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有惊无险地圆满结束, 一行四人并不急着回北京。叶从心给了两个学生两天的时间逛景点, 然后租了辆车,带着身体刚刚恢复的莫康寻去老教授的家。
教授姓张, 当年带莫康的时候正是叶从心这般年纪, 如今也快八十岁了, 住在藏大附近的教职工家属楼里。莫康和叶从心尽管身体状况都不怎么样,但自忖总不能让八十岁的老人辛苦迎接她们,于是看着地址七拐八绕地好歹找到了地方。
开门见故人,莫康一愣。张教授一头拉风的银发完全不显苍老, 腰板直、面色佳,声音颇有底气,看上去甚至不比莫康老上多少。相比之下, 门口的两个蜡黄着脸色的“年轻”人, 却一个比一个病弱。
“这是小叶吧?”张教授向望向叶从心的目光莫名地复杂, “和陈念真像啊。”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以长辈的姿态对她说过话,此时突然需要像个陪串门一般的小孩子一样, 乖乖地听着别人议论自己, 心里颇有些尴尬。
张教授又握着叶从心的手说:“你这孩子这些年过得苦,好在现在发展得得这么好。”
若不提陈念还好,既然提了,她就总是想起那个罪恶的paper。这位教授不会不知道莫康偷窃了陈念的成果, 可如今却仍和莫康如此亲近,且全然不避讳提到陈念。这样的事实,令叶从心的笑容维持得不太容易。
莫康和张教授叙旧时, 叶从心便想着这位教授的历史,想想竟也是个奇女子。
八十年代末,张教授处在学术生涯正当年的时候,却因为改革政策以及学术圈内斗失败,而不得不前往西藏“支持西部建设”。说好了支援一年就回来,但她出缺的这一年,她的实验室会不会提拔其他人来带?回来的时候还会不会有她的位置?学校里什么都可能发生,她能做的只有少想。
当年来西藏,她经商的丈夫仍留在北京,她一人带着唯一跟她过来的学生莫康,在这里“开荒”。按照莫康的描述,张教授毫不圆滑世故的性格,在这里得到了宽容的释放,她很适合这里。但对于学者来说,环境是否舒适,显然是次要的,他们需要的是更好的科研环境和机会,那才是他们的生命。
一年之后,张教授回了北京,可是她的实验室里已经有了新的负责人。与此同时,她还发现她的丈夫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噩耗接踵而至,张教授没有忍气吞声。她不顾所有人的劝慰,坚决和丈夫离了婚,对系领导发话:帮忙调个职,这地方乌烟瘴气,我要回藏大。
当时她没有孩子,这是丈夫出轨的原因之一,却也帮她减轻了洒脱离开的包袱。从那以后,她便定居在西藏,后半生一直在藏大教书,与当地的一个带着孩子的单身男人相爱结婚,安宁生活。她确实没能在理论成就上有太多的建树,但是西部现代化建设的各种项目的工程师名单中,总能见到她的名字。
叶从心虽敬佩,却不太能对这种宽阔的胸怀感同身受。她宁可留在清华做个政斗的失败者,也绝不会在贫穷落后的地方过半生。这样想来,葬身废墟的陈念倒是更像张教授的学生——叶从心好笑地想。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风格,这也许就像她的学生无法理解她为何执着痴迷于学术一样吧。
聊得差不多的时候,张教授说:“好了,我把盒子拿给你。”
莫康听了一愣,微微点头。那一刻,叶从心竟从她回避着的侧脸看到了一丝恐慌。
张教授从书房里拿来一个已经看不出颜色的铁盒,上面锈迹斑斑,从零星还挂着的少许上漆的图案看,它原本是个国外进口零食的包装盒。张教授说:“藏大建新宿舍楼的时候,把埋它的那块地方铲了,这可是我救回来的。”
