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本来就是和衣而卧,起来后不紧不慢擦了把脸,才走出营帐。
外面早有金甲武士等着,引着杨玄来到耶律楚云的大帐,也不用通传,就直接分开帐幕请杨玄进去。
昨天一场饮宴,浓烈的酒气到现在还没散,大帐内却空无一人。
武士回头说道:“殿下在后面寝帐等你,你自去便可。”
杨玄耸耸肩,顺着武士给指的方向,来到了后面寝帐。
他还给自己做了一些心理准备,比如场面可能会很混乱。
也可能这位二皇子还没起来,就左拥右抱躺在床上召见自己。
甚至这有可能是一个预设的陷阱,寝帐内是刀斧手,已经埋伏好了就等自己进去。
然后,他终于来到寝帐外面,门口守着的宫女直接掀开帐帘请他入内。
寝帐里面很是宽敞,长条桌案上摆着地图,一些战报凌乱的随意丢在桌面上。
桌案后面是一个睡榻,上面铺着熊皮。
在皮毛上面又放了一张竹席。
熊皮防潮,竹席纳凉,倒也相得益彰。
再往里是一个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还有竹简。
并排的是一个兵器架,架子上挂了一些弯刀和长剑。
透过书架和兵器架看过去,耶律楚云坐在一个石墩上正在煮茶。
见杨玄到来,耶律楚云长身而起,笑着跟杨玄点了下头。
他今天浑没有了昨日的放浪模样。
穿的还是一身黑色描金蟒袍,内穿绛紫色的里衣,腰上一条玉带,脚穿黑色厚底软靴。
头戴玉冠,一头乌发梳的一丝不苟。
与昨日相比,少了几分轻浮,却多了几分皇家的威严。
“杨将军昨日可休息好?”
耶律楚云一边伸手请杨玄入座,一边问道。
杨玄赶紧拱手施礼:“末将休息的很好,谢殿下挂念。”
石桌上一个碳炉煮着茶,耶律楚云伸手取过来倒了一杯,又给杨玄也斟了一杯。
杨玄赶紧起身谢过。
耶律楚云笑道:“不必多礼,杨将军不必太拘束。”
茶汤金黄,里面有桂圆和枸杞,还有酥油和糖霜,还有一丝咸咸的味道,想来也放了些盐进去。
喝起来倒是爽口。
一杯热茶下肚,口舌生津。
耶律楚云轻轻拍了拍手,就有几名侍女进来将碳炉茶具撤走,只将茶壶留下。
后面侍女在两人身前各放下一个沉重的木质托盘,上面摆着新煮好的羊肉。
盘子里还有半个手掌大的烤饼,另有一个小碟子,里面放着些细盐。
耶律楚云笑着道:“今日起的太早,还没用过饭吧?一起吃些吧。”
杨玄从起床到现在只喝了一杯茶,确实是饿了。
清水煮羊肉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还有烤饼的麦香味。
当下也不再客气,拿起羊肉,蘸了点细盐,就送到嘴里咀嚼起来。
烤饼掰成小块,吃一口羊肉,就一小块烤饼。
羊肉煮的很嫩,配上些细盐就鲜美无比。
杨玄越吃越香。
看的耶律楚云双眼放光,将宽大的袍袖挽了挽。
手一扬,“唰”的一声,刀刃弹出。
却是弹簧刀一直就在手掌中。
耶律楚云用弹簧刀轻轻片下一片羊肉来,蘸点细盐,放进嘴里,然后将掰下来的一小块烤饼送进嘴里。
杨玄吃一口肉,他就吃一口肉。
杨玄吃一口烤饼,他就吃一口烤饼。
一刻钟之后,杨玄盘子里的肉和烤饼已经吃光了,整个盘子里空空如也。
耶律楚云盘子里的也吃了大半。
耶律楚云将自己的盘子往前推了推:“吃饱了吗?这里还有些。”
杨玄用袖子擦擦嘴:“饱了饱了。”
耶律楚云笑道:“两个人吃饭,就是比一个人吃着香。”
轻拍手掌,侍女们进来将托盘撤下,又给两人将茶斟上,然后才俯首退下。
两个人慢慢饮着茶,耶律楚云像是自言自语般,诉说着自己的经历。
在他记忆中,上京的皇宫总是艳阳高照,却浑没有一丝温暖。
那时他还年幼,被母妃当成争宠的工具,让他处处跟大皇子比个高低。
偏偏他不够聪颖,背书没有大皇子背的好。
骑马也比大皇子学的慢。
耶律楚军四岁就能骑,五岁已经能在马上用竹弓骑射。
他却因为天生体质弱,需要宫人将他抱到马上。
骑射就更是奢望,竹弓虽小,他的力气却拉不开。
每每被母妃责罚,他都痛恨不已。
等他大了些,也勉强将书背好,骑射也有了些模样,却又被弟弟们超过。
母妃将怨气撒到贴身照顾他的随从和侍女身上,不是鞭打致死就是活活杖毙。
诺大的皇宫,就只有那么一两个贴心的人,还被他自己害死了。
没错,母妃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他们,都是被你害死的。
谁让你这么没用。
他不敢再表露出跟谁比较贴心,他怕会害死他们。
整个童年他都没怎么开心的笑过。
只有晚上在冷冰冰的寝宫里,躲在被子里,压抑的无声落泪。
父皇不喜欢他,其实也不喜欢大皇子。
身为帝王,一样保护不了喜欢的女子。
一旦他喜欢上哪个女子,即使照顾的再细致,也难免落个胎死腹中,一尸两命的下场。
就算有生下来的,康健的,也往往早早夭折。
不是从高处摔下,就是落水淹死。
上京的皇宫,就像一个巨大的怪兽,张着血盆大口,吞掉无数的生灵血肉。
直到他十二岁那年,母妃酒后失态,自己说出了当年为了抢在别的妃子前面诞下一个健康的男婴。
她托娘家花重金买了催产的药物。
总算是早一个月将他生下。
却因为先天不足,造成了他体质虚弱,智力不佳。
她悔不当初,晚点生也比生下一个废物要强。
他听后如遭雷击,呆愣许久。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够聪明,不够努力,不够惹父皇喜欢。
他还记得小的时候想让父皇抱抱,就抱一下就好。
结果父皇看着他像极了他母妃的眉眼,终究是不肯。
他笑的天真,父皇看着他,眼中却是深深的厌恶。
他做错了什么?他只想父皇抱一抱他,有什么错?
长大后他开始饮酒,开始放浪,让自己沉迷酒色。
他想知道母妃看着他颓废的样子,心里会不会有哪怕一丝的悔恨。
可是他错了,错的很离谱。
不但没有,还纵容侍女们与他欢好。
只盼望万一有侍女能产下皇孙,总比只守着这个废物强。
侍女的胆子越来越大,甚至在他力有不及的时候偷偷给他下了虎狼之药。
以至于他落下暗疾。
母妃知道后却无动于衷。
他也终于彻底死心。
从此后,腾国的二皇子开始喜欢淋雨。
他觉得自己活着就是个耻辱,希望漫天的大雨能将自己身上的屈辱洗刷掉。
后来再长大一些,他就想明白了。
有些屈辱,雨水是洗不掉的。
能洗去屈辱的,只有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