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族的发情期是一个非常危险的阶段。
这很严重,并非说笑。
这样说吧,对于绝大多数雌性人鱼来说,需要为发情期做的准备远比生孩子多得多。
如果是有伴侣的人鱼还要好些,他们只需要在偌大的塔斯曼海域中寻找到一处足够僻静的地方,在深海最黑暗的地方筑巢。接下来的十天内,他们都会与伴侣一同温存度过,这之间几乎不会休息,他们精力异常充沛完全感受不到疲惫,一次起码八小时往上走。
而那些没有伴侣的人鱼流程也差不多,区别是筑巢之后,他们将独自熬过无比煎熬的十天。
最难办的应该是那些没有伴侣,却有着心仪对象的人鱼了。基因的选择会促使他们发狂一般寻找到心里的那个人,踏遍天涯海角也务必找到,必要时刻甚至会强行拉着人进行交/配。
拖得越久,神志就会越混乱。感受不到爱意的痛苦,会导致他们行为更加癫狂不计后果。
族群中曾经发生过好几次这样的案例,在对方剧烈的反抗之下,处于发情期的那方还可能会失手杀害对方,事后悔之晚矣。
因此为了杜绝这种情况发生,人鱼族从数百年前就开始严格管控,将这类人鱼进行强制隔离,发情期期间戴上止咬笼锁在某个地方。
按常理来说,方旬早就应该被隔离起来了。
可他现在还无精打采地趴在礁石上晒太阳。
不知道为什么,方旬感觉今天的太阳格外晒,将海水都晒得滚烫。
待在海里燥热难耐,心神不宁。
偏偏这个时候某个人类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做了把简易鱼叉,在一百多米外的海水里抓鱼。距离过远,方旬只能看见林光逐穿着一身与大海格格不入的白衬衫,时不时被潮水扑倒,又狼狈从中爬起继续。
方旬“啧”了声,闭上眼,眼不见为净。
大概半小时后,这距离越缩越近,林光逐拿着鱼叉走到了方旬右侧几米处。
“我发现你这边的鱼多点儿。你们人鱼是有什么能吸引小鱼的BUFF吗?”
方旬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视线在他湿透了的白衬衫上停滞一瞬,额角青筋都重跳了下。
青年正侧对着这边,半透明的衬衫紧紧黏着皮肤,勾勒出线条流畅的精瘦窄腰,就连后腰处那条微陷下去的曲线,方旬都看得清清楚楚。
“……”方旬慢悠悠转开视线,声音听不出什么异常,惜字如金:“我的血。”
林光逐懂了:“小鱼是被你的血吸引过来的。”他语带歉疚说:“那我可能要稍微妨碍你修养了。我想抓条鱼回去煮鱼汤喝,等我抓到了就走,绝不在你身边多待。”
方旬听这话心里莫名不爽,语焉不详挤兑道:“你倒是苦什么都不苦自己。都落难到荒岛上了,还想着煮鱼汤喝。”
“给你喝的。”林光逐道。
方旬:“……什么?”
林光逐举起鱼叉插下,偏移半寸,收叉时叉头空无一物。
林光逐毫不气馁,说:“我其实不会做饭,只会煲鱼汤。我妈爱喝,她生病的那几年我学着做的。据说鱼汤也能给生病的人补身体。”
方旬掀唇为他鼓掌:“孝顺。诺贝尔当年就应该为你专门出个孝顺奖。”
林光逐收起鱼叉无奈笑了笑,温和道:“你说话能不要夹枪带棒吗?”
方旬哼一声:“夸你孝顺都不行。”
“行行行,你说什么都行。”林光逐再一次掷下鱼叉,他是真的不太擅长抓鱼,每一次瞅准了小鱼在那个地方,掷下去却总是莫名其妙偏了几寸。且这边的水混着血,视野更加不清明。
又一次失败后,他转过含着笑意的眸子看着方旬,问:“那你喝吗?”
“……”对视。
方旬发现自己居然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只是感觉周身的海水变得更加滚烫,海水里的小鱼儿在鱼尾边旋游,时不时还拿鱼嘴轻啄他的鳞片。像轻飘飘的羽毛不断骚扰着他。
林光逐道:“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
方旬猛地回神,颇感郁闷:“我可没同意。”嘴上虽然这样说,但方旬的脸色比刚才实在好看太多,一点儿都藏不住事儿。
半小时后,颗粒无收。
“……”
“……”
方旬终于忍不住问:“你在陆地上是做什么工作的?”
林光逐预感到某条人鱼又要说不好听的话了,想了想还是谦虚答:“雕刻工艺品雕塑。”
工艺品雕塑,噢,难怪想做长明灯。
方旬眼神黯淡一瞬,缓慢趴回礁石,慢悠悠说:“那和渔业差远了,给你八辈子也难抓到一条鱼。隔行如隔山,我劝你放弃。”
林光逐不放弃,“其实我学过。”
方旬:“和谁学的?”
林光逐:“营销号。”
方旬疑惑:“营销号是什么东西?”
林光逐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说:“就是那种,三十秒之内教会你做一件事的短视频。”
“…………?”方旬嘴角抽搐了下。
方旬:“你该不会煲鱼汤也是跟着营销号学的吧?”