莫康扯了扯嘴角。她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东西——两份折叠起来的、陈旧到微微透明的信纸。叶从心疑惑地望着莫康,可是她看起来很有些失神,失神到完全不打算给自己讲解这是怎么一回事。张教授说:“莫康在这边跟着我学习半年的时候吧,你妈妈过来找她玩。”
莫康轻声说:“我俩各自写了一封信留给未来的对方,放在一起埋在藏大的一棵树底下,说如果四十年之后俩人还在一起,就一起过来挖出来收信。今年刚好是四十年。”她笑了笑,“很傻吧?叶子一直很成熟,肯定要笑话了。但这在那个年代算是挺浪漫的事了。”
原来莫康这次跟来西藏,真正目的却在这里。叶从心其实也觉得很浪漫,但浪漫不代表不傻。她不会做这样的事,害怕约定的时间送来约定之外的结果,再一次为她揭露人生无定数的现实。
莫康将她写给陈念的信塞进她的手里,“你替她看吧。”
小心展开信纸的时候,叶从心感到胸腔的重量越来越重。此时她才意识到,也许陈念和莫康之间的关系,不像自己所理解的那样单薄。
“念念,若是按照约定,你我都已年过六十。我是否已经可以称你一声‘陈院士’?至于我,学术成绩一定比你差得多,如果能当上个副院长就好了。
“你的责任尽完了吗?(自以为的)对我的所欠都已还清了吗?我们如今可以在公开关系而不必进局子了吗?如果正陪你看信的人是我的孩子,那小孩对你好吗?她/他与你和你的孩子是否亲如一家?
“我希望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昨天你对我坦诚的亏欠,我并不真的生气,毕竟早已料到这个结果。你不必自责,你在我眼里是一件艺术品,艺术品本该是有缺憾的。而你今日能看到这封信,对我来说已经足够。能不留你一人独自负重而活,我这一生很开心。”
在叶从心看完这封信之前,莫康就已经放下了她手中的信纸去了卫生间。叶从心从莫康的字迹上移开目光,看到被莫康留在茶几上的另一张信纸上,陈念仅用大号的字体写了寥寥几笔:“看来我已经把欠你的都还清了吧?如此,我真高兴。”
看着如此淡漠敷衍的一行字,叶从心简直为自己的母亲而脸红。
只是,她们所写的内容,实在令人不解。叶从心回忆了半天,只知莫康先后两次辜负了陈念。第一次,是结了婚。第二次,是抢了科研成果。无不是令人心死的辜负。可这两封信上所透露出来的,却是陈念对不住莫康。
莫康还在卫生间里磨蹭,叶从心轻声问张教授:“您……对她们的事很了解吗?”
张教授的表情怜悯,“你莫姨那时最亲近的人就是我了,加上我也不歧视她们,所以她什么都和我说。也包括后来你妈妈的……离世,还有你的事。”
叶从心再要张口的时候,莫康从卫生间里出来了。她的鼻尖红得很,说话有点鼻音,将两封信收好之后不久,便带着叶从心回宾馆去了。莫康一直很沉默,读那一行字似乎透支了她的力气,回去之后睡得很早,而第二天叶从心起床打算出门的时候,她还迟迟没有起。
再一次敲开张教授的家门时,叶从心还颇有忐忑。她不知道上午突然来访会不会打扰到老人的清休。但张教授开门迎接时,却已经衣冠整齐,一脸“恭候已久”的样子。
“您知道我会来?”
张教授笑了笑,看着眼前这个干练稳重、叱咤风云的副教授,却像是在看个青春期的孩子。她瞧瞧叶从心手中提着的两袋子水果,失笑:“你这孩子,连这一点都随了陈念。哪怕是一丁点的事,都不愿意欠别人人情。”
张教授倒是不客气,使唤着叶从心将水果帮她安排进冰箱,这才坐下说话。而叶从心没想到的是,张教授为她讲的故事,竟是以冲突的高/潮作为开篇——那个偷窃的科研成果。
“我到现在还记得,莫康给我打电话,和我诉苦,一边说一边就要流眼泪——你知道,你莫姨坚强得很,什么事都打不倒她。”张教授慢悠悠地说,“她说陈念的孩子恨她,这一点她十分接受不了。有时候她能从你眼里看到算计,她甚至想让自己的孩子离你远一些,但是她劝自己不要那样做。”
“她确实对我很好,有时候我会怀疑我是不是其实是她的私生女。”叶从心笑笑,“这难道不是因为对我妈妈的愧疚吗?”
