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正林真的不顾杨程程的反对, 火速前往了危机四伏的中东。他好歹在北京过完了春节, 但是正月十五都没到,就飞走了。在紧张的国际形势下, 驻外记者的驻外期谁也给不了一个准谱, 也不知道撤回之前有没有机会回国休息。
尽管离大学开学的日子还早, 实验室里却已经有了几个马上面临答辩的硕士博士。杨正林出国的那天,叶从心特意给他们准备了一场猝不及防的预答辩,将学生们挨个训了一遍,她心情大好, 晚上她听着萌萌对自己抱怨:“妈妈可笨了,背着我抹眼泪,可是她对着机场的大玻璃呀, 全被我看见了!”
她心情如白璧微瑕, 一言难尽。
除了从萌萌那里道听途说的几滴眼泪, 杨程程没有在叶从心面前表现出一丝的伤感。她给叶从心的官方说法是,没了老公在身边真爽, 在客户那里受完气、在员工那里装完好脾气之后能和叶从心约着浪个半天真爽。
某日叶从心带着她和萌萌一起去看新出的漫威电影的时候, 萌萌在两人之间的位置打着瞌睡,叶从心越过萌萌吐槽她:“你现在就像个欢乐的寡妇。”
程程回怼:“带着孩子跟新欢看电影的欢乐的寡妇。”
“……我拒绝接盘。”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和我夜夜同床日日与共的人是你,我的生活必然不会有那么多烦恼。”程程朝叶从心这边歪着身子, 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前方的巨幕,任凭那上面放着的是如何惊险刺激的画面,也只是平淡地微笑, “有点后悔,自己做的是那么需要保持思想年轻化的工作。如果我能变得陈旧一些,想得少一些,那么就不会活得那么纠结,不会想要拒绝显而易见应该履行的婚姻契约。可我若真的陈旧,正林就不会喜欢我,我甚至没有纠结于这些的机会。真是个怪圈啊是不是?”
叶从心有点惊讶。影院里音响十分震撼,她大概是可以装作没听见,然而她不禁偷偷歪头,看到程程侧枕在萌萌座椅的靠背上,目光盈盈湿润。她又不禁去思考程程这段话的含义——她到底爱不爱杨正林呢?
她知道程程自从杨正林出国后,就有了每天看新闻的习惯,看的是中央四,聚焦中东形势,也会开始留意出现在国际连线中的驻外记者是谁,新闻节目结束后,不看完片尾的人员名单就不换台。
她似乎时刻在挂念,可话里却强调着忘怀。
叶从心刚忍不住要张口,电影里的超级英雄被打了个半死。巨大的声浪把萌萌从瞌睡中惊醒,程程将奶茶饮料的习惯戳进他的口中,又是爱护又是好笑的样子,仿佛刚刚那些忧郁的话并非她所说。
程程第一次绷不住情绪,是在杨正林出国的半个月后。那是二月初的一个普通的晚上,叶从心正在实验室望着设计文档发呆,不久之后要带着学生去西藏出差,有个铁路运输项目,要向国家级的甲方进行汇报。她接到了程程的电话,里面传来的却是程程助理急切的声音,说杨总请一整个项目组的员工吃饭,在席上喝醉了,一直说着让叶老师过去接她回家。
叶从心什么狗屁的文档都不管了,开着车直奔酒店。在一个包厢外面,她扒拉开几个围在一起的年轻人,一把拉住中间那人泛着热度的手。杨程程正要倒在墙上,她顺着拉着自己的手向上看,看到叶从心的脸,红红的眼圈伴着她大地色的精致眼妆显得颇为狼狈。她咧咧嘴,摇晃着向前一步,将下巴搁在叶从心的肩上。
叶从心的肩窝被尖尖的的下巴硌得生疼,只听耳边那人吐着酒气说:“他如果死在那边就好了,我就可以不用想他……”
也不知是叶从心的力气用尽还是杨程程突然释放了重心,两人朝着叶从心身后的方向跌去,幸好程程的助理眼疾手快,年轻小伙子身强力壮,及时将两人揽住。他将自家领导扶起来,只见叶从心一张脸没表情没血色,可怕得很。
小伙子被叶副教授的面色镇住了,连忙说:“叶老师,对不起!我想着杨总出去应酬从来没喝醉过,加上我们今天太高兴了,就……有点没节制……”
叶从心看到在座的员工全都从包厢里出来,担忧地望着这里,想帮把手却又不知从何下手。老板这个样子,有谁还敢继续作乐?
