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我瞒了你许久,日日愧不能安。今日若再不说,只怕我死不瞑目!”
“二哥……”福康安想说他知晓,不必解释,福隆安却不许他再说话,“等我说完,你再说。”
看他咳得厉害,福康安不敢再违逆,安静听他来说,
“去年,你们带回德麟,晴蕙她,却将他错认成福珠隆阿,惊惧之下,自个儿道出真相,原来当年,害死福珠隆阿的人,不是灵芝,是她啊……”
坚持说完此事,福隆安已是气喘吁吁,而福康安的平静却出乎他的意料,“你为何,没反应?你不恨她,害了你的儿子?”
“恨,当然恨,”看向他二哥,福康安心有不忍,“但她是你的夫人,所以即便我一早就知道真相,还是被明珠劝住,揣着明白装糊涂。”
“弟妹也知晓?”
“嗯,”福康安点点头,福隆安十分好奇,他们是何时知晓,福康安却笑慰道:
“都过去了,二哥,我说过不会计较,便不会再放在心上,你也莫再自责,此事不是你的错,一切的不愉快都让它随风而去。这个家需要你,额娘需要你,我也期待你快些好起来,咱们兄弟几人,再把酒言欢。”
他日日愧疚,而他们已谅解,可他该如何原谅自己,这败于情场的一生?
原以为解开了心结,他二哥会慢慢好起来,然而,次日天还未亮时,便有小厮敲门来报,哭着说是二爷没了。
闻讯,福康安愣了半晌,没反应过来,“昨夜还在一起说话,今儿个竟说没便没了?”
到底是一家人,以往的恩怨,明珠已渐渐忘却,听闻他不在,她也不由叹息,“二哥他,才三十九罢?正值壮年,怎么就……唉!纵善恶有报,也不该报在二哥身上。”
敛了悲情,福康安即刻穿衣起身,去往福隆安院中,睡不着的明珠亦跟着起来。
这一天的富察府,被白色渲染得格外悲切。
那拉氏赶去时,看着福隆安的尸身,哭成了泪人,“我的儿啊!怎么年纪轻轻的就去了,留我这把老骨头,活在世上多凄凉!”
“额娘,”悲痛的福康安不敢哭出来,他还得安慰母亲,劝她节哀!
长子在战场失踪,多年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次子乃朝中重臣,却又活不过四十,“富察家的两个儿子都英年早逝,我到了黄泉如何跟你们的阿玛交待啊!”
福长安亦劝道:“天意难测,也不是额娘的错,额娘千万保重,当心身子啊!”
然而那拉氏又怎能轻易止了这伤痛。
整个屋里,丫鬟小厮跪了一地,皆呜呜小声哭着,那拉氏哭得最悲恸,晴蕙跪在床前,目光呆滞,眼泪一个劲儿的流,却没有声响。
她这一生,平气安稳的日子只有三年,那时的福隆安,眼里怀里再没有旁的女人,只有她一个。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相守到老,奈何天网恢恢,恶行败露,美梦瞬成空。
在她看来,福隆安正是看不惯她的所作所为,抑郁而亡。
昨夜,临睡前,福隆安仍旧表示不肯原谅她,鸡鸣时分,她才惊觉他已在睡梦中去了。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没有丈夫的惦念,儿子不是亲生的,太夫人如今只疼明珠,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一连几日,富察府都沉浸在悲痛之中,纯洁的白色悬在门上,刺目又暗淡,曾经的显赫的九门提督,转眼将入土化白骨。
得知女婿兼重臣的福隆安逝世,乾隆悲痛不已,赐谥号勤恪。又命四公主亲生的长子富察·丰绅济伦承袭其父一等忠勇公的爵位。
下葬这天,出乎意料的,沉默了几天的晴蕙忽然要去撞棺!幸好福长安眼尖,将她拽住,众人也去拉扯,才将她拉了回来。
福康安立在一旁,冷眼看着,默不作声。明珠与多罗对视一眼,皆未上前,左右她身边有那么多人围着,她们去不去,又有什么所谓。
“别拉我!让我随二爷去了罢!我活着也是煎熬!”
“二嫂万莫糊涂,纵然二哥不在了,可你还有你们的孩子啊!”
孩子之事,她已考虑过,“孩子们都大了,交由你们照看我也放心,就让我随二爷去罢!否则他在下面多孤寂!”
看着身边的两三个孩子,福长安不免为之心疼,“即便我们能照看,终不如二嫂你周全啊!”
丰绅济伦虽不是她亲生,到底由她养大,情份不浅,看她如此,亦上前哭劝,“阿玛不在,额娘就忍心舍下我们兄妹?让我们做那没爹没娘的孤儿?果真如此,我们也舍不得爹娘,干脆兄妹几人都随你们去了罢!”