“孩子,我是个宁折不弯的人。我不会允许自己的学生去拿欺世盗名的荣誉,更不会容忍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这样的文章上。”
叶从心不解的正是这件事,她屏息等待着解惑。
“你妈妈去世之前,是她自己把文章投了出去,用的是莫康一个人的名义。”
叶从心听了这话,甚至笑了一下。诚然,莫康是在陈念死后极短的时间内拿到奖项的,按照学术界一般的时间流程,文章确实应该是在陈念死前就投了出去。陈念会因为对莫康的某种亏欠而将自己的成果拱手让人吗?叶从心相信她不会。
这就像有些父母可以为了生计而卖掉孩子,有些作家可以为了赚钱而为人代笔,但有些人即便是饿死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孩子,若我说那确实是你妈妈还给莫康的债,但其中一大半的科研成果确实属于莫康,你信不信?”
当张教授回忆起陈念的时候,她所想到的是和叶从心印象中的人物相异的形象。叶从心对陈念的全部评价都集中在对自己的冷漠和为事业献身的热诚的反差中,这使她将陈念看作一个圣母。但张教授所说的,却是一个不招人喜欢的怪人。
张教授记得,第一次对陈念产生比较深的印象,是在一次考试后。那天,全系有名的尖子生莫康带着同样是全系有名的怪学生陈念来到了她的办公室,原因是求张老师给她的期末考试成绩放放水,给她一个低空飘过。
学生找来为考试求情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张教授还真没见过挂科的学生一脸事不关己,其他学生却为了她磨破嘴皮的情况。
陈念的态度很差劲,所以,虽然张教授非常喜欢莫康这个学生,却没有给她面子,还是判了陈念不及格。后来了解到,陈念这孩子,好像没有什么正常的社会意识,她在某些感兴趣的课程上拿到满分,但某些则完全不用心,能低空飘过全是靠着莫康在考前给她灌输知识。对于这样的典型怪才,老师们通常是抱有一丝遗憾的。因为这样的学生,性格总有些问题,无法很好地适应社会,最好是去做学术;可是偏科会导致成绩不好看,成绩不好看就无法推研,学术之路堵死。
第二次,就是莫康她们这届学生开始忙碌推研的事情,张教授很意外,莫康居然在推研名单确定的前一天来找她,问她还有没有研究生名额。莫康是系里有名的尖子生,同时社交能力也很不错,担任学生会副主席的职务,深得系里许多老师的喜爱。而张教授当时已经明确地遭到排挤,莫康这样的好学生,怎么会沦落到来找她?
直到带着莫康在西藏苦了好几个月,两人相依为命产生了深厚的革命情谊,莫康才告诉她原因。
推研的时候,她利用和辅导员以及老师的关系,给原本没有资格推研的陈念留了一个名额,这个名额原本是属于她的。系里最有权力的研究所,资历最深的教授,最好的发展前景,全都给了陈念,自己却只能跑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混日子。
更可气的是,她所做的这一切,陈念当时一无所知——毕竟那傻姑娘只道自己成绩差没有推研名额,还在整日悠闲地等待学校给毕业生分配工作呢。
“不然的话,我不知道陈念该怎么办。她真的很喜欢那个专业方向,她是想继续深造的。如果分配到社会上工作,一来是浪费了她的才华,二来……她那个死人性子,到哪里都不会招人待见的吧?可是我不一样,我也喜欢做学术,能做一天就是一天,但如果实在没机会了,到社会上我也一样吃得开。加上她家里人总给她压力,但我不一样啊,我家还算有钱,我爸妈也很爱我。”
莫康满足地啃着她家人给她邮寄过来的零食。她的抽屉里藏着陈念送她上火车的时候塞给她的零食,一直舍不得吃,也不知会不会放到过期。
那是改革开放的加速期,张教授看惯了越来越放飞的思想和越来越自私的人性,莫康说出这番话时候,眼里的光亮和脸上的一点高原红,仿佛让她们那昏暗的房间瞬间亮堂起来。她不解地问:“为什么……你宁可牺牲自己也要对她那么好呢?据我所知,陈念的人缘很差,你们学生之间没什么愿意和她做朋友。”
莫康说:“那是他们感受不到她的好。陈念喜欢孤独,是她选择和旁人隔开距离而不是被动地受孤立。她只是有些脱线,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但她很善良,我是她的……朋友,所以我知道。”
莫康大一的时候当团支书,了解到陈念的身世。童年被至亲出卖,辗转到养父养母家,却也得不到太多爱。这样的经历,让陈念对人恐惧,不敢信,更不敢欠。在所有同学选择远离这个怪胎,甚至对她实行冷暴力的时候,莫康选择接近和保护她。她花了两年的时间,才让陈念不再对她保持安全距离。
“她这样的情况,还能考到清华,多不容易啊。张老师,她真的特别出色,您不要带着有色眼镜去看她啦。”莫康到这时候还在卖安利。
张教授当时骂莫康傻,后者却厚脸皮地笑道:“傻人有傻福,不然我怎么有机会跟着您这么好的导师嘛!”