“你们回包厢里吧,好不容易休息一次,别半途扫了兴。我带你们杨总先回去,都别担心。”叶从心招呼助理和另一个男员工,“你俩来帮我把杨总扶上车。”
夜色里,从酒店到停车位的距离,叶从心望着前方那个踉跄着的背影。她清晰地记着很多年前,杨程程和相亲男在饭店里的狼狈,从那之后,这个女人就再没如此失态过。做了这些年的女老板,她的酒量越练越好,游走在各种应酬之间游刃有余,从未被心怀不轨的对手占过便宜。只是和员工的一次欢喜局,她本不该如此。
但是,若生活是一部小说,小说的作者一定喜欢以乐景写哀情的套路。
夜晚很冷,杨程程在西北风中走了一段,脚步明显稳多了。到了车子旁,她甚至知道回头寻找叶从心的身影。叶从心打开后车门,扶着她,对两个男员工道了谢,一抬头,惊见杨程程有点晕了妆的朦胧醉眼正死盯着她,那眼神颇有些奇怪,叶从心甚至感到害怕。
下一秒,杨程程推着她倒了下来。叶从心来不及惊呼,便整个人倒进车里,躺在后座上,她闭着眼,混乱中除了听见那两名男员工的叫声之外,只觉得口中混入一丝温热的酒气。
……卧槽。
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浑身打了个寒战。两人都穿着厚重的羽绒服,杨程程带着清香的长发从两侧铺下来,将叶从心的脸严严实实地遮盖住,她使劲儿睁着眼睛,也看不到任何情况,好在,这大概会车子外面那两个员工也看不见这里的情况。大概吧。
叶从心轻轻推了推身上的人,没能将杨程程推开不说,还令她哼哼了几声。杨程程的身体动了动,丰满的胸部隔着羽绒服都能让叶从心感到胸前贴着两团诱人的柔软。杨程程舔了舔她的嘴唇,叶从心觉得她仿佛是咧嘴笑了一下,然后温柔地轻咬住她的下唇。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个想要亲吻的人,实际亲到却已不知排到第多少个。当年叶从心研究性知识的时候,杨程程还未开化,她一次次地在自己的胳膊上练习接吻,想象着某一天用吻技征服并掰弯这只傻白甜。当时她并不觉得这是多么幼稚的想法。
可是原来,程程的吻技已经这样好了,并不比她差。这些年,她和一任任女性对象接吻,程程也不知吻过多少男人,叶从心在那一瞬间仿佛失了智,竟以为这么多年的丰富历练,都只是为了今天。她闭上眼睛,张开唇,迎合上去,双手向上爬向杨程程的脑后。
“叶老师,杨总!你们……没、没事吧?”
两个小伙子的声音穿过屏蔽理智的城墙,终于传了进来。
叶从心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猛地推开程程,程程扑通一声滚下去,躺在了前座和后座之间的脚垫上。两个小伙子大惊失色。叶从心板着脸从车里出来,风萧萧兮脸热心寒,说:“没事,她活该,摔清醒了就知道下回不该喝多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总觉得两个小伙子一起离开的时候勾肩搭背地聊天的感觉特别诡异。
这天晚上,叶从心将杨程程送回家,自己没急着回去。程程回家就吐了一场,吐过之后基本就清醒利落了。她坐在床上,对面是叶从心铁青的脸。
“萌萌——”
“他睡着了。”叶从心冷冷地答。
杨程程缩在一团,洗过的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身上腿上,柔美透着随意的魅力,完全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叶从心从她的脸上看到了忏悔,却没有尴尬,程程不尴尬,她自己也就不好意思提某一件尴尬的事。她不知道程程到底意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这样的疑问令她烦躁,越烦躁脸色越铁青,就像是看见了ppt准备得一塌糊涂的硕士毕业生。
可她觉得这样对峙下去总是不好,半晌,挤出一句:“你要是应酬的时候这样,还不让心怀不轨的人直接占了便宜去?”
杨程程赔笑:“我应酬时候不会这样。我也知道我喝醉了的样子特别招人。”
叶从心冷笑:“你以为你不喝醉就不招人了?”
