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康安归来时,看望了女儿,又问明珠,“十五阿哥来过?”
他既这么问,想来是在哪儿看到永琰的轿子,心知瞒不过去,明珠随即点了点头。
福康安想说什么,又觉是废话,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他不喜欢永琰,明珠是知道的,但永琰好心来看女儿,她总不能赶人家走,并未觉得自个儿有错的她也不想跟他解释什么。
伊贝尔怕他质问,忙说自个儿脸疼要歇息,让爹娘出去。
出了房门,两人一路无话,回到屋中,明珠坐在妆台前发愣,福康安憋着难受,便找话与她说,“你怎知那老鼠油有用?”
“母亲给我用过,儿时烫伤了脚,邻居送来的,的确不留疤。”
“那时你几岁?”
“三岁多罢!”她也不敢肯定,“我记不清了,我娘告诉我的。”
“伊贝尔都八岁了,”怕是年纪越大,疤痕越难消,“也不知能不能长得和原来一样。”
福康安的担忧,正是她的顾虑,旁处也就罢了,偏在脸上,那样明显,将来若是耽误嫁人,她该自责一辈子。
见她眉深锁,“希望有用,你也莫担心,先抹这个,实在不行,再换其他的药膏,皇上今儿个也赐了好多药给我,”
“皇上怎会知晓此事?”永琰不可能跑去说,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你与皇上说的?”
“我有那么无聊?屁大点事儿也跟皇上告状?”
不是他?“那会是谁?”
明珠似是不信他,好似他敢做不敢当一般,福康安不悦道:“是永琰的侧福晋,没头没脑的跑去跟皇上求情,皇上才来问我!总而言之不是我告状!”
他这般着急澄清又是为何,“我又没说是你。”
“你怀疑我了!”仅仅只是怀疑,都令他堵得心慌。
“我那是自然而然的联想,不是怀疑,即便是你所言,我又不会怨怪,你怕什么?”
怕的太多,“怕你觉得我小气,认为我昨儿个没机会教训那个小兔崽子,就跑到皇上跟前儿告状,认为我针对永琰……”
福康安郁郁寡欢的模样令明珠哭笑不得,“平日里大方,怎么一遇到跟十五爷有关的事儿,你就变的斤斤计较,像女人吃醋一般!”
本以为她在训他,可一扭头,却瞧见她唇角含笑,这一刻,他可以肯定,明珠并未生他的气,随即松了一口气,主动拉住她手,也不否认,
“我在乎你,才格外在意你对我的看法。你若对我呆着脸,我就觉着乌云密布,只要你对我笑一笑,我就神清气爽!”
明珠委屈道:“我没有呆着脸,是你不理我!”
福康安更委屈,“我哪有不理你,我是怕说错了话,惹你生气。”
实则他们两人的想法是一致的,“你不说话我才生气。”
“是么?你喜欢听我说话?”福康安顿感欢喜,“那我话多你可莫嫌烦!”
明珠故意气他,“左右都嫁了,烦又如何?能躲么?”
“能!”揽上她肩,福康安宠溺一笑,“躲我怀里,或是床里。”
有何区别?前有狼后有虎!话说开后,两人又和好如初。
一个月后,伊贝尔的脸已经长出新皮,只是那一片皮肤相对娇嫩,颜色甚浅,晒了太阳容易红,吹风容易乌紫,明珠嘱咐丫鬟定要照看好她,好了也要按时抹药,方可痊愈。
这一日,福康安下朝归来,并不似往常那般喜笑颜开。看他愁眉不展,明珠问他有何困扰,他却突然将她拥至怀中,
“怎么了?”突如其来的温柔,令她不明所以。
“不开心!好烦躁!皇上又让我去甘肃!”
“不是才回来嘛!怎的又去?”
“咱们走时,有人暂代,可惜他没福,父亲突然逝世,如今他不能再代总督之位,一时又没合适人选,皇上便想让我再去。”
那可真是折腾人!然而臣子只能领命,“皇上如此安排,必有他的用意。”
“可我想去台湾!”上战场是福康安心心念念之事,林爽文之事尚未摆平,我应该去战场才对,实不愿再去甘肃当总督!“
明珠观察他的神色,似乎只是不乐意,并没有违抗圣意的打算,那么他要的,该是她的宽慰了,遂对他好言相劝,“不如先听从皇上的安排,等有合适人选,皇上自然会调你回京。”
也只能如此了,福康安极不情愿地道:“吩咐丫头们开始整理我们的行装罢!皇上命我五日内启程。”
我们?明珠闻言愣愣地看向他,“我也要去?”