叶从心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她也曾好奇过莫康为什么会在本科毕业的时候去了一年的西藏,却未曾深究,更想不到背后有着这样的故事。如果这是真的,那么陈念简直欠了莫康一辈子。即便是爱人,放眼这个时代,有几个人可以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一辈子的前途?
如若莫康就此庸碌下去,这笔人生的债,陈念要如何去还恐怕都不为过了。
幸运的是,张教授一年后回到北京,下决心一定要帮莫康一把。她已经厌恶透了那个透着政治的学术环境,最后一次动用自己的人脉,就是在自己原来的实验室里给莫康抢到了一个位置。
那是张教授最后一次看到陈念,那个已经在全系最炙手可热的教授手下站稳脚跟的怪才,在大会上作为研究生代表讲话。她的专长确实在那个实验室里得到了发展,她将投身热爱的事业、发表惊人的成果,荣誉加身前途无量。而莫康坐在台下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是系里不起眼的实验室中,一个不起眼的硕士生——还是人尽皆知,靠着张教授的门路才留下来的关系户。
房间里充斥着长久的沉默,叶从心在努力重建着自己的三观。这么多年来,尽管她每每提到陈念,话语中总会带着怨恨和讥讽,但那个女人是一尊仁爱女神。这样的印象,来自于陈念对她的沉默寡言,更来自于她从小在家中感受到的压力。压力上升为敬畏,变成了围绕陈念的光环。
而现在张教授告诉她:你妈妈被莫康保护时的样子,比杨程程保护之下的你,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这也不能说明,那个研究成果就是莫姨的吧?”
“课题是莫康跟着我的时候和我提起的,她当时的想法还非常不成熟,我们围绕可行性和优化方案讨论了很久,不然我这个闲云野鹤的人怎么会出现在感谢里?但最终,因为硬件条件不允许,这个课题就成为了空想。陈念来西藏的时候——哦,就是她们埋那个盒子的那次,她也参与了讨论,说等莫康回了北京,她找机会往自己实验室里购进一批设备,然后让莫康去用。”张教授笑道。
“莫康还傻乎乎的,说自己没准回不去了,如果真能创造机会,陈念便自己研究去好了。陈念当时很明显地不高兴,她好像总默认莫康是能回去的,可能是其他的可能性她都不能接受吧。”张教授叹道,“陈念那孩子,每次说话都很短,声音也很小,唯独说让莫康回去进行实验的时候,说了很长一段话,所以我记忆犹新。”
张教授只能说出自己所知的,也许莫康回北京后,课题真正付诸实施的过程极为艰难,所以才等了近十年才得出成果。也许在功劳中谁第一谁第二早已分不清,个中辛苦和隐秘的幸福,也只有当事人才会知道了。
张教授按住叶从心冰凉的手,“孩子,我告诉你这些,只是因为我喜欢莫康这个学生。你是她如此看重和疼爱的孩子,我不希望她大半辈子的辛苦都要被盖上不真实的罪名。当然,你可以一句话都不信,毕竟我只有一张嘴,没有任何的证据。”