说完,她有点囧。杨程程愣了愣,笑道:“谢谢夸奖哈。”叶从心嘴角一抽,绷不住了,笑出来。果然她对这二货没办法保持冷面太久。
“我有两个问题想问你。”叶从心说了个开场白,看见杨程程望着她等待。她确实有两个问题,一个严肃,另一个既严肃又尴尬。她选择了只有严肃的那个先问:“这是什么。”
她将一个文件夹扔在床上,扔到程程脚边。文件夹是透明的,内部文件的文字清晰可见,第一行大标题写着“离婚协议”。杨程程笑了一声。
“对不起,刚刚翻了你的包。”叶从心说,“但我不相信你们是这么不理智的人。”
杨程程将文件从抽出来,将最后一页呈给她看。杨正林已经签了字,另一方的签字处还是空白。“他让我好好考虑,这段时间我一个人,能考虑的清晰一些。等我确定了,签个字生效。”
清晰个屁,清晰到酒后吻我?
“那你想签字么?”
杨程程苦笑,“说实话啊?”她摇了摇头。
叶从心挺想骂她的,但是看她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又舍不得。
杨程程认真地说:“但我想,我要是离婚了,咱们要不要一起过。”
“噗。”
“你看,你也不像是能找到对象的样子。你讨厌和我过日子么?”
“当然不讨厌。”
“萌萌喜欢你,咱们一起养孩子,后半生都有找落。”杨程程兴致勃勃,“你有没有想过和我过?咱们一起会很开心吧?”
叶从心笑道:“还真是,想过,不错。”
“怎么样?”
“噗。”
“没开玩笑,不然我也不会亲你。我不讨厌亲你的。”
叶从心下意识想继续噗,但是意识到她说了什么之后,哽住了。她那时居然是有意识的,主动地,在吻她。心脏猛地一跳。
叶从心看她的腿,她的胳膊,她的脖颈和锁骨,是觊觎了那么多年却从来不敢亵渎的身体。哪怕是动一丝念头都是好一阵悸动,不得了。她指着杨程程,像是警告,又像是想触碰,隔空点了点,收回了手。
觊觎完了,她终究还是“噗”了出来,程程也哈哈大笑几声。
程程告诉她,自己是在冒充陈秋糖给她发消息过程中生出的想法。她从不知道叶从心与恋人说话的风格是这样的,当她进入了叶从心的恋人的角色,一日日将自己的语言习惯同陈秋糖的结合在一起,渐渐地,她似乎不再能从那个角色里跳脱出来。恋人角色的叶从心,和她交往过的男人的感觉都不一样,完全不暖男,不耍酷,不故作幽默讲段子,男人常见的撩人风格她都没有。但她就是撩人。
叶从心听了,只觉得杨正林恨自己真是没冤枉。
“所以还是我的错了?”叶从心哭笑不得地问。
“是啊……”
“是什么是!又不是我让你演的,要怪去怪陈甜甜。”
“跟陈甜甜有什么关系?是你每天说爱我!”
“那是对她说的又不是对你——靠,我什么时候每天说了!我从来不直说爱不爱的吧?”
“你对她说她又没听见,听见的是我啊!”
“杨程程你是不是傻!”
叶从心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可最后一句她几乎吼破了喉咙。她比自己想象的,比程程想象的,更在乎杨程程。
两人听见隔壁有动静,镇静下来,一团和气地去把被她们吵醒的萌萌重新哄入睡,再静悄悄地回到隔壁卧室,再相对而坐,又是淡笑如初了。
叶从心说:“找个机会认真告诉他你不想离婚吧。你爱他。”
杨程程默了默,点点头,“就是不知道怎么让他信。毕竟我需要先让我自己信。”
“等你不信幻象了,自然就会信真相了。”
杨程程笑着点点头,歪头问:“话说,你初恋是谁啊?”