这还用问!“难道你不去?”
“我也想陪着你,可是……”明珠甚感为难,“伊贝尔伤未痊愈,云霄再不愿去甘肃,苏果才有了身孕,也不能奔波,我不能走啊!”
“那我呢?”福康安顿感惆怅,“你为每个人都考虑,偏不管我!我原本就不想去,现在你又说你不去,那我……”一瞬间,他只觉生无可恋!
“你可以带上乌尔木。”
她的好心提醒令他几欲崩溃!“我能睡他么?”
“好啊你!”明珠恼火地捶他一拳,面含薄怒,“你带我就为了睡我啊?我就只有这一点用处?”
福康安嘿嘿一笑,“不止能睡,还能看,你也知道我脾气急躁,惟有瞧见你才如沐春风,你若不随行,我心烦时又该如何排解?相思时又该如何慰藉?唉!”
想想都觉头疼,然而明珠之言有理,他也不能强求她过去,看来这往后的日子难熬啊!
送他走这天,冬月的日头很暖,却还是很冷,幸得前天雪已化,否则只怕道路难行。
身披貂裘的福康安,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如工笔描摩的脸庞,是一如既往的俊逸。
之所以多看两眼,是想让梦有迹可循,明珠正想夸他两句,然而下一刻,上马车前,他忽然不舍地回身拥住她,“我不想走了!明儿个再走罢!”
“多一天有何区别?”若注定别离,多一天相处也是不安的煎熬,“已经第五天了,你再不走,皇上该问了。”
松开怀抱,福康安凝望着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来,“等我回来,”说着,抬手抚上她脸颊,大清早的出来吹风,如此冰凉,他赶忙催她回去,“进屋去罢!外头太冷!我走了,不要太想我!”
原本不觉得有什么,可他最后这一句忽然就惹得她红了眼眶,他说不想便可不想么?思念总是情不自禁,趁人之危悄然入侵,纵有防备,也无力招架,只能寄情于承载相思的书信。
多罗在旁看着,心酸之余打岔道:“哎呀!羡煞人也!都老夫老妻了,还似新婚夫妇般难舍难分!”
福康安微扬首,语态傲然,“不服?憋着!”
气得多罗伸手搂住福长安,“咱们也恩爱一个给他瞧瞧!”
福长安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抚。
又叮嘱了几句,福康安这才上了马车,掀开侧帘回望明珠一眼,狠狠心放下,命令出发。
马车上的他,座位旁是空的,心底是空落落的,好似失了依靠一般,若打仗,他可以不带她,若做官,他真不愿一个人,这些年带她带惯了,就好似爱她爱惯了一般,她若不在身边,他只能按部就班地品尝着无聊的生活,少了期盼与甜蜜,多了苦涩与压抑。
而明珠,亦是如此,顾虑旁人而未与他同行,实则她心里,很是不甘。只是人生何处不离别,旁的夫妻,只怕丈夫外出上任从不会带上妻子,而福康安回回带她,已是难得,
此次无奈分离,也只是暂时,她相信,不久之后,皇上还会调他回京。
怕她难过,多罗还来劝慰,不意让她担心,明珠勉力笑着,只道有孩子打岔,也不觉有多难过。
福康安离家后,伊贝尔无甚感觉,毕竟在她成长的年岁里,他大都不在身边,而德麟则是享惯了父爱,忽然见不着父亲,总觉着少了点什么。
当德麟钻进明珠怀中,低落地呢喃着,“额娘,我想阿玛了!你让他回家好不好?”
蓄在心底的泪,瞬间就下来了,今岁的她,已有三十,她以为,成熟的自己不会轻易被思念打败,然而福康安走了还不到一天,想念的枝芽已开始疯长,缠得她喘不过气,忽然觉着自个儿好没出息,竟在儿子面前哭了。
德麟不明所以,慌张地为她擦着泪,不敢再说想阿玛的话。
想着他入眠,为的是在梦里团圆,然而清晨醒来,再回想,却并未梦见他,为何梦也要和她作对?
为她梳妆时,云霄发现,她的眼睛已然红肿,想是昨夜哭了许久,
“若不是顾及奴婢,夫人早该随少爷去甘肃,”云霄一自责,苏果亦难过,“都怪我这身孕来的不是时候!才耽误了夫人的行程……”
“两个傻丫头,说什么傻话?我若真想去,大可带着其他丫头,说到底还是我自个儿不愿,你们莫再怪自个儿!”
然而夫人与少爷一向情深,她怎会不愿去呢?这么说,不过是安慰她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