天光大亮。叶从心走在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上,脸被风吹得生疼。这里天空低矮,抬头向上伸手,便仿佛触碰到天空,离天空更近的城市仿佛被天空时刻注视着,因此一草一木都透着单纯。也许是因为这里干净得令人感动,所以叶从心选择相信。
她坐在路边的一个摊位旁,肤色黝黑透红的摊主在弹奏一种民族乐器,却并没有吆喝她买东西。在那铮铮然的乐声中,她回想着自己近乎荒唐的执念。
这执念使她为了达到陈念的高度而努力学习;使她一时想要从莫康手中夺回应属于陈念的东西,一时却想要颓废而反叛莫康为自己铺垫好的康庄大道;使她将最完整最投入的爱,全都献给了最像想象中的陈念的那个人;使她一面拒绝光一面又去追光;使她落入自己的陷阱,一次又一次地喜欢上程程。
执念造就了她,也套牢了她。
可执念它本身却是个笑话。
在自我挣扎之中,她竟伴着摊主的乐声睡着了,醒来时,人躺在用两条长凳拼成的“小床”上,枕着个冒着植物气息的枕头。
“醒啦?”正背对着她的摊主回过头来,好笑地说。
叶从心才明白自己是被摊主搬到棚子里来了,包还放在自己的肚子上,里面的现金、手机都非常安全。这淳朴的民风,实在是太令人感动了。
“你电话一直在振!”摊主又说。
叶从心一看,原来是黄圆绿皱的doap消息,阿黄问她行程如何,身体是否康复。
一叶知秋:阿黄,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几十年的人生,都活在一个谎言里,你要如何让自己跳脱出来?
黄圆绿皱:那要看它给我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
一叶知秋:它是你自己一手造就的,你信了你自己的乌龙,继而算计别人也计划自己。你因此怨了不该怨的人,也爱了不该爱的人。
黄圆绿皱:那个不该怨的人,现在还能变得不怨吗?
一叶知秋:当然可以。已经不怨了吧。
黄圆绿皱:哈哈,那我谢谢这个谎言。不过就是多爱一个人,没什么不好。
黄圆绿皱:谎言就像一个背景,只不过这个背景是我给自己设立的。我们活在世上,有谁是没有背景的呢?父母、朋友、社会,给我们设定了那么多背景,也不一定都是真实的。不瞒你说,叶老师,我确实曾有过类似的疑惑,怀疑自己因为特殊的生活经历,而养成了错误的三观,受到了身边人歪曲的影响,爱上错的人。那感觉……很想改邪归正,恨自己没有一个更加普通的生活,没有一段更普通的感情。
一叶知秋:可是已经错了半辈子。
黄圆绿皱:是啊,都错了那么久。后来一个朋友问我:什么样的感情才能被定义为爱情呢?当人垂垂老矣,唯剩相伴,我们还会再去计较感情的初衷吗?是包办婚姻,是看中了别人的财产、户口、美貌,是倒贴或是将就,是变态或是不伦,一切都不过是个故事背景。它们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爱着那个人。我还会爱因为错误而爱上的她,也爱因为错误而走了歧路的自己。
叶从心从未见阿黄一次性地打出这么多的字,也许这个假设,也戳中了她心里的某个点吧。叶从心谢了她,紧接着,收到了阿黄的一个请求:能不能给我你的微信号?我突然有个礼物想送给你。
一叶知秋:什么礼物?