叶从心叹气:“你。”
“果然吧。”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我也不清楚。可能一直就知道吧。”
叶从心觉得自己特别失败,居然连这点秘密都瞒不过一个傻白甜。但想想,程程如此智慧,这似乎也是意料之中。她默了半天,摇头道:“那你一直以来,可真狠啊。”
“嗯,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叶从心散了架似的撑着她的老腰站起来,推门出去。杨程程告诉她在柜子里拿枕头被褥,不然沙发上太冷。她说不了,她回家。
深夜了,叶从心把车开回了家,又蠢蠢欲动地不想回去。她走回到五道口,此时街上几乎无人,也只有聚会晚归的年轻学生和奇装异服的夜游神们。叶从心缩着脖子,想起自己还是学生的时候听到的一则八卦。说的是,隔壁贵系的一个全国知名的老教授,跟她们自动化系的某年轻漂亮学姐谈恋爱,当然了,教授婚内出轨。至于教授有没有离婚娶新欢,就不得而知了。当时学生们私下里咋舌,原来我国最高学府之一的大教授,竟也能干出这种事。她现在想想,黄圆绿皱说得一点不错,越是学问高的附庸风雅的,越容易衣冠禽兽。
她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程程,都是程程的吻和胸脯,程程的腿和细腰,程程的波浪卷发。她本应告诉程程,和她在一起,不是不讨厌接吻就可以了的。她会上了你,几十年求而不得的欲望,你受得了么?但她说不出口,怕程程觉得她恶心。
她吹着冷风,其实也是想让自己别那么雀跃。这是不道德的好吗?你不愧疚还雀跃个什么?她甚至想约个炮,若压抑不下去就疏解,总要让自己平静下去。可是约谁呢?黄圆绿皱似乎是个好选择。
她看了看doap里的会话列表,几乎是同时,她收到了一条消息。
黄圆绿皱:午夜好?
叶从心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这么心有灵犀,她还以为是自己一不小心把约炮的企图发出去了呢。冷静了一下,她回:夜好。你不会又看见我了吧?
黄圆绿皱:我夜里睡不着发呆,结果就看见你了。
真不浪漫啊。叶从心想,如果是自己,会说“我夜里喜欢看星星,今晚看见了你”。
一叶知秋:你知道么,你总让我想起我前女友。
黄圆绿皱:结婚了的那个?
一叶知秋:你怎么知道我有个结婚了的前女友?
黄圆绿皱:圈里人说的,你俩的八卦蛮有名。
一叶知秋:好吧,她是我前前女友。我前女友已经不在了。
黄圆绿皱:……说的跟死了似的。
一叶知秋:应该是死了。
黄圆绿皱:……抱歉。
一叶知秋:我对不起她,到她不在的时候,我都没承认过她是我女友。
黄圆绿皱:那怎么现在又承认了?
叶从心答不上。她觉得也许她和陈秋糖最悲剧的地方在于,只有她们的关系不复存在了,她才能坦诚地去承认她。这个三观不正的孩子,人虽然走了,影响力却如此持久,今晚这档子事,叶从心觉得归根结底都是那孩子搞的事情。陈秋糖或许是觉得自己欠她良多,于是安排了一切把她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她换个轻松些的语气说:说来惭愧,我好久不用doap了,之前的很多会话都删掉,现在同时在会话页面上存在的,除了你就只有前女友的两个。
黄圆绿皱:两个?
一叶知秋:她那时年纪小,捉弄我。一个叫jack,另一个叫柯南。很多次想把它们也删掉,但都没成功。
黄圆绿皱:别在意她了。她如果爱你,不需要你承认什么,如果不爱你,那么你承不承认都没所谓。
如果说对陈秋糖的思念总能让她平静下来,那么和黄圆绿皱聊天则总使她宁静。阿黄给她发了个音频,文件名是月光p3。
黄圆绿皱:睡前听听,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一叶知秋:谢谢,虽然我并不怎么喜欢古典音乐。也谢谢你对于我今晚的状态什么都没问。
黄圆绿皱:果然咱们各种品味都不一样啊,确实不适合。
叶从心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她无所谓地笑笑,回到家躺在床上,心想这是贝多芬的月光还是德彪西的月光呢?闭上眼按了开始键。
“嗯……嗯啊……静香ちゃんだめよ……”
叶从心拔了耳机打了个挺,望着黄圆绿皱刚刚发来的促狭表情一脸黑线。
……
这一天的所有对话,就像是石沉深潭,毫无波澜。杨程程还在继续辛苦运营公司,叶从心还在继续上班,时不时帮忙接一下下幼儿园的萌萌。两人聚在一起的频率并没有降低,同样没变的还有两人的肢体接触亲密度。
二月十四日那天,叶从心在实验室里收到一条微信。看到来自“秋”的时候,整个人一个激灵。秋给她发了一条祝情人节愉快的微信,以恋人的语气却叫着“老姑”,并不是甜言蜜语,甚至有些傲娇。反话说一句,下一句却像是害怕叶从心智障看不出这是反话,于是再往甜的方向转一转。在国外的时候,叶从心一看她这样说话,就很想逗她。
当然,她现在知道,这又是程程发的。
叶从心说:别演了姐姐,穿帮了。
秋:唉……习惯了嘛qaq你要知道,甜甜把手机给我的那一刻,我感到肩上多了一股责任感。感觉她把你托付给我了。
一叶知秋:这就是你分不清剧本和现实的理由?
