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时间已经到了辰时,娘子还没出门,外面就已经有丫头敲门了,陈良娣没好气地刚要斥责,又按下了脾气,翠玉应了一句。
“辰时三刻了,老爷已经从朝上回来,问娘子怎么还没梳洗。”张嬷嬷在门口恭恭敬敬地说着,世家大族规矩多,闺阁小姐未嫁时要卯时三刻起身,梳洗打扮后向父母问安,一家人吃过早饭,就要去私塾上课背书,她今天已经是大大地坏了规矩。但好在陈阁老倒也不是什么顽固不化的老古板,自己爱女偶尔贪睡也不过分苛责。
陈良娣叹了一口气,只好招手让翠玉鸳鸯赶紧给自己梳洗,简单绾一个宝螺髻,简单点缀一支祥云点翠金簪,套上件藕荷色旧褂子匆匆赶往前厅,她抬眼环顾四周庭院风景,心中不禁涌起酸楚。如果自己不能逆天改命,这样的好景致,只怕是再也不能看到了,就连父母兄弟姐妹们,也就此生死相隔。她加快脚步,双手在衣袖内交握,掌心渗出湿冷的汗水。
在餐桌上,陈阁老夹了一块爆鱼放进粥内,不紧不慢地讲述着今日朝上不甚要紧的见闻,今年雨水格外少,已经有很多地方发生旱灾,粮食减产意味着资源畜牧紧缺,意味着饥荒,干渴,局势动荡,秋冬如果农民没有足够过冬的米面肉,就会发生严重冻饿,北方受灾,犬戎就会趁机入侵。
说罢,他叹了一句:“太子原本是反对瑞王北伐的,在朝廷上痛陈利害,他力主将钱粮用来修缮水渠灌溉,以应对春旱——”
一直以来神游天外,满脑子都是脱身计划的陈良娣如梦初醒,猛地问:“那后来如何?”
“后来?圣人当众斥责他,一直以来咱们太子就是因为太过仁慈怀柔,被圣上多次申斥,个中缘故我也捉摸不透。当今皇帝喜怒不形于色,别说是我这样的臣子,就连这些皇子公主们,也不敢轻易揣测上意,每每和他相处,我总觉得诚惶诚恐,如履薄冰。”陈阁老脸上的表情平静无波,但陈良娣却看得明白。
高情商,当今皇帝喜怒不形于色。
低情商,喜怒无常,老奸巨猾,残酷无情。
陈良娣实在是佩服自己的老父亲,世人常说,虎毒不食子,而他却能和这样一个连自己儿子们都要算计的老逼登相处这么多年。她也在宫宴上远远地见过那太子几面,年级也不过三十上下,两鬓却已经见白,人也显得憔悴,瘦削的高个子套着那身太子龙袍,活像麦田里插着的稻草人,半夜见真是要吓死。
这样病恹恹的模样像是随时命不久矣,也怪不得别人都说瑞王会取而代之,成为新的太子。
至于当今皇帝那老东西,她却从没见过一面,就算是在冬至新年宴会上,像她这样的女眷也是难见皇上的。
“那,”陈良娣捏着手中的筷子,试探性地问道,“父亲,若是有一天,圣上要我,我是说如果,皇帝要我嫁给一个会把我害死的人家里,就是为了稳固朝廷局势……您会如何?”
她满心怀着希望,从小到大,父亲对自己都是非常慈爱的,自己不愿意去学女工,就能像弟弟们一样骑马习武去。这次和瑞王府通婚,陈良娣也打定主意,父亲绝对是不知情的。于是她想要试探出父亲的态度,毕竟退婚这种事光靠自己一个人可办不成,如果有父母的帮助,恐怕还会有转圜余地。
然而,事实大大出乎她的预料。
她说出的这番话让席上所有人都停了手中的筷子,不约而同地向她投来目光,这眼神之中带有令她陌生的感情。
仿佛他们听到了什么可笑,或者是大逆不道的事。
空气中瞬间布满难耐的寂静,就连她的母亲,陈黎氏也没有张口,哪怕仅仅是笑着安慰她一句半句。
所有人都像是早有默契般,若无其事地饮茶吃饭,似乎她从没有提起这件事。
陈良娣被这沉默压得喘不过气,如果说之前她还在怀疑自己“起死回生”的经历是真是假,那么到现在为止,几乎可以断定,被嫁入瑞王府,被当做牺牲品,被灌下毒酒,打碎牙齿,死后碎尸,都是切切实实发生的事。
更可怕的是在于,父母亲人明知道自己未来必死无疑,却刻意隐瞒,只为将来辅佐太子,效忠皇帝之功!