林光逐轻轻点头,说:“除了雕塑,生活中的大部分技能,我都是跟着营销号学的。小到坐飞机、交医保、生病挂号,大到……也没什么大的。后来知识学杂了,慢慢的经常刷到一些野外求生短视频,或者风水和算命也能看点儿。”
方旬哭笑不得,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妈平时都不教你吗?”
人鱼族的亲缘关系远没有人类亲厚,对于他们来说,孩子更像挂件,爱人才是最重要的。但即便如此,做父母的也会将基本生存方法传授给孩子以后,再一脚蹬开撒手不管。
因此方旬不能理解。
林光逐耸肩说:“我妈也不会。我们家请了保姆和管家司机,她的一切都是交给这些人打理。”
方旬嘴唇动了动。
林光逐猜出他想问什么,说:“我妈家里有钱,年轻的时候靠家里养。有了我后靠我爸的巨额遗产养,她也没必要出去工作。其实我也没必要工作,靠遗产就行了,但我不想。”
提及“遗产”两个字的时候,林光逐转过身背对着方旬,从后面看下颚应该是垂了下去,背影显得有些落寞。可是没过十几秒,林光逐就突然间转了过来,弯唇一笑挥动鱼叉。
“你看,我抓到了!”
方旬:“……”
小鱼在鱼叉尖头部分不断扑腾,粉色的血水在海中蔓延一角。方旬刚才分明捕捉到了这个人类一闪而逝的异样情绪,因此也无比明显的感觉到,那一抹异样情绪被人类迅速压制了下去。
他想起林光逐对他说过的话——“因为有一个自杀的精神病父亲,我的一切行为都被他们看作是,遗传性精神疾病在作祟。”
他突然觉得林光逐有些可怜,看着让人很心疼。
脑海中出现这个念头的下一秒,眼前又霎时间浮现好友决明很多年前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当你开始心疼一个男人的时候,我不用帮你看手相,你这辈子必定离婚三次。”
方旬:“…………”
可怜也不是辜负我的理由,清醒一点!
强行忽略掉心头悸动,方旬闷闷不乐出声:“你爸到底为什么自杀?”
林光逐:“……”
方旬反应过来:“这个能问吗?”
林光逐温和笑了笑,“你已经问了。”
他动作生疏将小鱼装进绑在腰间的医疗箱中,语气淡淡说:“其实我也不清楚。他可能看开了吧,也可能没看开。我只知道他直到去世都不知道我的存在。他在我妈刚有身孕的时候自杀了。”
方旬:“……”更可怜了。
方旬爱恨分明,共情能力极强,这个时候将自己那点儿恩怨短暂抛之脑后,真情实感为林光逐愤懑不平:“真是没有担当!抛妻弃子,如果我是你,我都讨厌死他了。”
林光逐温柔表示不赞同:“你不要这样说。”
方旬一脸我看你怎么编。
林光逐失笑说:“从小我妈就教导我,让我不要怨恨我爸,她说他只是生病了。”
这之间的内情挺复杂,但说起来也很简单。
林光逐的父母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豪宅区邻居小孩,双方家庭条件都非常优渥。不同的是林母原生家庭和睦,而林父则从小生活在父母的争执与暴力相对之中,成年后林父成为了一名名声大噪的大提琴手。
事业巅峰期,因为一首怎么写也写不出的摇篮曲曲谱,林父吞食了大量的精神药物,将自己溺亡在浴缸中。
她牵起他的手,陪他走过了原生家庭的不幸,却最终还是没能帮他战胜心魔。
“我妈更多的还是难过吧,难过又无力。她还和我说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感觉承受不住了,灵感枯竭心情不好,一定要和她讲,一定要。”
林光逐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十分冷静,语气也释然。
可方旬却断言道:“你其实怨你爸爸。”
林光逐转眸看他。
方旬丝毫不怯场,大大方方回视。
林光逐摇头说:“有什么可怨的。他给我留了那么多钱,几辈子都花不完。生来衣食无忧,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生活。”
方旬嗤声说:“谁梦寐以求?你在大街上随便逮一个人,问她们拿一亿换他们爸爸死掉,他们愿不愿意。”
方旬继续:“你妈太爱你爸了,希望孩子不要怨恨父亲,搞得你都不敢说怨,怕你妈心里难受。但你凭什么不怨?”
“你又没见过你爸,你完全可以怨,为什么别人家是一家三口,而你和你妈两个人?一些明明该由父母教导的事情你却从营销号上学。如果是意外导致还情有可原,可你爸……他拥有着很多人触不可及的明天,却自己放弃了生命。”
“搞得你从出生起就背负偏见。遗传性精神疾病,迟早有一天会走极端,这是连你最信任的妈妈都对你有的偏见!”
方旬掷地有声:“林光逐,你可以怨他。”
“……”海浪声滔滔不绝,海风咸腥,吹到人眼干涩。
林光逐很长时间才艰难送出一口气,闷在肺腑中多年的心绪被眼前赤诚热烈的人鱼强行扯出躯壳,在滚滚浪涛中得以宣泄。
他在海里缓慢直起身,脸上常有的温和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神情异常认真看着方旬。
方旬上一秒还在燃,下一秒心里有一种十分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林光逐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这边,轻声落下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我想抱一下你,可以吗?”
“……”方旬的脑子轰隆一下子,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