秋:我终于理解那些拍一部戏就出一次轨对的电影明星了ttatt
叶从心很努力地掩饰着自己的心花怒放和小鹿乱撞。从那天晚上程程的表白之后,她就常常在想,为什么不再少年时就用这个法子?如果早知道程程这么容易入戏,岂不是早就能拿到手了?
可心里又隐隐庆幸,若当时程程就不慎被带弯了,那时的自己恐怕是没有足够的定力去拒绝她、让她走正路的。那么今天此时,她的身边也就不会再有这样的一个朋友。
朋友,她本能地想要维持这个关系。尽管对于程程的示好倍加享受。
而程程的那句“她把你托付给我了”,也让叶从心清醒。程程现在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因为多年亏欠、怜悯和责任感。
二月底的时候,中东又出事了。那一天,叶从心专门赶到程程家来陪她,也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程程每天都更新的微博停了两天,终于在第三天,杨正林在朋友圈报平安之后,发了一条和叶从心的合照自拍,程程从后面抱着叶从心,脑袋搁在她的肩上像是出芽生殖,文字描述“美女双头怪”。微博里的cp粉们高/潮了一波。
叶从心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自己有些不开心。她知道这样的感情变化很不乐观,于是迅速离开了程程家。
三月,叶从心坐卧铺的动车去西藏。
一行四人,除了她还有莫康以及两个学生。这次项目是她全权负责,莫康完全没有参与,她之所以会跟着来只是想借这个机会去一趟西藏,去看当年带过她的老师。叶从心并不熟悉那位老师,只是前几天莫康提起她的名字时,叶从心觉得似乎有几分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然而想来想去却也没能想起来。
那两个学生,一个是莫康的硕士生,正是在读二年级。他在这次项目中被叶从心委派了其中一个小模块的架构,因此相应那部分的项目汇报由他来进行。另一个则是完全来观摩的本科生小刘,现在大四,下学期就要来实验室读硕。
小刘的学习成绩相当好,能力也不错,因此才能被莫康收为今年唯一的学生。莫康打算再以半退休的状态混三年就彻底退休,因此今后将不再收学生,小刘是她的关门弟子。
说是莫康的学生,却也只是在行政上的归属。如今,实验室里的学生,实际上大都是叶从心在带,她做着一个研究生导师该做的所有事情,忙得要死。小刘人很灵,知道以后要跟着叶老师混,过年回来特意给她带了一盒家乡自产的好茶。叶从心觉得这孩子挺会来事,很看重,若非如此,也不会在这么重大的项目上带着他了。
叶从心躺在她的卧铺上,听见了车厢里的打鼾声。如今京藏通了第二代动车,只需要十几个小时就能直达,可这一路依然累人。莫康也睡了,叶从心闭着眼,塞着耳机,身下的行车振动令她怎么也睡不着。突然,她听见对面的床铺上传来打字的声音。
叶从心坐起来,看见小刘盘着腿窝着腰,正在看电脑。
“啊对不起叶老师,我是不是吵醒您了?”
叶从心摆摆手,“我本来也没睡。你在做什么?”
小刘有点害羞,“就……看看你们的ppt。之前看过了,但是有的地方还不太懂。”
说着,他就问了两个问题,叶从心一边为他解答,一边暗暗赞赏——能问出细节问题,说明他认真学了,也学懂了。在出发之前,叶从心并没有给他太长时间,毕竟他只是观摩而已。但他显然在短短的时日里下了功夫,一个本科的孩子就能自学到这个程度,聪明又努力,将来必定有出息。
叶从心问他:“对将来有什么打算吗?”
