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良娣自床上猛地睁开眼时,身上已被冷汗渗透了,说不怕是不可能的,心脏如擂鼓地在胸腔内疯狂跳动,差一点就要从喉咙处脱口而出。那毒酒的苦涩腥甜气味似乎还残留在她口中,清晰到让她怀疑刚才经历的是梦,还是切切实实发生的事。
我被那人以毒酒灌下,又遭羞辱而死之后。
竟然又活了!
半晌,陈府外头巡更的敲过了四下,陈良娣这才彻底从惊吓,不安,愤恨和痛苦中将自己抽离出来,花时间去整理思绪。
是的,就在不久之前,她才过了及笄,被当今皇帝许配给了瑞王的长子,姬清辉。皇帝的心腹之女与最受青睐的瑞王府结亲,世人都道这下瑞王怕是妥妥的要继承皇位的,但只有陈良娣和瑞王一家,或许还有皇帝本人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瑞王与他的儿子常年在外征战,军功显赫,要说皇帝不提防是不可能的,毕竟——陈良娣目光呆滞地望着面前一片漆黑混沌的闺房,心中不无愤恨地想,皇家哪有真情实感,有的只有权力争斗,不死不休。而自己,不过是皇帝用来监视安插在瑞王府中的眼线而已,这一点瑞王父子只怕是早就知道。
直到天边透出微弱的晨光,将她所处的闺房,精致的拔步床勾勒出灰暗的轮廓,她缓缓地蜷曲手脚抱膝坐在床边,将头埋在膝盖间,脸色惨白,指尖仍旧是止不住地发抖。
陈良娣还清楚地记得那毒酒苦涩辛辣,自唇齿间弥散,灼伤了她的咽喉,令她连嘶喊求救声都变得无力,陈良娣伸出手,试图抓住眼前人的衣角,染血的双唇无力颤抖,眼中早已被泪水模糊。
却被人一脸厌恶地甩开,姬清辉与自己自小便是青梅竹马,她本以为,即使不得已深陷权力斗争的漩涡,至少对方也会看在十数年的情分,体谅自己是身不由己。
但所有幻想,都被现实无情打碎,伤人的话语自所爱之人口中吐出,化作利刃贯穿她的心肺。
“陈良娣,你不会当真以为,我与你相处至今,是因为彼此有情吧?当真可笑至极!只恨那暴君偏要听信废物太子之言,屡次苛待我父子,现在还将你许配给我。”
说罢,姬清辉满意地看着她狼狈挣扎的模样,眼中充斥着鄙夷,仿佛眼前濒临死亡的不是自己的结发妻子,更不是什么认识十几年的玩伴,只是转过头去命令手下,语调斩钉截铁,“将这晦气东西拖下去,剁碎了喂狗,对外只称她和家奴私奔。哈哈哈,这下看你爹的脸面要往哪里放,家里出了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你的姐妹兄弟日后也再难抬头!”
愤怒如同火焰般沸腾着她的血液,她紧攥双拳,却因被打碎牙齿说不出话来,两个如狼似虎的兵士领命进来,一边一个,粗暴地拉扯着她的双臂便像拖一个死物一样往外踏步走去。她最后看到的,便是瑞王长子,姬清辉充满扭曲笑容的面孔。
直到现在,她的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刺耳的笑声,陈良娣只觉得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然后就是近乎狂暴的怒意。她的双手紧紧地握着身下的冰凉锦缎布料,指关节失血发白,大脑一阵一阵地轰鸣,呼吸也不知觉地变得粗重起来。
她恨之欲狂,本想立刻下床去叫醒贴身丫鬟,好问清现在是什么时辰,以验证自己刚才经历的是否仅仅是梦境一场。
但就在她将要下床之际,又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现下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自己又“起死回生”,也不确定所经历的是真是假,突兀地把人惊醒难免要问一番,这无异于横生枝节。她感觉自己胃里像有一团火在烧,身体却是冰冷的,好容易眼看外面天光大亮,便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起身下去拉开厚厚帐幔。
睡在外间的侍女翠玉立刻醒来,坐起来揉揉自己的睡眼,说道:“娘子,您起的真早,我叫鸳鸯给您打水服侍您洗脸更衣,好给老爷夫人请安去……”
还没等她出门叫人,陈良娣马上叫住她,眼看着这陪伴自己从小到大的贴身侍女,原本想要倾诉的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起死回生这种事说出来未免太过可笑也太过离奇,别人不知道还以为她给什么邪祟附体,反而不妙。翠玉见自家娘子脸上阴晴不定,也是好奇得很,但她深知自家娘子的性子,若是她不想说,追问下去适得其反,便只有原地站着等她的吩咐。
陈良娣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如同暴风般席卷盘旋,良久才张口说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翠玉本以为她要指派自己干什么去,听见小姐问这句话,有些疑惑又有些忍俊不禁:“娘子您怎么了?今儿个是七月初八,噢,对了,今天瑞王和瑞王世子凯旋的大日子,皇上传旨让咱们入宫参加夜宴呢。”她说完这些之后,又挤眉弄眼地凑过去冲陈良娣笑了起来,“世子和您从小一处长大,皇上早就说过要将您许配给他,只怕这次就是要成亲的了。瑞王势头正强,以后若是继承大统,那娘子可就是太子妃。”
如果是以前,陈良娣多半会笑着追打她,但在此刻,陈良娣却感觉自己如坠冰窟,双手双脚一片冰凉麻木,动弹不得。连制止翠玉打趣的心思都没有,倒吸一口凉气后退几步,眉头紧蹙,咬紧嘴唇。
该说是命运作弄吗?