黄圆绿皱:一首音乐。
一叶知秋:……我一把年纪不想再听h广播剧的音频了,谢谢。
黄圆绿皱:不是,这次是真的音乐。
两人交换了微信,叶从心觉得阿黄给她的可能是个小号,朋友圈里一片空白。一个微信电话打过来,叶从心突然心跳加速,颤着手指按了接听。她走出摊位,为了能够听清阿黄的音乐,将摊主的乐声甩得越来越远。
当叶从心走到一个路口,风静下来,她听见了古典音乐。那乐器的声音乍听上去像是钢琴,却又比钢琴轻佻。曲调是有些熟悉的,却叫不上名字,不难,但是似清冽流水,灌进耳里,淌过心里。
叶从心听见了一些远远的背景音,似乎是阿黄店里的客人的说话声,还有其他的音乐声。像是调音、试奏。叶从心一面分神,坏心眼地去探听阿黄的工作环境,一边暗道抱歉。
莫名地,她突然想起来了,这声音是古典吉他。甜甜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听她的朋友杜灵弹过。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心头浮上一层怀疑——这是琴行吗?五道口什么时候开了琴行吗?
乐曲进行到最后的高/潮,突然,手机里传来一声开门的声音。阿黄突然停止了演奏,大概是回应开门找她的人,下意识地“哦”了一声。叶从心一愣,阿黄也是一愣,两人一同沉默了一秒钟,然后,微信电话挂断了。
叶从心望着电话挂断后的对话界面发呆,一呆便是呆过了路口的两次绿灯,一直到阿黄回来,重新向她发来消息。
阿黄:刚去招呼客人了,真可惜没弹完。
一叶知秋:很好听了,我很喜欢,谢谢。你那是个乐器店吗?
阿黄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将对话拽回到曲子上来:《爱的罗曼史》,最初级的吉他曲。我从基本功开始练,刚练一个月,弹得不好,见谅。其实是打算上个月14日的时候送给你来着,以为几天就能练会,高估自己了。
一叶知秋:原来是迟到的情人节礼物。
阿黄:不迟到,今天也是节日。
一叶知秋:?
阿黄:是国父孙中山先生逝世的日子。植树节快乐!
一叶知秋:……
叶从心知道她在努力搞笑,于是给了她这个台阶下。同时她也知道,阿黄显然也在避免谈及方才不慎泄露的声音。叶从心不知为何,听到那一声“哦”的时候,心头猛地跳了一下。
声音很奇妙,将人从二次元的关系拉到了25次元,一个微妙且危险的距离。
阿黄最后对她说:你现在还好吗叶老师?对于那个关于谎言的假设,有没有看开一些?
一叶知秋:谢谢你,我好受多了。你呢?还爱着那个错误的人吗?
阿黄:叶老师,你相信爱情吗?
叶从心被问得摸不着头脑:这个,不好说。你呢?
阿黄:不相信。
叶从心愣了愣,猛地想起年轻的时候她问丁香同样的问题,丁香回答“相信”。
阿黄:我不信爱情,但相信爱。当我一次次分不清对她是否是爱情的时候,却总能肯定我爱她。现在我也在爱着她,她幸福我便很开心,但我不会再试图挑战爱情。
叶从心觉得她似乎有些悲,但却是敞亮地悲着,因此不需要安慰。
回到宾馆的时候,莫康坐在走廊尽头的窗口旁看书。叶从心走过去,莫康抬头对她微笑,用眼神告诉她,自己已经猜到了她去做了什么。
叶从心趴在窗口问:“这么多年都不告诉我,您可真能忍。为什么?”
莫康说:“还记得你妈妈刚走的时候吗?你每次来我家吃饭,回头总要偷着留些钱在我家。放学的时候会故意提早溜出学校,只为了不让程程陪你回来。”
叶从心笑了笑,懂了。那样年幼的她,却已经体现出了强大的遗传效应,她像陈念一样拒绝亏欠,将他人的好意施惠视为负担和债务清单。莫康对陈念的亏欠却给了她足够的底气,从那以后,她将莫康对她的好视为理所当然。
叶从心顿了顿,收了笑容,“为什么现在又要让我知道真相?”
“因为有事相求。”
叶从心大概已经猜到了。
“叶子,莫姨希望你能,放过程程。”
……
不知何时,莫康已回了屋。叶从心站在窗口吹风,站到双腿酸麻。半开的窗玻璃上倒映着的自己,在微微笑。
几分钟前,叶从心接了程程的一个电话。
“你们要回北京了?太好了,过两天我们公司组织出去玩,要带家属。我带你吧?”
叶从心爽快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