小刘愣了一下,“呵呵,没什么具体的打算……”
“你挺适合做学术的。想过读博吗?”
“啊……谢谢叶老师,但我觉得,我没那个定力吧……”
叶从心知道了,这孩子的意思就是并不想做学术。她很有些遗憾,虽然知道这个时代,想要读博留校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但对小刘抱有过一丝希望。她刚才那样,有点像卖安利的。
有的时候她在实验室里干得□□,休息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像是船夫,流水的学生,铁打的实验室继承人,多少年后除了自己,将再没有人知道这里发生过的事。她很希望有个能长时间陪着自己的学生帮手。可周围优秀的学生大多读硕,剩下学分绩不够高的才选择直博,她便找不到看得上的人选。
小刘也一样,想要尽快拿到硕士文凭去大公司做高薪程序员。他是现在清华少有的家境刚刚小康的学生,有点凤凰男,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
叶从心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气,只听小刘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叶老师也喜欢古典轻音乐吗?”
叶从心:“怎么这么问?”
“刚才您的手机亮了,我看见您在听《月光》。”他挥挥手,“我真的是不小心看见的。我加了键盘社,最近正好在练这首。是德彪西的吧?”
叶从心:“……”
这锅必须甩给阿黄。
下火车之后,有接待人员将他们一行人接到酒店安置,又要带他们去吃晚餐。莫康说她很累想要休息,叶从心也有点不舒服,于是留下来陪她,两个男生看到老板们选择宅,自己也不太好意思出门玩。
会议将会在后天举行,还有一天空闲,叶从心让他们明天跟着本地接待人员出去转转。
第二天,学生们不在叶从心和莫康去充满着民族风情的街道上乱逛。两人说起莫康这次来找的老师,再次提到老师的名字时,叶从心猛地想了起来。
她曾下载莫康从她妈妈手里偷走的那篇论文,仔细学习。她不应该忘记的,这个老师的名字,正是出现在论文末尾的特别鸣谢里。
“二十一世纪初的时候,西藏的建设比北京落后九十年,如今过了三十年,差距缩小到只落后三十年了,要不是二代高铁通车,发展不了这么快。”莫康的双眼迷之湿润,“当年我和老师来这儿的时候,像咱们这样随便溜达可是根本没法想象的。如果没有本地人带着,很可能遭遇危险。”
叶从心掩饰着自己的异样,“您是本科毕业之后来的吧?我以为是类似支教。”
“确实有些类似吧。那时候叫‘分配’。”莫康摇头笑道,“当时大学生分配都是分回原籍。按理说,我应该在北京,结果跑到这地方‘下乡’来了。苦是苦了点,也自个儿难受过,但是是不错的经历。”
此时叶从心依然挽着莫康的手,莫康近年来也得了点老人病,加之高原反应,走不了太快。叶从心自忖,若是年轻的时候,自己可能要默默地给点脸子了,可现在,当年的对错愈加遥远,她的不快很快就被自己消化掉。
她没说话,只是难免想起,莫康和陈念本科毕业三年后,杨程程就出生了,又过了一年,自己也出生了。而莫康在西藏待了几年?这两人从合到分,又到婚后的藕断丝连,不知这中间发生了多少事。
两人聊着聊着,莫康有些激动,叶从心便想立刻马上带她去见老师。谁知道刚上了公交车,莫康就开始头晕,靠在座椅上不住地反胃。在热心群众的帮助下送到医院,确诊是高原反应过度。
这一天,莫康在医院里吐了好几次,吐到整个人泛着菜色,躺在床上起不来。叶从心照顾了一整天,却不想到了晚上,自己也倒下了。她的高原反应和莫康不同,喘不过气来,心悸、体虚不止。
晚间,两个学生站在两位老板的病房里,看着一个弱过一个的病人,两脸绝望。若只是莫康病倒了倒不算什么,叶从心这个主讲却也去不了,那不是塌了四分之三的天么!此时主将大人吸着氧,仿佛将死之人,同样眉头紧锁。
“也只能麻烦你讲掉全部了。可以吗?”叶从心问硕士。
