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大旱,接连几个月滴雨未下,庄稼地干裂成了一片片土块,好似乌龟的龟壳一般。
那一年,夏伊两国皆是颗粒无收,百姓叫苦不迭。
为了争夺对方仅有的资源,两国皆在边境处安营扎寨,双方打得有来有回,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某种平衡。
那年,裴若春七岁。她半夜听到爹妈要杀她吃肉,连夜跑离了村子,跑到了镇上。
她实在是走不动了,坐在一户门口歇息。
两鬓长着白发的男人笑着打开门,递给了她半碗凉水。
她猜男人家中有吃喝,便跟在男人身后进了屋。男人也不恼,任由她跟在后面做些打杂的活计。夜里,还给她寻了床铺盖。
家里存粮不算富裕,但养活两个人尚可。裴若春吃得不多,一小把米便可填饱肚子。
某日男人外出,回来时,还牵了个女娃娃。
她便是后来的吴知秋。
小女娃脏兮兮的,就藏在男人身后,怯生生地看她。
多个人多双筷子,裴若春为此发了好一通脾气。可瞅着她那雾蒙蒙的眼睛,她还是心软了。
余量不多,三个人尚且能过活。
某天夜里,粮仓传来阵阵怪声。裴若春被惊醒,她摇醒两人。
那天晚上,三人抓住了一个小男孩。
……
“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姜禾禾摇摇头。
“他叫齐宇。”
齐宇,祈雨。
……
三人因为他的去留,争执不休。
最终男人让了步,从他的口粮中分出一些,留给齐宇。
四人虽日子艰难,倒也不至于饿着肚子。
每日无事可做,他们三人便跟着男人学纺织。
那年大旱饿死了不少,持续到露水时节,才降了些毛毛雨。
虽不解渴,但能润润嗓子,好歹是让人们看到了些盼头。
自那往后,这雨来得隔三差五的,虽不大,但胜在次数多,养活了这一片的村民。
这雨偏生奇怪,只在夏国,过了边境线,便是滴雨不落。
伊国急了,想与夏国鱼死网破。可夏国士兵靠着这毛毛雨得了粮草,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伊国不服,碍于兵力悬殊,只得撤兵。
可这个仇,伊国却记了七八年。
八年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男人自创的制衣方法入了贵人眼,一时竟风靡全国。
他也靠着做衣服卖的钱,将三个孩子拉扯大了。
裴若春对此法感兴趣,整日缠着他学习;吴知秋嫌其繁琐,只学了简化版;齐宇脑子灵光,干起了倒卖布料的生意。
他怕失传,将此法编撰成书,只是写了一半,便病倒了。
日夜劳作,他的身子亏了根本,寻遍名医,皆无办法。
那年夏天,伊国攻破边境线,竟在一方小院中,寻到了“仙衣”。
男人已是病入膏肓,说话都费劲。
伊国士兵以此为要挟,强迫裴若春交出此书,不然就当场杖杀男人。
裴若春寻了本假书。
那日,血流了满院,连仓库里的布都染红了。
“后来,我们三人分道扬镳。他们恨透了我,约定与我老死不相往来。”裴若春眼睫轻颤,滴滴泪珠顺着面颊滑下,“可他们不知,父亲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决定拿他的命,换我的命。”
她吸了吸鼻子:“那日,二妹与小弟出门,趁着伊国士兵放松警惕,父亲劈晕我,藏在棺材里。他们后知后觉自己上了当,回过神来时,已不见我的踪影。”
“那你为何不与他们解释?”姜禾禾喉头发涩。
“解释有何用?父亲已经死了。”裴若春扣着手上的老茧,轻笑一声,“人若是没点精神支撑,又如何能在世上过活?”
她活在悔恨里,小秋和阿宇活在憎恨里。
姜禾禾心底一沉,想起了自己。
她又何尝不是活在仇恨里?
“砰”,厢房门被狠狠地撞开,裴应章脸上身上挂了彩。
见两人还在屋内,他不由地皱了眉,焦急中掺杂着抱怨:“我不是让你带着祖母走吗?怎的还在这儿?”
“莫要怪她,是我不想走。”裴若春摆摆手,“这次他带了多少人?”
裴应章只得摁下心急:“那王八羔子带了几十个,个个都是青壮年,咱们的人全被撂倒在地,现在应该捆了麻绳往外拖。”
”没大没小,那是你舅公。“
”什么舅公不舅公的,“他随手拿了几件衣服,塞进包袱里:“祖母,咱得快些走了,那老东西正挨个院子搜呢,他还找人点了火把。咱这院子不是竹子就是布匹。依我看,他就是存心想让您死。”
他手脚麻利地收拾好包袱,搀着裴若春:“祖母,咱走后山,我知道一条近路,能快速到镇上。到时候咱找个马车,跟着禾禾进京。”
“我不去。”裴若春一扭身,“这东躲西藏的,何时是个头?”
裴应章急得直跺脚,又是一阵长吁短叹:“祖母,这生死大事岂是儿戏?”
可裴若春铁了心不走,裴应章怎么也拉不动。
若是裴若春死在这儿,对她百害而无一利。
姜禾禾心念一动,温声道:“裴老,几十年前一别,您与吴老再未相见,您就不想去京城看看?”
裴若春呼吸一顿。
裴应章眼前一亮,顺着她的话继续道:“就是啊祖母,你每隔几年都和舅公见面,您就不惦记姨奶?以后要是在地下碰面,就不怕我曾祖父说你偏心啊。”
裴若春垂着眼,面上闪过一抹挣扎。
外院已经起了火,隐隐还能看到窜得老高的火苗。
裴应章顾不上那么多,与姜禾禾一人一边,架着她直奔后山。
到了镇上已是傍晚,三人灰头土脸,精疲力竭。
姜禾禾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找到车夫下榻的客栈。
好在车夫还在,姜禾禾添了些银两,又开了三间厢房。
翌日,弯月还挂在树梢,一声马蹄划破清晨的宁静,出了城门一路北上。
万幸车上的炭火尚足,入京的第一时间,姜禾禾便带着二人添了些暖和的衣物。
裴应章第一次见雪,躺在院子中央,试图把自己埋入雪堆里。
裴若春坐在屋内,拘谨地望着窗台上的积雪。
钱多多把手中的瓜子皮洒在桶里,胳膊捅了捅姜禾禾:“你带回来的那小孩儿,精神正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