就在她胡思乱想,脑子一片混沌时,她的亲弟弟,陈家公子开口了。
“姐姐,你这是什么话?能嫁入皇家对我们陈家可是莫大的荣耀,是圣人的一番美意,瑞王世子和你从小青梅竹马,照这个势头来看,有朝一日他能坐上太孙之位,你可就是太孙妃。就算不成,你也是未来的瑞王妃子,是我们陈家的助力,怎么能开这种玩笑?今后弟弟和几位姊妹都要仰仗姐姐了。”
听了他的话,更是落实了她的揣测,陈良娣只觉得往日里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亲人现在变得无比疏远,她紧紧地盯着弟弟,对方毫不在意地与她对视,脸上满是无所谓的神色。
“你终究是要嫁人的,良娣,看来我当初说的没错,不该纵着你疯跑,才让你多了这些大逆不道的念头。”这时陈黎氏终于发话了,“女儿不该太过亲厚,就算是让你饱读诗书又有什么用?嫁人生子才是你的出路,父母之命,哪里轮得上你插嘴?今天晚上准备准备参加夜宴,不得有误。”
自始至终,陈阁老都没有出声,始终保持着置身事外般的超然,用筷子将盘中的一条鱼夹住,只需要手指稍稍用力,就能把鱼头和身子分离。
陈良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父亲和他的动作,顿时明白了一切。
是的,在这世道上,女子总是没有自由的,生死由不得自己,所谓未嫁从父,嫁人从夫,夫死从子,就算是她这种生在世家贵族的女子也逃不过这种命运,皇帝摆布臣子,臣子摆布子女,就像用筷子夹断熟透的鱼肉。
但,她回到了自己的闺房之中,伫立在窗前,举目远眺,只见远处宫墙耸立,在繁华圣都之中显得威严而沉默。
“原本我还有所顾忌,害怕这件事可能影响到我的家人,现在看来我可以放手一搏,到时候就算失败,也有人陪我路上走一趟了。”陈良娣扬起嘴角,脸上闪过十足轻蔑的笑意,以低沉的声音自语道,“我绝不会放过你们。”
时间倒也过得快,陈黎氏原本以为女儿会因此一哭二闹三上吊,派人几次三番去看,却听下人说,陈良娣安安静静的待在自己绣楼上逗弄鹦鹉作乐,她反而疑惑起来,自言自语着不知道这孩子在玩什么把戏。
转眼来到了申时,张嬷嬷又上门来,还带着几名捧着礼服首饰匣子的侍女,进来便说,这是夫人的命令,让娘子立刻装扮,不得有误。翠玉虽然没听懂早上席间自家娘子发生了什么事,但她自小就学会了察言观色,知道陈良娣对亲事相当不满意,此刻听着张嬷嬷说话不客气,年轻气盛也就顶撞道。
“我自然会给娘子梳洗,她又不会化了,你们出去等着,娘子千金贵体,不是嬷嬷能看的!”
鸳鸯在旁边忍不住扑哧一笑,张嬷嬷脸色非常难看,但也不敢发作,冷笑:“现在就开始作威作福,真以为娘子成了世子妃,你也能飞上枝头了?”
翠玉嘀咕了一句老货,伸手抢过侍女手里捧着的礼服和匣子,转身就砰地把门关上了。
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陈良娣感觉仿佛在看某个素不相识的人,十八年的快活的时光就这样可笑荒唐地结束,耳旁依旧是翠玉的絮叨。
“我还以为那些话本子上写的青梅竹马是有多好,咱们娘子能嫁个好人家……”
陈良娣对着镜子笑了笑:“那些话本戏文,都是男人写的,他们自然不会说自己坏话,所以历史上就有许多奸妃妖后,却没几个昏君。他们也不懂女人闺阁有多难,所以就编出这些谎话来,就拿嫁人来说,你以为嫁了人之后举案齐眉就够了?新媳妇要每天卯时下厨给公婆小姑做饭,吃饭是不能上桌的,诰命夫人又如何?还不是给人侍奉?如果女子不能生育,就要主动提出给夫君纳妾,否则就要被说成悍妒,犯了七出大罪……如果可以,我倒是想做个男人。”
听了她的话,翠玉眼眶红了,鸳鸯也不再做声,陈良娣说道:“以后我会给你们许个好人家,把你们的卖身契都还给你们,否则你们生的孩子,也要世代给陈府为奴为婢的。”
说话间,陈良娣已经妆扮完毕,府外车马也准备齐全,翠玉和鸳鸯搀扶着她上车,这才上了后面的青色马车跟着一同前往琼华宫中去赴宴。
眼见那被掩映在高耸红墙金瓦之后的琼楼玉宇慢慢显露在自己面前,陈良娣透过纱帘窥探着它,从门口戒备森严的执金吾武士,到那扇庞大如同高山般的巨门,这是她以前从没有仔细观察过的地方,现在看来,处处透露出可怖和压抑,让她喘不过气来。
俗话说,豁出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事到如今,连命都保不住了,还怕它什么?
陈良娣放下帘子,探身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