硕士对于整个项目的框架很清楚,但是叶从心的ppt他没怎么看过,很多细节也不了解。可是他除了点头,似乎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这大概是叶从心本科毕业之后最紧张的一次发言前夜。做老师和做学生的区别就在于此,做学生,你搞砸了事情总有老板扛着;做老师,一切责任都要你自己来扛。让学生替自己发言已经怪不好意思的,如果因为学生的准备不充分而搞黄了项目……叶从心不禁一头的汗。
莫康倒是淡定得一比,她越淡定,叶从心越觉得可气,甚至黑灯瞎火地在病房里埋怨起她来。莫康笑了两声:“多大的人了还像小孩儿似的。”然后翻身睡过去了。
这原本应该是个不眠夜。透过病房窗户开着的小缝,叶从心总能听见白天忽略掉的铃声,藏区的空气里飘着宗教和青稞酒的味道,让她失眠。想起某位阿黄的奇妙静心作用,她自私地打扰了过去。
黄圆绿皱:还醒着?以为你出差会早睡。
叶从心给她解释了一下自己心烦意乱的原因,居然得到了一串幸灾乐祸的“哈哈哈”。莫名其妙地,心中一部分的焦虑转移给了对阿黄这种缺德行为的不满,舒服多了。
黄圆绿皱:没那么严重吧?甲方知道你病了,这是不可抗力,一个汇报而已。
一叶知秋:省委和政府的人也在,那帮人的时间可是很金贵的。
黄圆绿皱:我还是觉得你担心过头了。你不是这么容易紧张的人啊……
叶从心自省了一下,觉得,也许是和小刘的对话加重了她最近的焦虑感。感情一团乱麻,学术上又难得战友,自己一直以来所珍爱的、历经波折才重新取得的事业,却被资质最佳的一批年轻人所嗤之以鼻,何其悲哀。
阿黄说:你的责任感变强了。
一叶知秋:我希望我没那么强的责任感。曾经我还蛮疏离的,过得很自在,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前女友的错。
黄圆绿皱:人家都不在了你还这样埋怨人家……
一叶知秋:因为确实可恶。
黄圆绿皱:你最近总提起她,忘不了吗?那么爱她?
一叶知秋:一条狗养个十几年都忘不了呢。
黄圆绿皱没再回复,叶从心不知道自己怎么招惹她了,连个晚安都不说。这一次和阿黄的谈话以未完待续而告终,这完全无法给她以宁静,于是,她失眠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她给自己的学生发微信加油。没想到几分钟之后,竟收到了小刘的微信。
“叶老师早,我和学长已经到这里了,在做准备。昨晚我和学长商量了一下,如果老师您同意的话,我想来代替您做这个发言。您的ppt我已经看了很多遍,所有的都已经理解了。”
叶从心被他惊到了,一个没毕业的本科生,不曾真正接触项目,却如此毛遂自荐。在莫康的微笑中,叶从心答应了,然后开启了与会场的视频连接。
她和莫康凑在一起,看着屏幕上传来的影像,手心里攥着汗。这个年轻的男生显然在紧张,语速比平时快了很多,但是条理清晰、节奏适中。渐渐地,他放松下来,脸上漾起自然的自信微笑,面对在座的达官贵人,就像是面对班级里听他讲题的同学,叶从心可以看到他的兴奋。
他完成得非常好,甚至比他的学长表现更佳,甲方的每一个问题都没有难倒他,这是背后下了苦功夫的结果。
那是小鹰第一次从悬崖上飞下来的时刻,背负着所有冲下去,然后展开翅膀被风托起来。他知道自己很厉害,自己的未来也会很厉害。
莫康靠在床头,赞叹道:“这孩子,就好像你当年的时候。”
“他比我强。”叶从心说,“我也是常用小聪明的,可这个孩子真是厚积薄发。”
“培养他试试?”
叶从心苦笑,“聊过了,他不想走学术。”
莫康笑道:“现在懂得你莫姨的感受了吧?那么多年,你犹犹豫豫吊儿郎当,当初还跟我吵架要离开实验室。”
叶从心突然心酸,点点头。
养条狗十几年都要舍不得的,更别说人,更别说全身心奉献的事业。若说这么多年叶从心得到了什么,她感触最深的大概就是感情和责任。开心吗?是开心的。但是累赘吗?人一旦背上了这些,就不可逆了,再也卸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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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莫康之间的事要有个接过了,也就是进入完结倒计时啦!