按照自己“死前”的记忆,这场夜宴之后,皇帝便会正式下旨指婚,再过六个月,就是自己的死期。
现在不早不晚,恰恰是自己和姬清辉订婚的当天!
人与人之间的体质是不同的,陈家大小姐就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脱口怒骂了一句老畜生的小畜生,又长叹一句吾命休矣,随即不梳妆,也不更衣,负着手在铺着波斯软毯的闺房内来回踱步。翠玉和闻声而来的鸳鸯不知道自己娘子这是打的什么闷葫芦,又见她脸色前所未有的阴沉,也不敢插话,都侍立在侧。
却说陈氏是当今圣上内阁阁老,深得当今圣上信赖,膝下一子三女,陈良娣便是长女,骑射马球样样精通,陈阁老又对家中的儿女一视同仁。陈良娣身为长女,从小教养弟妹,帮着母亲打理家事,父亲下朝回来,就缠着他讲些朝堂上的事情,今年虽然才十六岁,也是少年老成,颇具当家主母风范。
但陈阁老见自己女儿如此关心官场朝政,时常感叹着自己女儿如果是男儿身,一定能成栋梁之材。
她跌坐在拔步床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摇了摇头苦笑。
正因为自己对朝政有所了解,才知道眼下是死局。
皇帝九五之尊,做出种种决定都是为了自己的权力江山,别说是她一个女子,纵然是整个陈家的前途性命,也比不过社稷。皇帝忌惮自己的儿子,却又碍于父子伦常和瑞王手下的势力,不能平白无事处置,只有借由世子婚事插手,如果事成乃至自己有孕,则世子身边多了眼线牵绊。即使不能成,皇帝则更有充分理由发作,届时陈家因杀女之仇和陈家世代姻亲,有所牵连的世家团结一处,能够更加彻底地为皇帝所用。
算来算去,她嫁给瑞王世子都是板上钉钉的事。
当初只因为自己太过相信那青梅竹马之诺,才被情蒙了双眼,自认为姬清辉虽然身陷斗争,也定会体谅自己,护自己一世周全。
如今看来,自己简直是错的离谱,错的可笑。
她又一次忍不住在心底怒骂,老不死的畜生和一群小畜生。
老子要是能活下来,迟早给你们生吞活剥了,让你们欺人太甚,仗着自己手里有点权力就草菅人命!有权了不起?
噢,确实了不起,打扰了。
在这种情势下,想要自保几乎全没有可能,装疯卖傻?不现实,以老皇帝的精明程度,是断然不会相信的,搞不好反而会疑心自己装病是因为不想嫁给瑞王世子,进而认为父亲和瑞王有勾结,那就引火上身了。就算不怀疑,任是天神下凡也顶不住一天几个太医来轮流问诊针灸用药,到时候就算没给毒酒弄死,也给针扎死了。
陈良娣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暗自感叹道,老陈哪老陈,枉你成天看邸报又是和世家子弟论政,还自以为是,现在可不是死路一条么?偏偏将自己送上死路的还是那个人。
只是,再难活也要活下去。
现在,她心中只有刻骨的仇恨,暗自发誓,定要这背叛自己的人付出惨痛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