,也无异于提龌那些昔日仰蒙先皇后风仪的大臣
告诉那些误以为她早已沦落为后宅妇人的官员,她并非今不如昔、泯然众人。
成朔帝不知自己是不是多疑了。他看向皇后。却见段妁面含笑意,美丽的面容好似浮着一层春水,温柔而平和,“妾认为,这应是好事才对。”
“哦?何以见得?”
“恕妾多言,陛下虽已登基多年,但而今长公主回来,她是先帝之女,陛下并非先帝子嗣,想必朝中部分官员纵使嘴上不说,心里也仍旧会认为陛下介意此事,对她有所提防。”段约笑道:“仅仅只是
骑马罢了,公主擅骑射,是众人皆知之事,与朝政无关。陛下今日任其出风头,恰恰证明了陛下是位心胸宽广的仁君,不曾对将一个女子视为威胁、百般打压。"
成朔帝听到最后那句的“女子”,也陡然醒悟过来。
这萧令璋再有能力,也是个女子。
从前她差点就扶持幼弟成为监国长公主,但如今她又做不到了,还能翻了天去不成?
陛下更该担心的,是裴丞相。”段妁低声道:“长公主现如今住在丞相府,连她都还在裴丞相的掌控之下 今日丞相当众对她表现得那般关切,也不知是发自真心,还是为了拉拢又氏”
若是前者,便是向来没有弱点的裴凌突然有了软肋。
若是后者,则更要有所留意了。
“还是妁儿说的有道理。”成朔帝按了按眉心,又想起什么,沉沉道:“这将作大匠不知怎么回事,都三个月了,还迟迟未将公主府修葺好。”
或许不是动作慢,而是裴凌那边不想放人。
裴凌将她护得极好,丞相府的守卫坚固不催,纵使华阳是他的软肋,旁人也没有下手的机会。将他们分开,百益而无一害,成朔帝冷声道:“明日朕便召他们来问问,尽早让华阳住去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