儿女皆拉扯,哭得晴蕙心头悲凉,愈加不舍。只好止了这念头,擦了擦泪,由着他们扶她起来。
当晚,福康安郁郁难欢,他的二哥,年长他八岁,虽然他自小被乾隆养在宫中,但只要一得空回去,福隆安便会带着他四处打猎,两兄弟并未因距离而疏远,反而格外亲密,大约是平日不在一处,又错开了年龄,是以甚少争抢。
“ 犹记得,当年二哥与四公主大婚的第二天晚上,他关起门喝了许多酒,醉得一塌糊涂,旁人来唤,他皆不肯开门,唯独我去,他才开了,那是我头一回看到二哥哭,问他怎么了,他只沙哑出一句,说是他最心爱的女人没了,我当时还小,并不懂他的意思,只说二嫂才进门,她不是好好的嘛!他却不再说话,只是边哭边喝……后来,我才知晓,原来,他心爱的女人,叫蕊儿……”
听罢福康安的讲述,明珠才算明白,为何福隆安会看上灵芝,一切的种种,似在偿还孽缘一般,
怔忪间,明珠又听见福康安问她,“以往是看在二哥的面上,我们才饶了她,如今二哥已去,咱们要不要报仇?左右她有追随二哥的心,大家也都看到了,即便她真出意外没了,估摸着大伙儿都会认为她是为二哥殉情。”
“不可!”明珠认为此举不妥,“为了你那几个侄子侄女,也该留住她。”
福康安却觉她已无价值,“纵她去了,我也不会亏待那些孩子。”
明珠留她一命,并不是出于心软或良善,“实则我是有私心,太夫人想让我打理家业,可这家业我还不想管,留着她,就当养个管家了。再者说,失了儿子再失儿媳,我怕太夫人受不了。”
“好,你说怎样便怎样。”她既有打算,他必然应承,“只要她安分守己,不再有害人之心,我富察家还可容她,若是她再敢生一次事端,我立即送她见阎王!”
“嗯,”舒了口气,明珠忽觉轻松许多,以往福隆安还在时,看在他的面上,不想撕破脸的明珠还对晴蕙强颜欢笑,装作不知她曾经的谋害。如今,她大可随心所欲,不想理便不理,再不必顾忌什么。
闰三月,乾隆到达江宁,接见安南国使臣黄仲政等人,此次前来,使臣进贡了许多珍宝。
乾隆猛然想起福康安的夫人钟爱碧玺,便将那重达三十六两的莲花碧玺慷慨赠于福康安,连同任命他为总管内务府大臣的谕旨一道,派侍卫送入京中。
这碧玺,永琰一眼看中,本欲想法子留下,奈何他皇阿玛先一步赐予福康安。
转念又一想,如此也好,福康安得了这莲花碧玺必然会给明珠,而他本意也是要留给她,只是,这莲花碧玺太过珍稀,即便到了他手里,也难有借口转赠于她,倒不如由福康安给她,只要她能得到她喜爱之物,他便欣慰之至。
四月,甘肃回民田五带头起义,结众为乱,攻入通渭城。西安副都统明善率兵与回军交战,清军陷入埋伏圈,全军千余人均覆没,明善亦毙命。
听闻此事,乾隆震怒,斥责李侍尧渎职懈怠,延误军机!夺其官职,仍留军中效力督饷。
无心游赏的皇帝于四月二十三日,起驾返回京师。
回京后已是五月,为求速战速决,乾隆遂命福康安赶赴甘肃镇压民变,授参赞大臣,会同将军阿桂共同任事。
上朝归来后,福康安当即命人收拾行装盔甲,准备次日出发,看着明珠忧虑却默然的面容,他抚上她脸颊,轻叹道:
“这次是去镇压民变,并不安稳,我不好带你同去。”
如今的情势,她心知肚明,是以才看着她们为他收拾,忍着不说话,直到他过来,这对望,倒令她越发不舍,“我不想跟着你,成为你的负担,可是……”
“可是什么?”
明珠自问不是矫情之人,这次分离却是真的难受,“自去年归来至如今,你在外办公的日子比在家多。时常留我一个人,真不习惯。”
“所以呢?”他期待着她的下文,她却闭口不言了。
“什么?”
明知故问,福康安撇嘴一笑,“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他明明心里清楚,却偏要她说出口,恋恋不舍之辞,酝酿在心底是痛苦,难道宣之于口,就会轻松么?“我……舍不得你走。”
似乎并不是如此,看来说与不说,皆是堵!
“你以为,我就舍得你?”她难过,他不能跟着伤感,逗她开怀才是他做丈夫应尽的责任,是以故作轻松地拍着她肩膀安慰道:
“这不是特殊状况嘛!不过你放心,我看皇上那意思,是想让我做那陕甘总督,待我平了叛乱,安稳做总督时,必会派人回来接你去甘肃。你就乖乖在家,等我好消息!”
既如此,她也不好再说什么,被他拥进怀中的她紧紧地搂着他腰身,闭眸感受他的温度,珍惜这临行前一天的相处。
这一夜,第一回过后,福康安平躺着,胸膛还在剧烈地跳动着,激烈战果的余温自然难以消退,明珠又主动拥上他,手指在他身前不舍地轻绕着,
起初他以为她在画圈,后来感觉到她应该是在写字,便也不低头去看,只伸出臂膀,让她枕着,问她在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